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林南北派之师法(下)

胡某,忘其名,黔之黎平人。父业商,家颇饶资财,仅生胡一人,钟爱之甚至。胡少年即嗜技击术,凡乡里之以拳勇著称者,无不留之于家,款待极盛。嗣见来者技俱平常,不足厌所欲,乃挟资游川滇湘鄂间,亦无所得。怏怏返里,仍日夕从事于此,不少倦。

未几,有游方僧踵门造访。胡出与言,见僧体小而貌陋,虽款待留僧,而不甚重视。僧知之,亦不求去,又不与胡谈技术。居月余,胡不能耐,乃叩僧所长,欲与僧一较优劣。因胡已习此道十余年,于邻近拳师所授者,练习甚精,且富膂力,四境无有能及之者。此次见僧贸然来,又日高卧而不献技,以为江湖卖技者流,思以一较逐而去之。僧笑谓之曰:“君本健者,吾知之甚久,如欲相较,可于夜深人静时,吾与君两人在僻处略一拈手,便可得也。”胡俟至夜,与僧至门前稻场中,嘱家人尽避去。僧立场中谓胡曰:“君勿视吾渺小,倘有何长技,可尽力施来。”胡平日最精于长短腿击,并柳叶掌推印术,至是遂出其极猛之力,欲以一腿倒僧。不谓左腿飞起时,只觉闪烁间,而身已倒于场之东偏,较先立处已相距三丈遥矣。且倒势过猛,胡卧地不能起,僧乃急往扶持,且谢罪焉。胡并无怒意,知僧有异术,遂师事之。

僧曰:“君所习者,其功夫不可谓不勤,然有力而无气,有腿法而无桩法,有手法而无身法,有击法而无眼法。此囿于乡里,无名师益友互相研习之故。余不远数千里,踵门相就者,感君义风侠骨,将有助于君,幸勿遐弃也。”自是胡师事维谨,僧亦尽所长而授之。

僧本滇人,随父宦浙中,父殁,遂被其仆卖于闽某宦家为奴。年渐长,逃匿少林,遂递度为僧,释名一贯,为觉远上人高足弟子。初时与众僧同习技术,因体魄弱小,膂力颇劣,侪辈多轻视之,一贯乃于夜深人静时,独自练习,并于呼吸法研究最勤。未半年而功进,力亦加强,同辈惊服。后觉远游桂林,遇马士龙,于阳朔授徒,名震遐迩。士龙与觉远本同学契友,遂留觉远驻锡于净云寺。斯时门徒中相从者,约五六人,而一贯技最精,又朝夕勤苦自修,专练一指之力,且习久生神,能于隔板壁数层,以食指插按,试贴身验之,颇觉力透肤疼,倘插按过力,而皮肤显青紫痕,久之则筋骨亦为之牵痛。此神功绝术,由于专心致志以练习之,始克臻此。后士龙知一贯得少林秘术,而又具大愿力大智勇,洵可继衣钵者,遂亦以神拿术,及内家气功、玉川剑术,尽秘授之。由是一贯以少林派而兼习内家,遂为此术巨子。数年觉远上人与马师先后逝世,一贯乃游黔中,因闻胡某有访求名师之举,知必精心于此道者,欲见其人,以为传授绝学计。今睹胡师事谨,而人亦朴厚纯良,求术甚专,乃悉心为之讲解指示,并为之剖析近世南北派之师法变迁,及江湖所谓内外家之同异精粗。凡一贯师所知而精者,无不倾心以教。胡亦视师若父,供给不敢稍懈。凡师所传授之术,更视为玉律金科,性命以之。至是胡之技击术乃大进。

后又同一贯师挟资遍游北方,燕晋秦齐诸名都大邑,无不游历殆遍。至一地,必访询其中之精于此道者。故至今南北名区,凡有深知少林宗法之士,均钦仰胡氏不置。顾胡氏家本素丰,因好结交,未数年遂中落,后返里,以黔中绿林最多,凡他地之往黔运售烟土者,常遭劫夺。胡遂出为镖客,以保护商旅。凡绿林之巨魁酋首,闻胡在其中,即不敢劫取锱铢。胡因是每岁所入颇丰,家亦渐裕。唯当时远近闻胡名,皆欲执贽为弟子,一习其术。而胡择之最严。时川中某盐商子,挟资巨万,登门求受业。胡见其人有骄暴气,峻拒不纳。胡于呼吸术颇得其中三昧,故年八十余,而鹤发清姿,无龙钟之态。其门徒中之能传其术者,以杨独眼、马北雄两人为最,后杨则在湘黔之交,如五辰元一带,设场授徒,一时少年英鸷之士,归之如鹜。马则游川蜀,以飞腿著称于荆夔益渝间,至今成都等地,犹有传其衣钵者。

兹将胡之技击术练习次第,记述于下,为后学告焉。

入手练习之法,先站立马步,习气功。每日于凌晨黎明时,于空旷清幽之地,向东方日出处,先尽力将胸中秽气吐出,再用力吸纳新空气。初则吸纳以七度、十四度,渐次增加至四十九度,或八十一度为限。

吸后即徜徉游憩一二刻,则习坐马桩。顾坐马桩者,即乘马式也。习时初则默数字数,由一至四九,如腿酸足疲时,渐停息片刻,再如前站习,久则腿力渐强,酸楚少减,至精熟则站立一二时,亦不觉其苦也。唯站立必须直腰挺胸,睁目平视,以左右手插腰肋间,听气下行,使直贯丹田气海耳。

站立既久,自觉气能下贯而不上浮,则进习手运法。习时则于站立马步中,将插腰之手左右上伸,平肩一字伸,双手前伸、下伸,开弓式左右伸,如是由七度以至四九度,与前无异。倘有疲倦,立即停止,为习此技击术之无上妙诀,不可不谨记。盖以筋力之增长,总宜由渐进而不可由猛进:猛进则不独于身有损,且难于神化;渐进则次第呈功,盈科以达,筋舒血畅,既无意外之损害,迨至精熟,其力有不可思议之神通。此非过来人不能知也。唯最宜注意者,即恒久不辍,专一不杂,此为万事成功之根源,而技击术尤为必要也。

手与足既觉气充力壮,然后再进习身法、掌法、眼法、趋避法、进退法、纵跃法、腿法、借力法、变化法、打击要道法。此等法,前章已言之,兹不赘及也。

胡氏平生之得力处,则在双推手。胡氏深明一贯禅师之秘诀,于朝夕练习此手。与他人异者,即演习时必须子午桩,且矮马开步,使运腰力,起坐伸缩,左右回旋,与两手指掌相印合。如是则周身之筋骨活泼,且力自气海以达于肩腋,而吐放于指尖掌心间,迨练习既久,一身无不得力处。如与敌遇,任击何地,而手足腰腿肩拐(即肘拐是也)皆可相应。此所谓生龙活虎,矫健不凡者也。胡氏于双推手外,又变而为阴阳牵缘手,长短分龙手,左右夹马手。种种变化,虽觉不同,而其主要,皆由双推手转变而来。

后胡氏从一贯禅师游,知手法虽多,其得力总在专而精,手法愈单简,愈切实有用,只须深知用力之方,与练习之精,及至临场遇敌时,始可操制胜之权。倘平时不于专一上用力,是本实先薄,纵使于各种手法,演得五花八门,猿惊蛇跃,仍不过如江湖卖技者之弄巧作态,终属下乘技术,不足经高手之一瞥。此胡氏深造自得之语,真可为此道之金针宝筏也。

胡氏自经一贯禅师点解指授后,乃尽弃其平日之习枪弄棒等术,专肄习于气功神化之学。初尚骛博矜力,迨内功三昧,渐渐彻悟,乃于百尺竿头,更进一步,日夕所孜孜不倦者,于气功外竟专肆力于一指,久之遂臻神化之境,为少林别开生面。

胡氏为人,平生有过人者,即有恒与专一。自一贯禅师圆寂后,遂变师法,三四十年中,运其精力于一指。后游川秦,所遇名家巨子,皆为胡一指所压服。至今川中与湘黔交壤各地,每谈及胡之技术,犹有津津乐道之者。因其一指之神通,有不可思议之妙,其技术精微,洵令人不可及也。

其练习一指之法,仍不过用双推手、牵缘手等式,唯变掌法为指法,用力之处,与演双推手等无异,总须使一身之力,由丹田达肩窝,再由肩窝,而吐运于食指之尖。据胡氏言,谓当初习此二三年,虽觉一指稍为有力,然仍无何等功效,但不肯中途辍止,遂不问其成功与否,只知朝夜使运,专心作将去,及至十年经过,渐觉一指如铁,周身之力,皆贯注之。偶与人搏,试以一指御之,当者则披靡。因是知一指之效,其力胜于拳掌万万。古语所谓“一指之力,可以搏千斤”者,真无愧也。

胡氏自十年后,更精进不已,始则用双推手而变掌为指,继则不用双推等法。每日用左右两食指尖,伸直而按于墙壁上,足自后退,身向前扑,如是则两指受力。初时以身扑攒二三十度,指力似觉不能支,因身重而指力微也。迨经过三十余年,日习而不辍,则更进一法,用两指尖著地,直身蹲伏,以首向前攒扑,如虎之伸腰式,如是则两手之受力甚重。唯因练习既久,两指若钢锥插地,毫无屈曲痛苦之状,虽以身蹲伏,连扑攒数十次,尚不觉其困。至此境界,其神通真不可思议矣!

胡氏之指法,即北派之铁牛耕地式也。氏于一指功夫,其猛勇精进,已令人可惊叹。然氏犹不以为足,更于一指插地演习外,且犹殚精竭神于印指。盖印指者,即一贯禅师之秘术,不肯轻于授人者也。氏自得师传后,先本惊师为神授,谅非人力所能及,迨至自己之指力功效略见后,始知天下技术,无不可习而精者,遂以此为专门绝技,日孜孜而不倦也。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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