妻子汤仪逝后,马一浮孤身60余年,蓄长须纪念,拒绝岳父再娶劝言

马一浮与丰子恺在杭州蒋庄

“我爱陶元亮,东篱采菊花。枝枝傲霜雪,瓣瓣生云霞。本是仙人种,移来高士家。晨餐秋更洁,不必羡胡麻。”

若是不言背景,谁能想到这样一首对仗工整、富有韵律,又饱含着诗意的五言律诗,是从一个九岁的孩童口中说出来的呢?

这位孩童名叫马一浮,那日被母亲私下里叫去,对方指着庭院中盛开的菊花,要他当场作一首五言律诗。

于是,不消片刻,母亲就得到了开头的一首五律作为回答。

这是一张堪称满分的答卷,不论是谁来评说,面对马一浮的年龄和口齿,都能发自内心地夸赞一番。

母亲又喜又忧,她对马一浮说:“菊之为物如高人逸士,虽有文采而生于晚秋,不遇春夏之气。汝将来或不患无文,但少福泽耳。”

马一浮

能写出关于菊花的好诗,也一定爱极了菊花。

但爱菊如菊之人,就像生于晚秋的菊花一般,得不到春天的暖风和夏日的雨露滋润,怕是会“福薄”。

母亲的担心不无道理,马一浮的一生正如幼时从母亲口中听到的评价一般,“不患无文”。

他在事业上收获颇丰,还成了日后第一个将马克思巨著《资本论》引进中国之人,学识深厚,令人敬佩。

但余下的一句“但少福泽耳”,则是印证了他与妻子汤仪一波三折,最后却没能得到圆满结局的爱情悲剧。

马一浮和汤仪的爱情里,没有惊天动地的一见钟情,也没有刻骨铭心的奇幻经历,一切的一切,只是源于一场充满旧思想文化的包办婚姻。

虽说是父母商议决定的婚事,但两人却在婚姻生活中真真正正地得到了幸福。

短暂的婚姻甚至让马一浮铭记终生,在妻子离世后,坚持终身不娶,孑然一身度过了六十余载春秋。

人们都说:“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

这样的言论似乎带有些许话本中夸张的奇幻色彩,但马一浮却正是凭借着自己的才学,吸引了岳父的目光,为当时的自己和汤仪创造了“初识”的条件。

被后世称为“现代三圣”的马一浮,从三岁便开始读书识字,四岁在私塾听课,十岁时已能流利背诵《楚辞》。

他出生在四川成都的一个官宦世家中,父亲马廷培是四川当地有名的知县,母亲也出生在名门望族,家中家教森严。

马一浮书法

为了教导孩子,帮助他充实文化知识,在马一浮十岁时,父母二人为其邀请了举人郑墨田来做他的老师。

可不到一年对方就提交了辞呈,还如实地告知了理由:马一浮天资过人,十分聪颖,自己已无力继续教导学生。

马一浮的天赋终于被家人所知晓了,马廷培见儿子有着如此的天赋,便十分支持他继续深造。

于是,再也没有拜过师、上过学的马一浮,就靠着自学成才。

在十六岁参加浙江会稽县的县试时,他考过了昔日的老师郑墨田,以及一同参加考试的周树人、周作人兄弟,夺得榜首。

马一浮伏案疾书

这样出彩的成就吸引了不少人的关注,其中就包括当时著名的实业家,汤寿潜。

他为人正直,作风清廉,素来有爱才惜才之心。

在一日读过了马一浮的文章后,对这位富有才识的后生很是满意,便主动登门拜访,对马家提出了想要将自己的长女儿汤孝愍——也就是汤仪——许配给马一浮的想法。

马廷培闻言很是惊讶,对方可是身居重职,是社会上颇有名望的大人物,家中也非常富裕,竟会亲自上门来提亲。

而马家除了马廷培自己曾经做过知县外,并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成就。

汤寿潜却不那么认为,他说,马一浮将来定能成为国之栋梁,他看这孩子是个有担当有抱负的人,女儿若是和他在一起,定能过得幸福。

汤寿潜

于是两家一拍即合,欢欢喜喜地敲定了两位小辈的婚姻大事。虽然在当时的清末时期,自由恋爱等思想已经开始传播。

但马一浮本人十分敬佩汤寿潜,也出于孝道的考虑,并未拒绝这门婚事。

于是,端庄秀丽、知书达理的汤仪,便在定下的黄道吉日里,被一顶大红轿子抬进了马家。

1899年,二人在亲朋好友的见证下,正式结为夫妻。

汤寿潜虽然提前和女儿交了底,但亲眼看到身为新郎的马一浮才华横溢,待人接物彬彬有礼,汤仪已然芳心暗许。

而面对这位体贴入微照顾自己,对公公孝顺有加的妻子,马一浮也是愈发喜爱。

马一浮与熊十力等人合影(第一排中间)

蜜月期间,他对不太懂文学、只识几个大字的汤仪说:“不能识字,比于盲瞽,不能读书,比于冥行。”接着,便开始手把手耐心教她读书写字。

汤仪虽然对文学并没有太大的兴趣,但却把这句话记在了心里,并在之后的日子中身体力行地贯彻着。

而且先生能花时间教导自己,这让她很是感动,她认为这样一位细心、温柔的人,值得自己陪伴一辈子。

汤仪的学习速度之快让马一浮惊叹,也了解到自己这位妻子,并不是固执守旧的女子,他也有更多话题可以分享给她,一时之间心中满是幸福。

在书房里,两人浓情蜜意,度过了一段很是快乐的时光。或许举案齐眉,红袖添香,也不过如此。

马一浮书法作品

然而马一浮并不是甘于现状、愿意屈居于这一片小小天地之人,他受到维新思潮影响,富有真才实学,也有自己的抱负与理想,渴望能在这个动荡的时代为振兴祖国出一份力。

于是,刚完婚不久的马一浮便和妻子分开,跟随着好友谢无量前往上海学习进修,在上海同文会中,醉心学习英文和法文,一转眼,便是一年望到了头。

期间,汤仪不争不闹,在家里勤勤恳恳地打理家务,孝顺长辈,以求在外的丈夫能没有后顾之忧。

正是这样一份难得可贵的理解与体谅,让马一浮深受感动,更是敬重自己的妻子。

他努力压缩时间,在处理完工作学习事务之余,屡次回家探望汤仪。

马一浮书法

奈何天不如人愿,这样聚少离多但仍然甜蜜无比的生活,被马廷培重病的消息打破了,马一浮不得不暂缓学业,回家照顾父亲。

可夫妻二人尽心尽力的照料并没有挽留住父亲,1901年,马廷培离世了。

马一浮十岁时经历了丧母,又在十九岁时丧父,被这一事实打击,这段时间马一浮的情绪极其低落,好在身旁有汤仪陪伴开解,过了好一阵子才缓过来。

可就在他与妻子商量好要为父亲守孝后没多久,操劳了好一阵子的汤仪因为身体不适前往医院查看。

这一查可吓了一跳,谁都没想到汤仪竟然已经怀有身孕。

马一浮书法

马家和汤家都是旧时的大家族,家教严苛、礼法严谨,受旧思想影响的两人都认为若是现在生下孩子,是会被人戳着脊梁骨骂不孝。

所以夫妻二人商量过后,一致认为这孩子不能留着。

迫于无奈,怕消息传开的二人只好瞒着旁人,私底下在民间走访寻求打胎药方,最终在一个江湖郎中那里买到了一帖药。

急切的汤仪在未确认药的安全无误时便匆匆服下了,她一时疏忽,甚至没能考虑,自己的身体是否能经得起这样的摧残。

是的,当时新婚时马一浮劝她认字的话她都牢牢地记在心底,“要多读书”这句话几乎成了她的生活目标。

这一年多来秉烛夜读的场景也是时常发生,再加上为了这个家里里外外操心,汤仪已经变得非常孱弱。

马一浮与家人

这一次,打落胎儿以及这帖药的副作用,让汤仪的身体,一天比一天虚弱,有段时间甚至到了药不离口的程度。

可能是打胎后女方体虚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当时两人便都没有放在心上,在静心修养了一段时间后,他们都认为这事已经过去了。

马一浮还安慰妻子,说孝期过后,他们还有机会拥有孩子,让她不要思虑过多,好好养身体。

于是,在家落脚没多久的马一浮再度告别了妻子,前往上海游学。

那里有他的好友谢无量和马君武,三人都是意气风发的青年,几人有着同样的理想和抱负,便商量着一起创办了一个《二十世纪翻译世界》的杂志社。

马一浮与好友

该杂志设立了哲学、政治等十二个栏目,几乎涵盖了文学作品的方方面面,工作量之大,正是少年人大展身手的好舞台。

可正当血气方刚的马一浮和几位好友想要开始创作,希望借此传播文学唤醒民智的时候,一通来自家里的电话打断了他的所有安排——妻子汤仪,病危。

慌乱和恐惧在一刹那攥住了他的心脏,马一浮挂断电话后,愣神了好一会儿,终于在好友的提示下反应过来,匆匆告别,几乎是连夜赶回了绍兴。

他想,自己一定要去最好的医院给汤仪请到最好的医生,花再多的钱也要将汤仪治好,不能让自己的妻子有任何问题。

马一浮与宋云彬等在杭州合影

他会给她用有效的药物,买滋补的食品,并且时时刻刻陪伴照顾她……

可这一切的想法,都没能来得及付诸于实践。

当风尘仆仆的马一浮在凌晨时分赶回家中的时候,面对的,却是已经了无声息的妻子。

旁人已经点上了香烛,房间里青烟缭绕,只等他回来见过汤仪的最后一面,便要下葬了。

汤仪面容平静,眉眼温婉,美好得像是睡了过去一般,马一浮颤抖着手小心翼翼地上前探了探鼻息,却被毫无反应的情况吓了一跳,跌坐在地,不免失声痛哭。

在结婚三年后,汤仪就走了,也带走了马一浮所有的爱情。

马一浮画像

他无疑是自责的。

自己并不了解妻子的身体已然差到了这个地步。

在汤仪需要自己照料的时候,自己却醉心于事业,心中全然是如何施展抱负为国效力,却没有分给留在家中的妻子再多一点的关注。

“孝愍归我三十一月,中间迭更丧乱,无一日不在悲痛中,浮未有与卿语尽三小时者。”

新婚三年,他还没来得及陪从小养在深闺中的汤仪去看看这世界,还没花时间好好了解她,没能留住一个属于他们的孩子,也没能照顾好她。

他在为妻子写的悼文《哀亡妻汤孝愍辞》里哀哭道:“卿即死,马浮之志、之学、之性情、之意识,尚有何人能窥其微者!”

汤仪一去,世上再也没有人能够代替她在马一浮心中的地位了。

或许世上还有不少人能为丈夫洗手作羹汤、精细地照料这个家,但她们并不是汤孝愍,也无人能成为马一浮心中的汤孝愍了。

他说:“马浮之未来,其状貌又当变而为厉鬼。”

父母已不在,几位姐姐也早就离开了,现在连妻子也撒手人寰,马一浮又一次成了孤身一人。

此时他才二十,又是前途光明的青年才俊,听说他的妻子逝世后,不少家中有适龄女儿的人家纷纷托媒婆前来说媒,可都被马一浮拒绝了。

“生年欢爱,无几时也。一旦溘逝,一切皆成泡影。吾见室人临终后之惨象,自此遂无再婚之意。”

马一浮纪念馆

马一浮曾一度要思念成疾,他怀念汤仪在身边陪伴的短暂日子,可亡妻生不带来死不带去,连任何念想也没有给他留下。

唯一拥有过的孩子也迫于封建礼法没能面世。

他想了许久,最终决定蓄起了胡子,以表对亡妻的怀念。

若是来日在九泉之下见到了爱妻,看到这一把胡子,或许也能与汤仪诉说几分这段日子的想念吧。

他曾在怀念汤仪时写道:“卿离去后,唯愿书香伴余生。”

马一浮也确实这么做了,他将对亡妻的怀念及悲痛化作力量,尽数注入了自己的事业中去,全身心地投入到书法、作诗等多个领域,并在其中获得了不小的成就。

著名画家丰子恺还在其随笔《陋巷》一文中,称马一浮为“今世的颜渊”。

马一浮与其作品

他还刻苦学习英文、拉丁文等语言,拜读外国文学,并在长达十个月的美国之行中,看到了马克思的《资本论》。

他说,那天自己不慎感染风寒,发着轻微的高烧,他头昏眼花地走进一家书店,却无意中翻到了《资本论》,被上面写着的观点和思想点醒,惊为天人。

“今日得《资本论》一册,胜服仙药十剂”。也正是因为这份惊艳,马一浮成为了第一个将《资本论》带入中国的人。

一项又一项赞美的称号被冠在他头顶,马一浮的名声也越来越大,当时社会上有许多人都推崇他的作品和思想。

后来抗战爆发,马一浮便应了竺可桢之邀前往浙大担任教师。

姜亮夫为马一浮纪念馆题词

可沐浴在无数的鲜花礼赞中,他的内心深处仍然有一块空空荡荡。

那是属于汤仪的位置,是他在无数夜晚为美梦流泪、被噩梦惊醒都会想到的人。

汤仪离去后,马一浮与岳父汤寿潜之间仍然有着联系,汤寿潜几乎将他看作半个儿子,对他孤身一人的生活表示非常担心。

汤寿潜曾对马一浮说:“先生还是应该再续娶一房,再结画眉之乐。”

正巧汤寿潜的三女儿琳芝年龄适配,他便想让琳芝做马一浮的续弦,以“继二姓之好”。

毕竟失去汤仪时,马一浮才不过二十,纵使他愿意为亡妻守节,可一个人一生能有多少个二十年?

可马一浮仍然拒绝了,他知道许多人都认为自己的丧妻之痛只是一时,但对他自己来说,这三年的婚姻便是名为“汤仪”的女子的一生。

他得了妻子这一生的爱,便会回赠自己一生的坚守。

就这样,马一浮和自己的诗词书画作伴,度过了没有汤仪的六十多个春秋。

时间并没有磨灭他对妻子的感情,而是一点一滴地沉淀在了他的心底,愈积愈厚。

马一浮

1967年,八十五岁的马一浮也在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合上了双眼。

没有遗憾,也没有痛苦,他已在心中构思好了见面时与妻子倾诉的话语,将这些年来他看到的,听到的,一一和她诉说。

马一浮带着笑容,带着思念、爱恋,以及坚持六十六年都没有更改过的情意,去另一个世界寻找他深爱着的汤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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