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的游街——故乡纪事027》
《行人》王花朵
小时候,有两个当众屡次不承认错误的人给我带来深刻印象。
从小学的时候起,甚至比小学还小的时候,我们被一种美德所倡导和要求:知错就改,于是除了口头上要说“我错了”,有的还要用纸和笔深挖错误的心路历程、思想根须。
久而久之,我们养成了习惯,必须时刻注意把认错放在额头上,当成随时发生的和尽快实现的事情。
记得大约二年级的时候,同班的有一个蹲级三四次的大龄同学石庆就搞了一笑,搞得连从来不苟言笑的老师九月都裂开了嘴。
九月有一双牛乳般白皙的手,而且手指始终是凉的,她个子高大,常能隔着两排桌子抓住你,把手指从脖领处伸进去,把你拉出来,左右绕出个S形,然后从门把你推出去。
那天铃声响过,九月用浓重、沉厚的女中音说:
“同学们坐…石庆!”
屁股刚与登子挨上的石庆被烫了屁股似的重又站起。
“老师我错了,我检讨!”
这回轮到九月老师错锷了。
“你知道你哪儿错了么?”九月不能表现自己不知道,反问石庆。
九月往右边讲台上移了移。
“老师别动!”
石庆的口气像我们的人用枪顶住敌人说的话那样。
就在大家对剧情一头雾水的时候,石庆心理彻底崩溃了。
“按钉是我放的…”
九月这才意识到什么,抬起脚,凉鞋上扎进去三四个图钉。
众人忍不住哄堂大笑。
石庆是老师抓坏孩子的一次意外收获,而丫蛋儿她姐英子的对象大胜就不一样了,被抓个人赃俱获。
就是在那几年普遍特别饿的时候,看看马上要秋收了,W老四这些看青的人慢慢有点松懈,就在这个节骨眼儿上,丫蛋儿家也断粮了。
按道理说,那时虽然野菜少了,但还是能找到一些,加上一些糠麸什么的,对付半个月是饿不死的。
可大胜怜香惜玉,忍受不了英子肚子里发出的水渠跑水的声音,就和英子谈起他的观察到的结果和心内的计划。
英子说丫蛋儿她们也饿得有气无力了,她不能只管自己的肚子,大胜一下子来了英雄气。
“一个不能饿着,至少得够吃半个月才行”
在一个晚上,一麻袋玉米压着大胜的肩上,大胜长跑的速度受到巨大影响,W老四狠命地追,终于在距离终点不远的地方超过大胜,得了冠军。
虽然秋收已经很忙,但及时教育是大事儿,总能抽出人手搞游街的真人秀的。恰好在筹备对大胜开展示众展示的时候,菊也被抓住了。
菊是从外地嫁来的媳妇儿。
于是,人们一发准备了两条小拇指粗的麻绳,一条麻绳栓上两颗带皮的玉米,那是准备挂在大胜脖子上的;另一条麻绳上需拴上两只旧鞋子,越旧越好,最好是脱帮、露底,鞋面灿烂的那种鞋子,那时这个道具不难得到,这双破鞋是要挂在菊的脖子上的。
两个人虽然都是偷,可是在人们的眼里,大胜多少有点救美人的英雄气,暗暗遭人佩服;而菊则属于大逆不道,除了个别小媳妇儿背地儿里悄悄低声同情一下,大多的人恨不得把唾液腺弄得溃堤,去吞没了她。
小媳妇儿菊那年也就三十来岁,正是风韵恰好的年龄,像熟了的红高粱,一说一羞,却又满腹内容的样子。她的孩子兔子都已经到处上树下河了,偶尔还能捏着一毛钱到供销社土产日杂店买回五盒火柴。
兔子成熟得较早,小脑袋结构很复杂,也因此害了他妈妈。
话说在小媳妇儿叫菊还是大姑娘的时候,她生活在在十多里地外的另一个村子里。那时她相中了本村的一个小伙子叫梁,两人经常靠着柳树干往对方的脸上呼气,不知度过了多少个有月和无月的夜晚。
无数的星星证明下面的说法。
两个人好了一年多,但君子有礼,最亲密的接触是有一次菊的眼里进了大块灰尘,反复揉、百般哭,灰尘也出不来。
梁给菊吹眼睛,结果菊总是不能稳住自己,在关键时刻头一偏,梁的一口气就吹在叧一只眼睛上。
如此再三,梁急了,准备上手。
梁用双手捧住菊的脸,令她不能动,然后去吹。菊因已发育得凸出,本能地将手抬起隔在两人中间,又伤了梁的小自尊,菊做出双手欲捉梁胸襟状。
夜色朦胧而美,这动作在一丈外的菊的爸爸看来却是激情画面,因为菊眼睛里的灰尘并未向她爸爸通风报信。
菊父怒火像一盏灯,一下子被刚刚吹出灰尘的菊的眼睛捕获。
父亲飞到的瞬间,她还没来得及看清他手里腕口粗的棒子,她只是本能地将梁推开去,挥向梁后脑的棒子直接奔向菊的前额一侧。
反应过来的梁还没有认出是菊父,以为是其他坏人,摸起一块砖就奔菊父而去,菊在晕倒前大叫两字:
“我爸!”。
画面就黑屏了。
这一下菊父抓了他俩现型,之前菊死活不承认是在与梁搞对象,他们在一个学习小组,梁是组长,菊父不敢干涉他们的学习。
现在有了这个理由,菊父就上告了,梁被撤了学习小组的组长。
菊父坚决反对他俩搞对象是有历史原因的。
菊的爷爷就因梁的爷爷而死。在早两家的爷爷曾是拜把兄弟,都捣腾北面的山货和南边的锅盆,在老毛子、日本人、土匪和穷亲戚的夹缝里过着好日子。后来梁的爷爷染上了大烟瘾,菊的爷爷百劝无效,与他绝交。最后如所有故事版本一样,梁的爷爷败了家,划成分时被划成了贫农,而菊的爷爷却成了地主。
清算菊的爷爷时,梁的爷爷很积极,又比较了解菊家的情况,于是带人挖了菊家的那棵老榆树,树下上午一个坛子里满满的银元被没收了。
菊家也破产了,菊的爷爷因此一病不起,他临终前交待菊的爸爸,以后永生永世不得与梁的家族联姻。
不想二代未过,孽障们居然死去活来地搞上对象了。
菊父为彻底斩断这根孽藤,棒打小鹅,就通过他的一个在我们村上的远亲央求媒婆C,把菊硬生生嫁过来。几年后,到了适婚年龄的梁也在本村娶了个媳妇。
本来,这段插曲一过,故事该正常了,该忘的就忘了,不想菊的丈夫是个小心眼儿,每醉必复习菊和梁的细节,且不满足于梁在吹眼睛时捧了菊的脸这个细节,非要菊承认梁解了菊衣扣的动作。
菊不会虚构,她丈夫很不满足。
一次,菊的孩子--兔子已经三岁多了,菊就想这么多年来丈夫无非就有这么一个解扣子情节的执着要求,尽管没有发生过,承认也无妨,满足了他吧,免得他折腾。
岂料菊的丈夫对剧情深入和细节丰满要求甚高,仿佛梁把自己的老婆剥光蹂躏他很快感,接下来他再按照故事情节需要,把幻想中梁做过的事重演一遍,又加上自己的发挥。
所以兔子会看世界不久的时候,就记得他爸爸有一条油腻腻的马鞭经常放在炕上,把他妈当驴使唤。
菊的丈夫还有一件大不开心的事情,就是生完兔子之后,菊就再也怀不上了,那肚皮就像露气的车胎,任凭兔子的爸爸怎么努力也鼓不起来,而兔子的爸爸内心里有养一长串兔子的计划,苦苦不得实现,因而恼上加火。
菊自从嫁过来后,好几年都没有一个人回过娘家,每次兔子他爸都执镰刀护送。那一次菊他爸病了,恰好兔子他爸感冒得也走不成直线,只好菊一个人回娘家去。
果然是冤家路窄,菊和梁在半路上相向而遇,菊表达自己几年受丈夫审训的委屈,梁也说他媳妇儿因听他说梦话叫菊的名字而一直怀疑他俩早先有过那事儿,梁的媳妇儿还常在人多时,公然敲打他,连他自己都有些恍惚。
菊和梁坐在经过玉米地上空的一条高压线路下,电线杆子四周有一片水泥地面,如炕一样平坦。二人商议,与其老是这样背黑锅,莫如做实了这件事,事后二人才发现这种事儿他俩一起做才无比美好。
我们两村相距十几里,菊的爸爸和兔子的爸爸也不能总是一起生病,再聚的机会渺茫。二人难舍难分之中商议,每年牛郎会织女时,正是庄稼又高又密的时候,他们约定于该晚在距离我们村最近的高压线杆下约会,那里也有水泥地面。
其实菊回来后,菊的丈夫虽然几次敲山震虎,但并未发现菊在玉米地里出了故障,坏就坏在他俩的儿子兔子身上了。
兔子没满一岁就会说话,两岁多就能爬树,是个天赋异禀的孩子,再加上晚上经常接受他爸爸言语加场景式的教育,不仅熟悉皮鞭的用途,也相信他妈妈和另一个从未见过面的男人有奇妙关系。
于是他也在暗中观察,这是菊所始料不及的。
兔子其实不懂男女之事,只是产生了好奇心。在他们家里多年来一直很著名的梁,究竟是几个脑袋?几只胳膊?几条腿?这是始终缠绕着兔子的问题。
进入农历六月,菊开始提前拆洗褥子。她说今年早一点拆洗,秋天好多干点活。
菊的丈夫也就信了。
兔子却看在眼里,他发现菊在拆褥子的过程中,新做了一个小薄褥子,他就问他妈妈,他妈妈说是给兔子冬天用的。
褥子做好了,兔子想睡在上边,菊不干,还打了他。
兔子觉得有问题,他看见这个小褥子被菊用包袱皮精心包起来,压在大柜子最底下。
兔子个子小够不着柜子,但天天盯着菊的一举一动。
七月初七这天,菊要去挖猪菜,兔子躲在门后边偷偷看见菊打开柜子,把那个装着小褥子的包袱塞进麻袋里带走了。
菊大概想见梁太心急了,没有注意到玉米杆中间有兔子钻来钻去跟在她后边。兔子看到本来给自己准备的小褥子上坐着梁,很不高兴,他小小年纪也不够成熟思考,冲进去就大喊大叫赶梁走。
梁一下子蒙了,兔子的声音引来在地里干活的人。
“快跑!!”菊说完这话梁吓得跑了,比兔子还快。
菊被抓了个现场。
平时过年扭秧歌的敲锣打鼓班子组织起来,要走二十几个村子,英子领着丫蛋儿过来给大胜送一双新鞋,底下加皮子挂掌的那种。
游街要一个村子一个村子一条街道一条街道梳理,许多孩子妇女跟在后边,石庆也混在队伍里。
每到一个十字路口或者转弯的地方,领头人双手向高空一举,锣鼓唢呐就停下来,打鼓的人好像停不下来,鼓捶儿在鼓上抖动着虚敲,只是没有声音。
“下次还偷不偷了?”领头人严厉地问。
“偷!”大胜不服。
“你!?”这句话是领头人问菊,撕破了脸面的菊这时候像个宁死不屈的英雄。
“我那不是偷!”菊说。
“不要脸,勾引人家汉子不叫偷叫啥?”领头人从未遇见这样挑战他权威的人,有点恼怒。
“俺们那是好!”菊把挡在眼前的头发往后一甩,更加像要赴刑场的样子。
大胜也有点佩服他的勇气了,有些同病相怜。
“嫂子!等完了咱们接着偷,看他们能咋样?哼!”
领头的无可奈何,大喝一声:
“走!下一个村!”
他转身急了点,一脚把跟在他屁股后边的兔子踢得球一样滚远了。
这事儿成了我们九月老师的一个经常讲起的负面案例,说有错误就要承认,不承认不是好人,捎带脚还要把石庆当做正面例子夸一下。
那天,九月老师不仅没有批评石庆,还给他奖励了一个七分钱的算术本,说奖励他犯了错误主动承认。
石庆下课后和我们说自己当不了大将军,坐不住金銮殿,还没等九月发现图钉呢,自己就招认了。
打那以后石庆再也不调皮捣蛋了。
兔子后来成了孤儿,菊受不了她丈夫一遍一遍让她上演玉米地里的戏,于是不想活了。
但是我们知道真正的原因还是梁,梁的村子调查他的时候,他把一盆脏水全泼到菊身上了。
至于梁怎么说这件事儿,不说也罢。
(20190610呼和浩特)
摄影:翟瑛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