此物最相思(第63章)
第63章 义子凯旋 兄妹重逢
日子一天天过去,却依然没有王维的任何消息。他仿佛从人间消失了一般,彻底淡出了玉真公主的生活。
“他不辞而别,一晃已有数月,至今音讯全无,不知身在何方?”夜色渐深,玉真公主站在骊山别馆的庭院中,看着满天星斗,无力地叹了口气。一股伤春悲秋的情绪,渐渐在心底弥漫开来……
当730年重阳节即将到来时,玉真公主收到了皇兄的邀请,要于重阳节在花萼相辉楼大宴群臣,为凯旋归来的义子王忠嗣接风洗尘。
李隆基为何要为王忠嗣接风洗尘?这还要从王忠嗣的身世说起。
16年前的夏天,王忠嗣的父亲王海宾战死于大唐对吐蕃的一场激战。从那时开始,身为将门之后的他,此生的使命便是穿上铠甲,奔赴战场,奋勇杀敌,为父报仇。
李隆基可怜王忠嗣孤身一人,将他收为义子,接入宫中抚养。王忠嗣和李隆基第三子李亨年龄相仿,两人一起长大,结下了深厚的友谊。
虽然宫中锦衣玉食,但王忠嗣从未忘记自己的使命。和父亲一样,他身上也流淌着骁勇善战、忠君报国的血液。他冬练三九,夏练三伏,饱读兵书,苦练兵法,十八岁上下便精通排兵布阵,文韬武略俱佳。
他多次向李隆基请命,愿去西域从军,以报答皇上十多年的养育之恩,但李隆基迟迟不肯答应。因为,王忠嗣是王海宾留在世上的唯一血脉,万一有个闪失,对不起王海宾在天之灵。
730年初夏时节,中书令兼河西节度使萧嵩入宫拜见李隆基,禀告吐蕃近来蠢蠢欲动,和吐蕃一战在所难免。
王忠嗣当即向李隆基请命,想跟随萧将军奔赴河西杀敌。李隆基思之再三,终于任命王忠嗣为兵马使,跟随萧嵩出征,并特地交代萧嵩,不允许王忠嗣独自带兵出战,以防他为父复仇心切,一时冲动,丢了性命。
25岁的王忠嗣终于迎来了人生中第一次作战机会。
他通过侦察得知,吐蕃赞普正在玉川检阅军队,便瞒着萧嵩,秘密率三百轻骑星夜出击,突袭吐蕃军队。毫无准备的吐蕃军,被王忠嗣打得落花流水、溃不成军。短短一晚上,王忠嗣斩敌数千人,吐蕃赞普仓皇而逃,缴获羊马数以万计,一举成为大唐和吐蕃作战中难得的突袭获胜战例。
捷报传来,萧嵩如释重负,立即派人快马加鞭向李隆基奏报王忠嗣的战功。李隆基顿时大喜,要为王忠嗣隆重地接风洗尘。
随着重阳节日益临近,玉真公主决定返回长安,并盼着王维也已回到长安。她决定以带莲儿赴宴为由,去道政坊一探究竟。
从骊山从长安的路上,玉真公主心中隐隐有些不安,一路上默然不语。清风试探着问:“公主,咱们这是回玉真观?还是……”
玉真公主微微出神,半晌才道:“去道政坊。”
清风心领神会,立即和车夫小声交代了几句,不再多言。
车轮滚滚,车马辚辚,到了王宅门口后,玉真公主挑起帘子,看了一眼紧闭的大门,交代清风道:“你去看看,若是问起,就说公主想念莲儿,来接莲儿去玉真观小住几日,重阳节后送回。”
清风机灵地点了点头,掀起帘子,跳下车去,走到门前轻叩门环。片刻之后,看门的老丈走了出来,见是玉真观的清风,便忙恭恭敬敬地说王大人远行未归,若有什么事情,可以留下口信。
清风将玉真公主交代的话转述了一遍,老张客客气气地指着对面的宅子,说莲儿一直住在叔父王缙府上。若是公主有请,他这便陪清风去王缙府上接人。
“他将莲儿托付给弟弟,看来他此番远游,并非一时兴起,而是做好了准备。或许,没个一年半载,他是不会回来了。”玉真公主蓦然涌起一股难言的失落。
突然间,车外传来了莲儿银铃般的清脆童音:“莲儿拜见义母,向义母问安。”
玉真公主忙回过神来,掀起帘子,看到莲儿就站在离马车一丈之遥处,身上穿着荷花夹缬的四幅纱裙,很是惹人怜爱。
见公主掀起帘子,王缙忙上前行礼:“微臣拜见公主殿下。”
“我今日前来,是想接莲儿到玉真观小住一段时日,想来王御史没有异议吧?”玉真公主看了一眼王缙,从容道来。
“公主喜欢莲儿,是莲儿之幸,微臣和莲儿自是喜不自禁,一切听凭公主安排。”说着,又恭恭敬敬地俯身行了一个大礼。
“如此便好。”玉真公主点了点头,转身看着清风道,“都替莲儿收拾妥当了?”
“禀告公主,莲儿的换洗衣物,清风都已收拾齐全。”
“好,来,莲儿,让义母好生瞧瞧你,一年不见,果然又长高了。”玉真公主笑着向莲儿招手,莲儿闻言,乖巧地告别王缙,随清风登上马车。
不待莲儿行礼,玉真公主便一把搂住莲儿道:“莲儿,在义母面前不必拘礼,否则便和义母生分了,可记住了?”
“莲儿记住了。义母,阿爷说您去洛阳陪伴亲人了,莲儿一直想着您呢。”莲儿仰头看着玉真公主,眼睛清澈得像一泓清泉。
车厢微微一震,车轮开始滚动起来。玉真公主一脸慈爱道:“是的,义母确实去洛阳了。听说你阿爷出远门了?你想阿爷吗?”
莲儿突然眼眶一红,似乎有眼泪在里面打转,强忍着点了点头:“是的,阿爷出远门了,我很想阿爷。可是,阿爷说,他实在太想阿娘了,要去远方走走。我想,阿爷心里一定比我更难过吧。”
玉真公主身子一震,从未料到莲儿会说出这番话来,只觉得耳边风驰电掣,心头五雷轰顶,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才好。良久,才搂住莲儿道:“莲儿,你阿爷是世上最好的阿爷。”
“义母,你也是世上最好的义母。”莲儿揉了揉眼睛,冲玉真公主笑了笑,露出了她那独一无二的好看的梨涡。
“莲儿,义母喜欢你,你就在义母那里长长久久住下来也使得,好吗?”
“好!”
马车似乎跑得快了起来,玉真公主搂住莲儿,望着窗外迅速后退的槐树默默出神道:“我寻寻觅觅,却依然抓不住他。所幸上苍垂怜,还有莲儿可以慰怀……”
730年重阳节,花萼相辉楼锣鼓喧天,热闹非凡。这一天,李隆基在这里大宴宾客,为王忠嗣接风洗尘。恰好高仙芝因母亲身子不好,特地从西域赶回长安侍疾,玉真公主便邀请仙芝一起赴宴。
宴席设在花萼相辉楼主楼,楼内大红地衣低设,紫锦帷帐高张。一队队身穿对襟半臂和高腰绫裙的宫女们,手举食案,穿梭于廊庑之间,就连从廊庑吹来的秋风,也散发着阵阵脂粉香。
玉真公主带仙芝、莲儿一起登上花萼相辉楼主楼,举目四眺,宁王、岐王、薛王的府邸尽收眼底。可惜,岐王早已不在人间。
良久,玉真公主收回思绪,转头看着仙芝。一年不见,15岁的仙芝愈发俊眉朗目、英姿飒爽。
“仙芝,你知道此楼为何叫花萼相辉楼么?”
“义母,孩儿若讲错了,还请义母和妹妹不要笑话才好。”
“好,仙芝但讲无妨。”
“《诗经》有云:'棠棣之花,萼不韡韡。凡今之人,莫如兄弟。’用棠棣花的花和萼形容兄弟之间的感情深厚。孩儿想着,'花萼相辉楼’的名字,大概就是形容圣上和兄弟之间的手足之情吧。”
仙芝引经据典,侃侃而谈,玉真公主不由听得怔了,皇家的手足之情,真的是手足之情么?
“义母,阿兄说得对吗?”看玉真公主默然不语,莲儿轻轻扯了扯她的袖袍,脆生生地问。
玉真公主摸了摸莲儿的小手,看着仙芝点头赞道:“仙芝,一年不见,你又大有长进了。”又低头问莲儿道,“莲儿,方才阿兄所言,你听懂了么?”
莲儿毕竟只有八岁,对《诗经》似懂非懂,眨了眨眼睛道:“莲儿没有见过棠棣花,但见过阿爷种的石榴花。每当石榴花开,阿爷就会摘下一朵,戴在我头上。石榴花下面有一圈绿色小片,阿兄说的花萼,可是这个?”
仙芝一直看着莲儿说话,自去年中秋节初见莲儿后,仙芝就对她印象深刻。返回西域后,当他看到大漠孤烟、长河落日、天山积雪时,都会情不自禁地想起莲儿,想着如果她也能看到这些美景,该有多好?想着远在长安的她,过得好不好?
此时此刻,看到明显长高了一头的莲儿正站在自己触手可及处,和自己说着话,他反而有种强烈的不真实感。当莲儿说“每当石榴花开,阿爷就会摘下一朵,戴在我头上”时,她的眼睛格外明亮。他知道,那定是她脑海中美好的记忆。
正这样想着时,看到莲儿抬头问他,他忙憨笑道:“莲儿说的对,那就是石榴花的花萼。阿兄也喜欢石榴花,你若喜欢,来年春天,阿兄也帮你摘一捧,戴在你头上可好?”话一出口,仙芝就自觉失言,不觉涨红了脸,但已经收不回了。
莲儿并未发觉仙芝的窘态,倒是听到他说要摘一捧戴在她头上时,不由开心地笑了起来:“阿兄,戴一朵石榴花才好看,若是满头石榴花,岂不成了戏台上的小丑了?”
仙芝不由讪讪地笑了笑,挠了挠头:“莲儿,你笑起来真好看,你该多笑笑。”
兄妹俩你一言我一语说话的情景,玉真公主看在眼里,不觉有些好奇。仙芝在人前并不太爱说话,但和莲儿在一起时,倒像换了个人似的,话也多了,性子也活了,看来他和莲儿倒是投缘!
“姑母,宴席快开始了,请姑母入席。”三人正说话间,李亨快步走了过来,请玉真公主入席。玉真公主知道李亨和王忠嗣从小一起长大,感情甚笃,此次皇兄为王忠嗣接风洗尘,李亨最是忙前忙后。
“好,劳烦亨儿了,咱们这便入席。”玉真公主笑着点了点头,携仙芝和莲儿入席。待众人纷纷落座后,李隆基携了王忠嗣的手,阔步走了进来,在座宾客忙起身行君臣之礼。
李隆基从容落座,环顾四周,点头笑道:“诸爱卿免礼。今日朕在此设宴,是欢迎吾儿忠嗣凯旋归来,为他接风洗尘!”说着,看了身侧的王忠嗣一眼,颇为感慨道,“忠嗣乃安西大都护王海宾遗孤。开元二年,吐蕃犯边,海宾以一己之力力战吐蕃大军,终因寡不敌众而血洒疆场。朕怜忠嗣孤苦无依,接入宫中,收为义子。忠嗣成年后,多次请求出征,朕都未答允。此番忠嗣再三请战,独自率三百轻骑突袭吐蕃军队,首战告捷,一举制胜,不仅斩敌数千,且令吐蕃赞普仓皇而逃,扬我大唐雄风,灭他吐蕃士气,甚慰朕怀!”
李隆基侃侃而谈,满座宾客无不啧啧赞叹,李隆基继续扬声道:“传令下去,今日盛宴,佳肴名膳,歌舞百戏,一样都不得怠慢,大家欢饮达旦才好!”一时间,花萼相辉楼内掌声如雷,在座宾客无不向王忠嗣投去羡慕钦佩的目光。
紧接着,山车旱船、寻橦走索、丸剑角抵、戏马斗牛等各种表演轮番登场,满座宾客一边品尝御厨精心烹制的生鱼脍、白沙龙、浑羊忽殁等宫廷名膳,一边觥筹交错、谈笑宴宴,场面好不热闹。
在这样的喧闹中,高仙芝却静静观察着莲儿的一举一动。莲儿虽不大懂李隆基说的话,但看着一脸正气的王忠嗣,不由一脸崇拜。高仙芝暗下决心,将来也要成为像王忠嗣那样的大将军,让莲儿也像崇拜王忠嗣那样崇拜他。
既然今日主角是王忠嗣,大家少不得都要过去道贺一番。酒过三巡,玉真公主也离席走了过去。高仙芝却发现,端坐食案边的莲儿,眉间似有她这个年纪不该有的落寞。心里不由一怔,莫非她有心事?于是,他快步走到莲儿身旁,蹲下身子道:“莲儿,你怎么不大高兴?可以告诉阿兄么?”
莲儿抬起头来,看了一眼仙芝,有些不好意思道:“阿兄,我没有不高兴,我只是有点想阿娘和阿爷了。”她水灵灵的大眼睛里似乎弥漫着一层雾气,浓密的睫毛上也隐隐泛着泪光。
“莲儿,你莫难过,阿兄明白。”仙芝听义母说起过莲儿丧母的事,看着眼前形单影只的莲儿,不由叹了口气。
不知内情的人,恐怕都会羡慕莲儿,羡慕她是大唐公主的义女,羡慕她有一位才华横溢的父亲,羡慕她出身名门、天生丽质,可是,他们怎会知道,她如此年幼,却已饱尝丧母之痛。父亲虽然爱她,却因种种原因和她聚少离多。多少个漫漫长夜,寄养在叔父家中的她,是否因思念父母而躲在被子里偷偷哭泣……
“来,莲儿,阿兄带你去一个地方。”仙芝忽然想到了一个地方,向莲儿伸出手去。看到仙芝伸过来的手,莲儿心里一怔,犹豫片刻后,还是乖乖伸过手去,就像一年前在玉真观那样,由阿兄拉着站起了身子。仙芝点头一笑,握住莲儿的手,穿过人群,向花萼相辉楼外走去。
“阿兄,咱们这是要去哪里?”莲儿一脸好奇地问道。
仙芝笑而不语,脚下走得更快了些。几个盘旋后,便带莲儿登上了花萼相辉楼的顶楼。这里,是长安城的最高点,可以俯瞰整座长安城。
当严整如棋盘的长安城一览无遗地展现在眼前时,莲儿忍不住惊叹了一声:“阿兄,我还从未见过这么大的长安城!”看着莲儿惊喜得发亮的眼眸,仙芝心头一喜,指着东南和西南方向说:“莲儿,你看,那便是长安城最繁华热闹的东市和西市。你若喜欢,阿兄改日便带你去逛逛!”
“阿兄,你不回西域了么?”莲儿抬头一笑,眼里既有欢喜,又有疑惑。仙芝一愣,看了莲儿半晌,缓缓摇了摇头:“莲儿,阿兄自然还是要回西域的。阿兄的志向,也要像王将军那样,驰骋沙场,保家卫国,将来总要创下一番功业才好。”当仙芝说到“驰骋沙场、保家卫国”时,双手不觉握成了拳头,看向莲儿的目光中,是满满的笃定和向往。
“听阿爷说,西域地处塞外,风光很是壮丽,莲儿也想去西域看看。”看仙芝脸上有一种和王忠嗣将军一样的浩然正气,莲儿很是敬佩。“莲儿,虽说西域风光壮丽,但到底风沙太大了些。一入秋冬,那呼啸的西北风刮在脸上,便如尖刀子割肉般疼。阿兄是男儿,本就皮糙肉厚,不怕这些。你是女儿家,怎能去受这个苦?阿兄不许。”听莲儿说想去西域,仙芝一急之下,一气说了下去,说到最后“阿兄不许”时,才发觉自己有些失态,耳根顿时“腾”的红了起来。
莲儿倒是恍若未觉,只是想到和阿兄相聚的时光终究短暂,不由嘟起小嘴嘟囔道:“阿兄,你走了,就没有人带我玩了。”
想着莲儿小小年纪就饱尝孤单的滋味,仙芝心里一阵不忍。他有心想安慰几句,却又觉得安慰的话似乎过于苍白,正不知说什么才好时,忽然想到了西域的雪莲花。
“莲儿,你知道么?西域那样极度严寒的天气,其他花草根本无法存活,但有一种花,却能生长在雪山的岩缝中,傲霜斗雪,迎风绽放。它有一个好听的名字——雪莲花!莲儿,在阿兄看来,你就是一朵美丽的雪莲花。你要像雪莲花那样,越是经历风霜,越要美丽绽放!”
“雪莲花?在冰天雪地中也能开花的雪莲花?”这是莲儿第一次听说雪莲花,不由睁大眼睛,一脸好奇。“是的,雪莲花从发芽到开花,大约需要五年。在这漫长的五年里,它一直都在努力积蓄力量。每年七八月间,当我策马驰骋天山时,就能看到那绽放的雪莲花,当真美极了!”
受父母影响,莲儿从小就喜欢花花草草,听仙芝如此描绘西域的雪莲花,不由心生向往道:“阿兄,你下次回长安时,能帮我带一朵雪莲花么?”“好,阿兄记住了。”仙芝低头看着莲儿,目光中是满满的疼惜。
“谢谢阿兄。”莲儿甜甜一笑,两靥露出那对好看的梨涡。“莲儿,你笑起来的时候,真好看。阿兄希望你能一直这样开开心心的。”
一阵秋风吹过,飘来一股淡淡的桂花香。看着眼前这个总是哄自己开心的阿兄,莲儿心头的惆怅顿时消散了大半。“莲儿,咱们出来有一阵子了,义母可能在找咱们,咱们回去吧。”看莲儿扑闪着大眼睛看着自己,仙芝忽然有些不好意思起来,挠了挠头,憨笑道。
“好。”莲儿点了点头,和仙芝相视一笑。仙芝心头一热,牵起莲儿的手,往楼下走去。
他知道,有种别样的默契在他俩之间流淌,说不清,道不明,只觉得这样的默契,很暖心。(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