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你上去睡吧”
【笔者按】:
西西说,你的文字总是从很小的细节延伸开去,满满的乐观主义,满得快要溢出来,可是,我却读得很悲凉,因为我总是在想啊,要得经历多少痛苦,才会习惯俯下身去,在那么多微不足道的缝隙里寻找光源。我是觉得,恰恰越是悲观的人,越容易在旁人漠视的细节里挖掘支撑自己走下去的乐观理由。
我不知说什么好。觉得她说得对,又不对。记起以前也有读者说过,你的文字,总有一种温暖的悲凉。
写作于我是什么呢,是解脱和救赎。我必须承认,生活有太多悲凉,出于自保,我必须寻找悲凉基色上的点点欢喜,加以强化、放大、上色,才有力气,继续走前面的路。
想表达的,在文字之外,在阅读之内。
这篇文章,也是对小事的铭记和感谢,它或许很轻,却在我回忆过往时,变得很重很重。在悲凉之下,孕育着希望。我从不奢望感同身受。只是很惭愧,那时的我太沉溺于自我悲苦,而没有及时发现旁人的善。
这个世界,从来没有理所当然。
这是【孤岛集】的第四篇。
全文1764字,阅读时间约6分钟。
-01-
我与他,只相处过不到十小时,对白只有寥寥三句:
“你上去睡吧”
“啊,谢谢!您不睡吗?”
“我不睡,我就要到站了。”
耳边“嗡”的一声,火车“隆隆隆”地驶进隧道,窗外沉入黑暗,像浓得化不开的墨,粘稠湿重。我躺在灰黄色皮床卧铺上,头枕着行李箱,伸直脚,脚尖抵到车厢白色铁皮侧壁,太阳穴上的泪痕湿了又干,干了又湿。
-02-
那是2016年三月初,广州-常德的火车,一路北上。
上午十点在珠海上完早课,得知母亲病危,下午五点,我坐在了广州火车站候车厅。
乘客太多,座位是硬卧改硬座,也有许多站票。上铺空着,皮床没铺床单,光秃秃的油亮;中铺摆放行李,下铺每一张床坐四人,座位号12 A-B-C-D。
我把背包卸在B号座位,头靠着隔间侧壁,望向窗外。群山是连绵起伏的波浪线,沉重压抑,让我想起一堆堆的坟冢,间或蹦出来的点点灯火,刺得眼睛发胀、发涩、发热,终于汩汩流出水来。
针不扎在你身上,你怎么知道疼。
-03-
对座突然一阵骚动,我听到有人说“啊谢谢谢谢!”
挪了眼睛去看,一个孕妇提着大包小包坐下,感激地望向过道。
顺着她的目光再挪了眼睛去看,只见过道上站着一个男人,四五十岁,满脸酱黄,太阳暴晒过后劳动者的脸。他微微缩了头,朝女子摆手:“没事没事,你坐你坐”。
我收回目光,又望向窗外,那些灯火,像鬼火一样一闪而过。我的脸颊,又有热热的湿润弥漫。
哀莫大于心死,这句到底是什么意思呢,是人群熙攘,与我无关;是你善你恶,与我无干;是火车啊,求求你快点走,快点走,帮我拖住追着母亲跑的死神硕大的裙摆。
喔,这漆黑的,漫长的,孤独的夜。
-04-
泪痕已经干了,上下眼皮却像涂上胶水,一沾上便睁不开。
我听到,鞋子从床梯掉落的声音,先是鞋底叩击铁梯,接着是掉落在地板上时“咚”的一声。
越来越多的“咚咚”声,越来越多的手握站票的人们,支撑不住上下打架的眼皮,骨碌骨碌往上铺爬。
列车长打着手电筒过来,用手肘粗暴地戳上铺的男男女女:
“喂!别睡了别睡了!你买卧铺了吗?”
“喂!下来下来,第二次跟你说了,再让我看到不光要补齐卧铺票还要罚款了!”
车厢随即一阵骚动,有人“咚咚咚”地爬下来,小声抱怨:“反正空着嘛,躺一会儿怎么了。”有人从钱包夹里取出车票递给列车长,扫了码,补齐了卧铺差价,翻个身又沉沉地睡去。
列车长又扫一眼中铺,好几个行李箱叠放着码在一端,乘客头枕着最后一个平放的行李箱,曲腿侧身靠着——也是站票,但是不管了,反正是放行李的。
-05-
我的对座中铺,平放着三个箱子。我瞟了那些箱子好几眼,想象着它们堆在一侧空出来的位置,足以伸直脚躺平一个人。
第N次,我又瞟了那些箱子好几眼,咬起下唇,皱起眉,眼皮在打架。目光不经意挪过去,恰恰和他对视——那个给孕妇让座的中年男子,依然站在过道里,靠着床梯神情倦怠,他深深地,深深地看了我一眼。
沉默,窗外是一闪而过的鬼火。
我看到他的身影突然踱过来,遮住车厢顶部的光;我看到他的长手臂搬起那些箱子,把它们侧身立起,不留空隙地码在靠近过道的这头,皮床顿时空出一大片灰黄的油亮;我看到他转过身,又退回到过道,眼睛不眨地盯着我。
然后,我听到他说:
“你上去睡吧。”
-06-
他笔直地站在那里,穿着看上去有点脏旧的衣服,酱黄色的脸,皱纹很深,像横七竖八的铁道。
“啊,谢谢!您不睡吗?”
“我不睡,我就要到站了。”
我爬上去,头枕着行李箱,火车恰巧驶进隧道,“呜”的一声长鸣,我的泪在眼眶一齐咆哮。
记起那节背了好多遍的经文:“我虽然行过死荫的幽谷,也不怕遭害,因为你与我同在;你的杖,你的竿,都安慰我。”——《圣经》“诗篇”23章4节。
我迷迷糊糊地睡去,铺天盖地的梦,梦见母亲躺在白床单上,梦见家乡大片大片的雪,梦见小时候很多个往前跑一直跑的场景。
-07-
长沙站后,是益阳,下一站常德。
快到益阳时,天色已经蒙蒙亮,我从接连不断的梦里醒来,在皮床上支起手肘,偏头看到他还站在过道上,眼睛眯着,头抵在窗帘边。
心里像被什么人用鸡毛掸子轻轻地拂过。
你不是说你就要下站了么?
所以你是站了一夜——九个多小时是吗?
所以你不擅言辞,只把善,落实在动作里是吗?
你看到孕妇大着肚子举步维艰,于是把自己的座位让给她;所以你也一定看到我一路望着窗外,眼角不断淌泪,你不知道我经历着什么,无法理解,也不窥探,只是在注意到我疲惫地瞄向中铺的那几眼,毫不迟疑地为我挪开那些行李箱,然后你说:“你上去睡吧”。
-08-
火车很快到站,他在益阳站匆匆下车,只留给我一个背影,和满腔满腔的暖意。
我不知道他的姓名,也不记得他的面貌。
-09-
这些年,行过不多的地方,路过形形色色的人群。我听到有人说,“不过是举手之劳而已,谁都会做,别小题大做哇”。
低头笑而不语。
似乎人们总是喜欢放大自己的善,沉浸在自我感动里,却往往淡化甚至忽略他人的善。所以滋生太多不忿与戾气——全知视角的道德评判,事后诸葛的自以为是。
每个人都在经历一场你想象不到的战斗,请心存善意,直到永远。
在感谢那些“不以善小而不为”的人们之前,请不要把那些善,自作主张地弱化成“小”,好吗。
-10-
我感谢陌生的他,在那条又黑又长的铁轨上,带给我光。
我更感谢生命中每一个如他一般的人,平凡却伟大,都是光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