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让我惦念的食物终于吃到了,还第一次见到了表妹——额尔古纳冬天纪行⑤

其实,这种食物太平凡了,惟其如此,我才觉得它更有价值,它背后的故事里,是地理,是气候,是植被,是生产方式,也是一个永逝不回的时代。

第二天的中午,为了这个叫“林区烤饼”的食物,我们来到本地一家以牛排锅为主打招牌的小饭店。

这中间的插曲是,我终于见到了自己的明表妹。

明表妹是大姨家的孩子,在额尔古纳工作。几年来,每次从朋友圈中获知我活动在她的附近,总是打电话邀请见一面。无奈朋友圈滞后,当她发现我的行踪时,我已经远在百里之外。

在呼伦贝尔大地,我家的母系亲戚从伊敏河畔到额尔古纳河都有分布。早在上个世纪70年代,我就到达过现在的陈巴尔虎旗草原腹地。

那一次,早晨天阳刚出来就坐上了牛车,从旗政府到50里外的草原深处整整走了一天。

路上——不,还不能叫路,只遇到一个定居点有三户人家,其余的全是弯弯曲曲的河水、星罗棋布的海子和茂密的高草。在一处海子也就是湖泊边上饮牛的时候,我看见大群的鱼在湖里撒欢,惊为梦境。

一整天里在野外遇见了两个人,一个是会说蒙语的汉人,他高大身躯,正挎着一丈多长刀把的扇刀在割草。只见他把身体像现在打高尔夫时准备动作那样一扭身,在他侧后方的草就倒伏下来一大片。

另一个是接近傍晚的时候遇见的我的二姥爷。

一辆带厢的勒勒车,车辕子支在草丛上,车厢里的韭菜花已经露出头来,二姥爷还在弯腰割着。而那一片,像无边无际的草上下了霜的颜色,全是野韭菜花。

等到了驻牧点我才知道,几口高过我头顶的大缸正饥饿地张着嘴,等着韭菜花和大青盐装满他们。

二姥爷的勒勒车里的韭菜花就是喂这几口大缸的。

其实还有第三个人,当太阳马上要落下去的时候,从地平线上渐渐奔跑过来一匹很俊的红马,马上是大我一岁的小姨格日勒。

她骑着马来迎接我们,之前他们收到了消息,知道我们这一天要达到。

明表妹是我大姨的孩子,大姨其实才比我大不到十岁,所以在到明表妹出生、在牧场上长大,之后又进入城市这个过程里,我没有机会见到她。

是以说是首次见到,在拉布大林,额尔古纳政府所在地。

闲言少叙,明表妹遵从我的意愿,把见面的地点就放在能够吃到烤饼的店里。

首先上来的就是那个牛排锅,牛排切的很大块,差不多一块就有三四两。它们在汤里翻滚,冒出很香的味道。

一块带着黄油和牛筋的牛排放在我的盘子里,可惜我没心情吃,这源于一明一暗两个原因。

明着的原因是我要在一个中午的时间给这个80后的明表妹“画一个像”:她是出生在那片驻牧地的草地上吗?在那里呆了多久?后来她们是怎么生活的?间或还有把我当年的印象事件告诉她。

我们像两个世界的亲戚,彼此询问着对方世界的事情。

隐在的原因是那个烤饼。

在当地人的眼里,烤饼是酒后的主食,在我则是这一餐的主角。

所以,迟迟不见烤饼端上来。

看到我的急切,当地朋友给我讲起这种烤饼的来历。

他告诉我,这烤饼没什么稀奇,就是馒头面和面和得稀一点,在铁筛子上烤出来而已。在我对细节穷追不舍之后,我渐渐将林区烤饼的往事连缀了起来。

话说在上个世纪中叶的时候,就像我看见海子里的鱼无穷无尽那样,大兴安岭和呼伦贝尔草原是饱满的乳房,有着源源不断的乳汁流出来。

富庶引来开发,于是就有了许多农村都看不见的大型收割机。

收割机里有一个配件,属于低值易耗品,就是筛子,是一种很结实的合金筛子。

过了使用期的筛子被人们发现,捡了回来,用大铁剪子改成炉灶大小的烤盘。

经过自然发酵的产自黑土上的小麦粉,和得较稀一些,然后团成团,在原木面板上轻轻一压,就成了饼胚子。把饼胚子放在筛子上,根据火的软硬度来回翻烤,等饼胚子鼓出一个大肚子并双面出现焦黄颜色的时候,既成。

他们说,那时候,到了初冬,家家户户都会一口气烤出一大堆的饼子,烤熟后把它们放在室外的冰雪里。吃之前取回几个已经被冻成冰坨的饼子在蒸气上一熏,就可以吃了。

摆在我面前的就是刚熏蒸出来的烤饼。

我急不可耐地抓起来咬了一口。

“面好!”

“当然!”当地朋友很得意。

“没放发酵粉。”

“必需地。”当地朋友天经地义的表情。

“没有防腐剂。”等我咀嚼了几下之后说。

“放那败家玩意儿干啥?”当地朋友不屑我的判断。

其实烤饼的口感还没这么简单。

在制作它的时候你还记得那个鼓起的饼肚子吧?其实一股发酵的气早已经把饼中间分成了两个部分,只是靠着饼的边缘连接着。

这样的饼从外到内,大概可以吃出三个层次。

第一层就是那个外面的焦黄层,有比锅巴更加纯粹,更加接近麦香的烤面香味。

第二个层面是内侧紧邻着的那一层面,属于过渡层,咬下去既有韧性的轻微反弹,也有立即的妥协。就好像吃的人使劲儿过了,所以到这一层面,会出现牙齿摩擦的咯吱声。

最内侧的层面有点像老式面包的口感,面粉被发酵变成蜂窝,吃起来又软又能够感觉到蜂窝壁依然是韧性的,不过它们细碎、连绵,容易让牙齿找到合适的力道。

为了尝到它的原生滋味,我像老板娘要了一个上屉蒸之前的冻烤饼,除了硬度和有些冰凉之外,仿佛能吃出炉灶柴火碳的味道,有松香、桦树香,还有草香。

可惜的是,这家店现在也不是自己烤饼了,我没法拍到烘焙的照片。稍有安慰的是,当地朋友答应我,在今年的圣诞节期间我再次去额尔古纳的时候,他一定帮我找一处烤饼现场,让我的好奇心满足到极致。

我下决心,三周多以后,我不仅要拍照,还要录像,更要深入探秘林区烤饼为什么这么香的原由。

对了,在当地,你可以问他们有”上库力烤饼“吗?它们是一个饼的名和号,与姓李名白字太白一个意思。

(20201201)

锅里的一块牛排

很牛的牛排锅

饭店的窗外

从饭店窗子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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