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庸》注释(二十五)

【原文】诚者,天之道也。诚之者,人之道也。诚者,不勉而中,不思而得,从容中道,圣人也。诚之者,择善而固执之者也。博学之,审问之,慎思之,明辨之,笃行之。有弗学,学之弗能,弗措也。有弗问,问之弗知,弗措也。有弗思,思之弗得,弗措也。有弗辨,辨之弗明,弗措也。有弗行,行之弗笃,弗措也。人一能之,己百之;人十能之,己千之。果能此道矣,虽愚必明,虽柔必强。

【译文】真实无妄,是天之道。内心追求真实无妄,是人之道。天性真实无妄,无为而合天道,无思而得天理,从容自在于中正之道的,是圣人。追求真实无妄者,是选择善并且坚定持守之人。多闻广学,有疑问则详究之,谨慎思索以精通之,明白是非隐微,身体力行。不学则已,学习不至于能,则不会停止。不问则已,有疑问不明白,则不会停止。不思则已,思考没有收获,则不会停止。不辨则已,辨析不分明,则不会停止。不行则已,力行不纯一,则不会停止。他人以一而能,己则加百倍之功;他人以十而能,己则加千倍之功。果然能用此功夫,即使昏愚之人也必能贤明,柔弱者也必能刚强。

【注释】

① 总说

宋·黎立武《中庸分章》:“九章承上‘诚身’之説,极论诚之道。人有圣愚,诚则无二,而造诚之阃域,有天之道焉,人之道焉。‘不勉不思,从容中道’,生知安行者也,诚者事也。‘学问思辨,择善固执’,学知利行者也;‘人一己百,人十己千’,困知勉行者也,诚之者事也。由诚者言之,则自诚明者,性之也,诚则形,形则著也。谓之性者,圣贤尽性之事也。由诚之者言之,则自明诚者,反之也,明善诚身也。谓之教者,圣贤九经之教,以修身为本,使学者由明而达于诚也。窃尝反覆是书,以为中庸之道,人所同得,然而曰‘鲜能’,曰‘不行’、‘不明’,曰‘不能守’,曰‘不可能’,及其至,则圣人有所不能知,不能行,若甚高而难行者,何也?要知道体微妙,古人难言之,故曰‘见乎隐’、‘显乎微’,曰‘费而隐’,曰‘于穆不已’,曰‘不显’,曰‘无声无臭’,惟圣人生知安行以至悠久不息,下此者必资学问思辨笃行之功。圣贤引而不发,欲学者深造而自得之也。然得有难易,存乎资质之高下,功力之浅深。惟知之明,则择之审;守之固,则行之力。此《乾》‘九二’学聚问辨,而进乎‘九三’进德修业,知至知终之事也。中庸之教,至诚身而备矣。教之至则化矣,此以下皆诚而化之事。”

宋·钱时《融堂四书管见·中庸》(卷十三):“此节(“诚者”至“择善而固执之者也”)又承‘明善’、‘诚身’而分别二者言之。”“道一而已,初无天人之间,择善固执,方是做明善诚身工夫。苟明矣,无待于择矣;诚矣,无待于固矣。何天道人道之可言哉?”“此节(“博学”至“虽柔必强”)则择善固执之事也。”

“第十六章自‘鬼神之德’发明‘诚’字,继之以舜之‘大孝’,又继之以武王、周公之‘达孝’,然后继之以夫子之论政,广大周流,无非此‘诚’之运,而其大本则不外乎善。此人与天地鬼神一而不二者也。呜呼!至哉!孩提之童知爱其亲,善端方萌,真实无伪,其证莫明于此,其事莫大于此。故论仁必说亲亲,论知天必说事亲,论明善必说顺亲,以至达道九经,往往而是。此‘大孝’、‘达孝’之所以通乎神明,而此章之所以承乎其后者欤!”

② 诚者,天之道也。诚之者,人之道也。

郑玄《注》:“诚之者,学而诚之者也。因诚身说,有大至诚。”

宋·程颐《伊川易传》(卷二):“无妄者,至诚也。至诚者,天之道也。天之化育万物,生生不穷,各正其性命,乃无妄也。人能合无妄之道,则所谓与天地合其徳也。”宋·李过《西溪易说》(卷五):“无妄,诚也。诚者,天之道也。元亨利贞,天徳之全也。无妄则与天为一而天徳纯全,故曰天之命也。子思于《中庸》首篇便曰‘天命之谓性’,盖本诸此。”

朱熹《中庸章句》:“诚者,真实无妄之谓,天理之本然也。诚之者,未能真实无妄而欲其真实无妄之谓,人事之当然也。圣人之德,浑然天理,真实无妄,不待思勉而从容中道,则亦天之道也。未至于圣,则不能无人欲之私,而其为德不能皆实,故未能不思而得,则必择善然后可以明善;未能不勉而中,则必固执然后可以诚身。此则所谓人之道也。”

宋·卫湜《礼记集说》:濓溪周氏(敦颐)曰:“诚者,圣人之本。大哉乾元,万物资始,诚之源也。乾道变化,各正性命,诚斯立焉,纯粹至善者也。故曰:‘一阴一阳之谓道,继之者善也,成之者性也。’元亨,诚之通;利贞,诚之复。大哉易也!性命之源乎!又曰:‘圣人诚而已矣。’诚,五常之本,百行之源也。静无而动有,至正而明达也。五常百行,非诚非也,邪暗塞也,故诚则无事矣。至易而行难,果而确无难焉,故曰:‘一日克己复礼,天下归仁焉。’”河东侯氏曰:“诚者,天之道。生而知之,尧舜性之者是也。诚之者,人之道。学而知之,汤武反之者是也。”

清·康熙《日讲四书解义》(卷三):“诚之者,因气禀物欲所累,必由功力克治,以至于真实无妄之地,此人事所当自尽之道也。”

③ 不勉而中,不思而得,从容中道

宋·张载《横渠易说·系辞上》(卷三):“何以致不息?成性则不息。诚,成也。诚为能成性也。”“学不能自信而明者,患在不勉耳。当守道不回,如川之流,源泉混混,不舍昼夜,无复回却,则自明自得之也。《易》曰:‘继之者善也。’惟能相继而不已者,道之善也。至于成性,则不勉而中,不思而得,从容中道矣。《易》曰:‘成性存存,道义之门。’”

宋·游酢《游廌山集》(卷一):“不勉而中,无为也;不思而得,无思也。从容乎中道,是圣人之事也,故为天道。至于择善,则有思矣;固执之,则有为矣。拳拳乎中道,是贤人之事也,故为人之道。圣贤虽异禀,其为诚身一也。”

明·刘宗周《论语学案·上论·述而第七》(卷四):“子曰:‘笃信好学,守死善道。危邦不入,乱邦不居。天下有道则见,无道则隐。邦有道,贫且贱焉,耻也。邦无道,富且贵焉,耻也。’君子之于道,必至于善,而后要其成义之精、仁之熟,从容中道,圣人也。此之谓善道,学至此成矣。夫如是,则道之在我者,妙于时措而不穷。可以独善,可以兼善,可以烛危乱之先几,可以准出处之常法。动无死地,道必因时,其所得于善道之力者,深乎!”

④ 择善而固执之

卫湜《礼记集说》:施氏曰:“以人相天,则假修为而后至。见善不明,则不足以择善;用心不刚,则不足以固执之者也。”

⑤ 博学之,审问之,慎思之,明辨之,笃行之。

审,《说文》:“悉也。本作‘宷’,从‘宀’从‘釆’。徐铉曰:‘宀,覆也。釆,别也。能包覆而深别之也。’”《增韵》:“详也,熟究也。”

慎思明·刘宗周《论语学案·下论·卫灵公第十五》(卷八):“子曰:‘吾尝终日不食,终夜不寝以思,无益,不如学也。’思者,圣功之本,即学中之能事,然亦曰‘慎思’而已,非荒唐无据者也,是之谓思。诚若终日不食、终夜不寝以思,则思而荒矣,何益之有哉?”

朱熹《中庸或问》:曰:“学问思辨,亦有序乎?”曰:“学之博,然后有以备事物之理,故能参伍之以得所疑而有问。问之审,然后有以尽师友之情,故能反复之以发其端而可思。思之谨,则精而不杂,故能有所自得而可以施其辨。辨之明,则断而不差,故能无所疑惑而可以见于行。行之笃,则凡所学问思辨而得之者,又皆必践其实而不为空言矣。此五者之序也。”

卫湜《礼记集说》:广安游氏(桂)曰:“春秋以来,人各以意之所见为善。自以为孝而陷于不孝,申生是也。自以为忠而陷于不忠,荀息是也。自以为仁而陷于不仁,宋襄公是也。自以为义而害于人伦,于陵仲子是也。自以为廉而害于大体,楚子发是也。若此者,各自以其所见为善。孔子忧之,作《春秋》以明至善之归,以为当世之人。其所以陷于不善者,其意皆以善为之而不知其义。心非不善,择之不精,讲之不详,故至于此。故曰:‘博学之,审问之,慎思之,明辨之,笃行之。’凡此者,皆所以精择之以求明乎至善也。人一己百,人十己千,皆所以求至乎至善也。学之,问之,辨之,行之而弗措,凡以善之难明,而易以有毫厘之差也。”范阳张氏(九成)曰:“欲择善固执,不由学问思辨笃行中求,所谓善者未必善,而执者非所当执也。学必有疑,疑则必问,问而未喻必思,思之至深必辨,辨之己彻必行,自然之理也。怠慢之心,常起于无味。有志之士,常弗措于可措。此所以不畏天资之愚,而畏怠惰而自绝者也。苟加学问,昏气自除,愚者明矣。懦气自去,柔者强矣。愚懦者,尚可进道,况秀艾之士哉?”晏氏(光)曰:“博学者,学之广,欲其强记;审问者,问之详,欲其多闻,所以外资诸人也。慎思者,精思其意旨;明辨者,辨白其是非,所以内资诸己也。资诸人者,既致其广大;资诸己者,又尽其精微。然后继之以笃行之,则非苟知之,亦允蹈之也。”

清·康熙《日讲四书解义》:“盖天下之理无穷,非学不知,而学必博,然后闻见无遗,则在博学之。学之中有未知者,非问不详,而问必审,然后是非不惑,则在审问之。即问之已明者,非思索不能亲切,而思必慎,然后切实不浮,则在慎思之。即思之已得者,非辨别不能穷微,而辨必明,然后精粗无间,则在明辨之。择善至此,既极其精矣。由是体诸日用之间,由内达外,举凡学问思辨之所得,一一皆求践其实而不徒为虚见,则在笃行之。”

⑥ 有弗学,学之弗能,弗措也

唐·孔颖达《礼记注疏》:“谓身有事,不能常学习,当须勤力学之。措,置也。言学不至于能,不措置休废,必待能之乃已也。以下诸事皆然。”

朱熹《中庸章句》:“‘有弗学’而下,言君子之学,不为则己,为则必要其成,故常百倍其功。此困而知,勉而行者也,勇之事也。明者择善之功,强者固执之效。此言引孔子之言以继大舜、文武、周公之绪,明其所传之一致,举而措之,亦犹是耳。盖包费隐,兼小大,以终十二章之意。章内语诚始详,而所谓诚者,实此篇之枢纽也。”

卫湜《礼记集说》:延平杨氏曰:“若夫学之而弗能,问之而弗知,思之而弗得,辨之而弗明,行之而弗笃,而遂措焉。不知人一能之己百之,人十能之己千之,则是愚者之不移也。尚何明之有?”

元·许衡《鲁斋遗书·中庸直解》(卷五):“为学之道,不学则已,学则必须到那能处,不至于能,决不肯舍了。不问则已,问则必须到那知处,不至于知也,决不肯舍了。君子之学,不思则已,思则必须到那自得处,不至于得,决不肯舍了。不辨则己,辨则必须到那明白处,不至于明,决不肯舍了。不行则已,行则必须到那笃实处,不至于允蹈实践也,决不肯舍了。”

⑦ 果能此道矣,虽愚必明,虽柔必强。

卫湜《礼记集说》:霅川倪氏曰:“天性昏愚,求变而为贤明,非百倍其功不足以致之,然必立志之坚,然后可。”

【解读】朱熹以“诚者”为“此篇之枢纽”。“诚者,天之道”,《易·乾》:《象》曰:“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彖》曰:“大哉乾元!万物资始,乃统天。云行雨施,品物流形。大明终始,六位时成,时乘六龙以御天。乾道变化,各正性命,保合大和,乃利贞。首出庶物,万国咸宁。”元·胡震《周易衍义》:“天行健,健即诚也。自强不息,诚之者,人之道也。伊川曰:乾道至大,非圣人莫能体,欲人皆可取法也,故取其行健而己。”以上即天道,说诚者之事。

“诚之者,人之道”,《文言》曰:“元者,善之长也。亨者,嘉之会也。利者,义之和也。贞者,事之干也。君子体仁足以长人,嘉会足以合礼,利物足以和义,贞固足以干事。君子行此四德者,故曰‘乾,元亨,利贞。’”此即人道,说诚之者之事。宋儒周敦颐以“诚”为“圣人之本”、“百行之源”,以“大哉乾元,万物资始”为“诚”之源。

诚者即圣人,不勉而中,不思而得,“与天地合其德,与日月合其明,与四时合其序,与鬼神合其吉凶。先天而天弗违,后天而奉天时”,如尧舜,是性之者。诚之者,择善固执,是教人学而至于圣人,上合于天,如汤武,是返之者。

孔子圣人,年十五而志于学,至年七十而从心所欲,不踰矩。宋·赵顺孙《论语纂疏》:程子(颐)曰:“孔子自言其进德之序如此者,圣人未必然,但为学者立法,使之盈科而后进,成章而后达耳。”胡氏(泳)曰:“圣人之教亦多术,然其要使人不失其本心而已。欲得此心者,惟志乎圣人所示之学,循其序而进焉。至于一疵不存,万理明尽之后,则其日用之间本心莹然,随所意欲,莫非至理。盖心即体,欲即用,体即道,用即义,声为律,而身为度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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