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宽民:卖麦秸(纯情乡土小说)

(一)

分田到户的第二年,下了一场冰雹,庄稼被打得颗粒无收,整个丹凤遭受了前所未有的灾年。

这场天灾带给了当地农民巨大灾难的同时,却给农民带来了翻身的好运,因为政府加大了救灾力度,各种各样的救灾粮首先让农民们度了饥荒,然后化肥和麦种又无偿送给农民。

以前,全队人都用的是农家肥,庄稼长势也就不太好。这免费的化肥施到地里,到第二年夏收时,又粗又长的麦穗让整个队的人脸上露出了喜色。

麦子丰收了,麦秸也相应多了好多。收回来后摊在大场上晒干,用牛套上碌碡碾过,麦子装满仓的时候麦秸也堆成了小山。

这一年,我刚好十三岁。

当时上学时有个假期叫做忙假,除了给父母帮一点力所能及的事外,还是整天和伙伴们疯玩。就有那么一天,就在邻居家的土墙上发现了丹凤纸箱厂收麦秸的广告,于是飞快跑回家把这个消息告诉了父亲。

父亲一点也不诧异,对我说:“人家年年都收哩!往年没多少,还要留下引火呢!”又回头和母亲商量:“今年麦秸多,咱把那卖了,换点钱到秋后给几个娃报名就不用艰脸借了。”

母亲微笑着点点头:“好吧!你看着办。”

父亲起身出去了,我也跟着去。原来父亲是去长命叔家借架子车去了。

“长命,你架子车明用不?”

“用倒是不用,就看轮子有气没,你干啥用哩?”长命叔头也不抬地回答着父亲的问话。

父亲适时地捏出一摄旱烟递了过去:“想明个把外麦秸拉到县上纸厂卖哩!你没看得行?”

长命叔接过烟叶,装进烟袋,父亲用汽油打火机急忙给点上。

长命叔美美地吸了一口烟,看着我和父亲:“用倒是行,可不敢给我把那达闹坏了哦!”

父亲急忙说:“嗯,嗯嗯!那不会,不会的!”

当时长命叔就搭梯子去楼上(原来农村土房内棚的楼,下面是睡觉的地方,楼上是放杂物的)取下车轮子,用一个一米多长的铁管子叫做肋筒的东西将两个轮子安上去,又从房椽下取了架子(木制的,大约三米多长,形状近似于梯子)套在轮子上。

父亲又递了一锅子烟过去,帮长命叔点着火,和我拉着架子车回了家。

第二天天还没亮,就被母亲悄悄叫了起来:“小儿,你大到街卖麦秸呀,你去不?”我极不情愿睁开双眼,含糊答到:“妈,我不去!把我能瞌睡死。”母亲说道:“你不去算了,那让你三哥去。我给你大说了,把麦秸卖了回来到工农兵食堂给买一碗素面,热了再买个冰棍。”正准备走,又回头说:“那行,你好好睡!”

“我去,我去!”一下子睡意全无,一听到能吃上食堂的素面和冰棍,我急忙答到。

并以最快速度穿上了衣服,害怕母亲不让我去了呢。

胡乱洗了把脸,急忙跑到大场。我去的时候,父亲已装好了车,俨然一座小山,用皮绳捆绑得结结实实。

父亲佝偻着身子,套上拉带,在前面奋力地拉着。我在后面推着,时不时会松开手。遇到下坡路,父亲便停下来,让我两个手抓紧皮绳,脚踏在“跐把子”(剎车用的,两根一米多长的木头棍,靠近未端被切成斜面,车子在下坡时在地上挨着,磨蹭着地面,所带来的阻力可以减速才会更安全些)。

车子在慢慢行驶,到下项村时,东方才升起了第一颗启明星。

从店子到鹿池一直是持续上坡路,得走一段路就要歇会,歇的时候,父亲停下来找个石头支住车轮,然后用袖子擦擦脸上的汗,便掏出旱烟袋,压上一锅子烟,惬意地吸着。

我就坐在旁边,抬头望天上的星星,想着工农兵食堂的面和甜甜的白糖冰棍,就感觉生活还是非常美好的。

接下来再上一程上坡路,便到了后涧。

后涧到东河桥下是一段很陡,很长一段下坡路。父亲准备下坡前,又再三叮咛,说这一段坡陡,你一定要双手把绳抓紧,脚也要踏好。我极不耐烦地说:“大,你甭嘟囔了,我又不是没坐过架子车!”

父亲见我不高兴,关切地看了我一眼,没再说话。待我站稳抓紧了皮绳,又说了句:“你可千万抓好站稳哦!”我没再说话,只是急切地想享受站在架子上的惬意。

父亲也不再说话,默默地走向了车子前头,车子慢慢开始动了,我也兴奋得哼起了歌。

下坡路走了二十多米远,架子车速度就越来越快,跐把子与路面磨蹭发出“滋,滋,滋!”的响声非常刺耳,而且节奏越来越快!几乎是一声赶不得一声。我开始害怕起来,两只手牢牢抓住皮绳,紧张地站在上面。

车子又快了一点,我膝盖以下由于跐把子和路面磨蹭引起的振动而渐渐变得麻木。我更加恐惧,不由大喊:“大,大,敢紧停下,腿麻了,没知觉了!”父亲听到呼喊,奋力想将车子停住,速度稍微慢了点,只有边走边喊:“娃,你抓紧绳,脚踏好,别紧张,停不住了!”车子还在向前走动,我双手紧紧抓住皮绳,紧张地闭上双眼,感觉自己头发都立起来了。脚腿已麻木得失去了知觉。从父亲急促的脚步声判断,父亲是跑步前进的,边跑还不停地喊:“甭紧张,马上到平处了!再坚持会!”我只是“嗯,嗯”着,吓得再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也不知过了多久,感觉车子速慢了下来,我挣开眼看时,已经过了丹凤冶炼厂的大门,我知道马上到平路了,深呼一口气,调整了一下紧张的心情。

车子慢了,又慢了!

终于,到了平路上,父亲停好了车子,在路边抱了两块石头先支住车轮子,到后面让我下来时,我的腿已挪不开步子了,我看着父亲:“腿麻了,动弹不了,你拉我下来吧!”父亲“哦”了一声,让我把手松开,然后抱我坐在了路旁的路牌堆上。

他让我试着用脚在地下跺跺,我试了几下,腿上没有一点力气,轻轻一跺,就会像触电了一般,整腿麻痒痒的。我“哇,哇!”委屈地大哭起来。

父亲也不说话,又捏了一锅子旱烟叶,用抖动的手试了几次才把烟叶装进烟袋,点着后狠狠吸了几口。然后伸出满是老茧的手,在我的小腿上揉着,稍时一会儿,我感觉到腿恢复了知觉,也没说话,试着站了起来。

挪了挪步,感觉能动了,只是困得没有一点力气。

“好了?”父亲问道。

“好了!”我无力地回答道。

父亲从车把上取下一个布袋子,掏出了两个玉米面馍,递一个给我:“吃点?”我摇摇头,用手擦干泪痕,默默地坐在路牌堆上。

(二)

天说亮就亮了,我看着父亲蓝粗布背上,已经泛起白色的汗渍。父亲背对着我,把旱烟袋掏出来,又装进去,我忽然就明白了父亲的局促不安,要是去迟了,排队晚,不知要到啥时候才能卖完麦秸呢!我急忙站了起来:“大,敢紧走吧!一会迟了!”

“好了?”

“好了!”一人一句,父亲憨憨地笑了一下,取了支在轮子下的石头,我们继续向西走去。

等到了县城,人一下子就多了起来,有在路边用刷子把嘴捅得吐白沬的,有穿四个口袋衣服骑“凤凰”急忙赶路的。当然,也有和我们一样拉架子车卖麦秸的。

人越来越多,车也多了起来,我不再跟在车后,而是和父亲并排走着,由于人多车多,走走停停,慢了好多。

等我和父亲到县城西头时,沿街道北边已一字排开了卖麦秸的车子。

父亲无奈地“唉!”了一声,随着卖麦秸的队伍走一步,停半天,缓缓前行。等到西河桥时,我们后面卖麦秸的车子排成的长蛇阵已一眼望不到头。

太阳刚一出来,天一下子变得炙热起来,整个路上俨然像一个大火炉,让人们喘不过气来!

还好,麦秸高高堆起来,可以挡住毒辣的太阳。于是,三三两两都车前车后谝开了闲传。认识的不认识的一会会都成了熟人,谝的内容大都和卖麦秸,庄稼的收成有关。

父亲不善言语,从布袋拿出水瓶子(饮料瓶洗净)和玉米面馍,吃两口便噎得不行,就要合着水往下咽。若有人来谝,父亲便拿馍和水让人:“吃些,喝些?”当然没人吃,也没人喝。

接下来谈话都是问答模式,内容也不差上下,无外乎那里人?家里几口人?今年收了几石麦?几个娃?念书好不好?说着说着感觉把话说完了似的,问一句,父亲答一句,两个手搓着,憨憨地笑着。

偶尔会有和父亲年纪差不多的人和父亲说话,父亲便会掏出旱烟袋,从烟布袋捏些烟面子让人抽,只有这时,父亲才会说上一句:“自己种的烟,杠太太,抽一锅子?”大多数人都不抽,偶尔有人抽上几口,便会咳嗽几天,连忙摆手:“杠太太,吃不了!吃不了!”便从自己烟袋里磕出来。父亲也不说话,憨憨地笑着,满脸的歉意。

(三)

说话的时间,前面车子就往前挪了三五米。父亲急忙抓紧车把,也不挂拉带子,奋力往前拉几步。直到和前面的麦秸车子挨着,才停下来。

漫长的等待,天气的炎热,我肠子都悔青了,嘴里反复嘟囔:“咋没说不来先!咋没说不来先!”走走停停,停停走走。到纸厂门口时,我看了看门房旁边的钟,已经1点多了,浑身困乏得没有一点力气,饿得肚子不停发出“咕咕”的声音。

我从布袋取出水瓶瓶,剩一点点了,揭开瓶盖盖,一口气喝了个底朝天。

父亲看了我一眼,向我笑了一下,满脸关爱。在排队间隙,父亲看见门房后面墙上有个水龙头,急忙取出水瓶跑过去接水。还没接满,穿着工服的纸厂工人过来狠狠地关了水龙头,厉声道:“谁叫你在这接水哩?这水都是钱来的,你是给掏一分钱水费来?”父亲被吓了一下,满脸尴尬,还面带笑容:“知道了,知道了,不接啦,不接啦!”

把半瓶水拿过来,问我喝不?我赌气地摇了下头:“不喝!”而且脸拉得很长,气哄哄在一旁站着。

又是漫长地等待。

(四)

等到过完称,纸厂工人把名字和斤数一记,另一个工人指挥把车子拉到后面料场上,父亲用纸厂的铁叉奋力将麦秸翘起来,按照人家的意思放到指定区域。

又是一个漫长地等待,在这个过程中,心情却渐渐好了起来,心中盘算着这距离白糖冰棍和素面越来越近了。

父亲把麦秸按照纸厂工人要求挑好后,过来站在磅秤上和架子车一起过秤,报过名字,那个过秤的工人在一张纸上麻利地写下名字和一个减法算式和答案交给父亲后,又忙着给下一车子麦秸称秤去了。

我和父亲拉着架子车便去了门口写着“会计室”的房子跟前,还有三五个人在排队。

我掂起脚尖,爬在那个窗口往里面看。

办公室内坐着一个中年妇女,穿着的良白衬衣,头发是用火筷子烙过的,一圈一圈,像极了河水上涨时的波浪。脸上抹了厚厚的白面粉,嘴唇腥红,感觉是刚喝过鸡血忘了擦嘴,两只肥嘟嘟的大手却异常灵活,拨弄着算盘,开着票据,一点也不含糊。

不一会功夫,就轮到父亲了,父亲把那张纸递了进去。

中年女人起身,转到身后,一个铁壳子圆盘上写着“钻石”的东西,那只手一拧那个小圆把把,“呼,呼,呼”的响声响起,那铁壳子便转了开来,一股凉风夹杂着一股浓香味扑面而来,让我几乎要吐。(多年后才知道那叫香水味,并且一直很厌恶这种味)做完这些,坐下来喝了一口茶,麻利地算过后,很快便递出来一张票,我看见票上面写着“27.63元”,后面是大写钱数和日期。

父亲憨憨地问:“同志,在那领钱哩?”

“等通知!”三个字从那腥红的嘴里嘣了出来。

父亲还想再问得详细一点,那中年妇女嘴里又嘣出三个字:“下一位!”对父亲的疑惑不屑一顾。

我心一下子凉完啦!这没有现钱拿啥买冰棍和素面哩!我暗暗这样想。

无力地和父亲拉着车子,到纸厂门口,一个穿着体面的中年男人上来和父亲搭话:“老哥,麦秸卖了多少钱?”父亲说:“二十多块钱。”

中年男人从口袋掏出了“晨鹤”纸烟递给父亲一支并用火柴给父亲点着烟。“钱给了没?”中年男人问。父亲摇了下头。中年男人又问了我家离这远近?最后说:“兑现钱不?”父亲疑惑地问:“咋换哩?”中年男人见父亲开口,便让父亲把票拿出来让他看。

那人接过票后,看了一眼说:“老哥,我看你也是实在人,不过来过去绕舌头,给你二十六块现钱,你把票给我。”父亲犹豫了起来,回头看了看我。我心里正在为素面和冰棍的事落空而揪心呢,见这情况,急忙给父亲说:“换了算啦!大,这远呢,来回跑,划不着!况且,这纸厂啥时候才能给呢蛮!”

父亲犹豫了几秒,转身对中年男人说:“再加些,再加五毛!”

“好哥哩!再加我还有啥利润哩!”说完又递给父亲一支纸烟。

父亲从那人手里要过票:“那,算了!”转身时又说了一句:“二十六块三,得行?”中年男人见父亲态度很坚决,便爽快地掏出山丹丹洗衣粉袋,从花花绿绿的钱里面取了二十六块三递给父亲,拿过票后转身进了纸厂大门。

(五)

回来的路上,在工农兵食堂买了一碗素面,父亲说天太热他不想吃饭,在等我的过程中,食堂的阿姨给父亲端了一大碗面汤,并且叫父亲坐在我旁边歇一会,父亲喝面汤的样子很急促,让我忽然明白了什么,双眼变得模糊起来。

从此以后,我再也没和父亲一起去卖过麦秸。当天在回来的路上,遇见了骑自行车卖冰棍的,父亲喊住时,我却对父亲说:“肚子疼,不想吃冰棍!”

张宽民,70后,曾用名狼毒花,陕西丹凤人,网络写手。一个背着艰辛的流浪者,一个文字的痴情者。

作者往期作品导读:张宽民‖猎人和狼(小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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