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本深长篇小说【幽灵无梦】(30)
李本深长篇小说
【幽灵无梦】
(30)
古老三的老婆喜梅跳塘而死,是月子里的事。跳塘的不止是喜梅一个人,还有她的生下来尚未足月的细崽,她是抱了她的细崽跳了塘的。那水塘离古老三家的屋场只隔着一条田垅和一片枫树林子,等消息在镇上传开,人们赶到塘边的时候,古老三已在塘边呆坐着了,活像从庙里抬出来的一尊泥佛。
那日是个响晴天。九九重阳,满世界是金碧辉煌的色彩,浓重热烈。大片矢车菊和苦艾草在塘边开得十分拥挤。水塘里反射着金色的毫光,温柔、熨贴,如童话里的景象。人们赶到时,一大一小两具尸体已从金色池塘里飘浮起来——脸朝上的是喜梅,脸朝下的便是谁也没见过的那个细崽。细崽一丝不挂,光身子露着一个奇大的圆脑袋,活象一只小冬瓜。看不清朝下泡在水里的脸面,只能看见脖子里粉红色的皱褶和脑勺上的一片浅褐色的毛茸茸的胎发。
哎呀呀呀,造孽呀!镇上的一伙女人嘘嘘着、指指点点,想看又不敢看。
地理风水先生肖跛子颠三倒四跑来,眼睛忽然瞪得铃铛一样:“老三?这是怎么了?喜梅怎么了?她——他们怎么了?啊?”
古老三无视无听,入定了般坐在池塘边上,任谁怎么问,他脸上都无丁点表情,只拿糊满眼屎的两眼往塘面上斜平地瞅过去,极呆定,仿佛沉浸在一片金黄色的梦里面。一只雨蛙从他眼前的水塘里爬上来,又从他的脚面上跳过去,蹦进一丛艾草的草根底下去了。快要被塘水沤烂的草根呈现出一种难看沉着的酱色。古老三没怎么看他老婆的尸体,喜梅四仰八叉躺在水面上的姿势一点也不好看,特别是肚子,胀鼓得如同一只蝗虫的肚子。古老三主要是望着那个小冬瓜似的尸体,既好奇又陌生。他仔细地研究那小冬瓜上是不是只有一只耳朵?研究了一阵,忽而就笑了,看上去不像是笑,很僵硬又很超然,综合了白痴和圣哲的两种表情。
人们诧异地望他时,他忽而又不笑了,脸上涌起层层叠叠的深思熟虑的苍白皱纹。
几个女人朝塘里泊着的尸体和塘边坐着的古老三指指戳戳,大概是说她们早料到有一天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山野里无风。水塘里波纹不起。两具尸体浮在塘面上不动,如泊在那里。“小冬瓜”白得出奇,活像景德镇的瓷器,表面极为光滑细腻。喜梅不但四肢充分舒展,连发髻也充分散开如深赭色的水草,腹部虽然异常鼓大,面庞却鲜活如初。双目轻轻地阖闭了,嘴唇还恰如其分地微微张开着。竹江镇的人们直到这时才发现古老三的女人原是一个俏丽妩媚的女人。一只水虱往返于两具尸体之间,在玻璃一般平滑的金色水面上疾速地划开一道道交叉的裂纹。又有几个人不耐其烦地问:屠案老三啊,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情?啊?你女人和细崽是怎的了?怎的了?
死了。
古老三觉得众人多嘴多舌,问得奇怪,他满耳朵眼里塞满了秋虫般的戚戚嚓嚓。有人再问,他要么默不作声,要么突然一挥胳膊:“你们走开!看什么看!”
众人骇然退走,一律惶惶地摇头,互相传说:古老三疯癫了。
长着一只耳朵的刘团总听到消息没敢到塘边去,怕溺死鬼拖住他的脚。他不去看,自然是有道理的。
章义却专意到塘边看了看。那时塘边已没有几个人了。
“唉,造孽,真是造孽啊…”
章义摇头感慨,从身上掏出一只锡皮烟盒,拈出两支烟来给了古老三一支,自己叼了一支,古老三夹了纸烟在两指间,不晓得吸,章义划了火柴叫他点,古老三咂了几口也没点着。
章义拍着古老三的肩膀说:“老三啊,我看好你是个老实人。人善被人欺,马善叫人骑,太老实了咋能行?总不能气都往自家肚里吞,是吧?这他奶奶的也太欺负人、太作践人了。你去问问,众人的眼里早搁不下这蛆了,都替你抱不平呐。要是我,这事搁我章义头上,我不是说的,我非得对准他的肉头给他一火铳……”
古老三这才慢吞吞撩起眼皮来,正经瞅了章义一眼。
疯癫了的古老三自然而然地退出了靖卫团搜山的队伍。自那以后,便时常独自一个人到水塘边坐着去了,一坐便是一整天,跟镶在塘边似的。望着水塘里的太阳落下去,蓝幽幽的月亮孤魂也似地从水塘里冒出来,带着一股酸咸的味道,高挂到模棱两可痴痴迷迷的天空中去,唱一支莫名其妙的歌:
古老三,
没老婆,
裤裆里,
挂秤砣……
闹红以前,镇上的伢崽们常围了古老三这么吆喊,伢子们吆喊得整齐划一,有声有色,连茶亭古婆婆家的黄狗听了也兴奋得摇尾巴。女人们听了比男人们还笑得厉害……
“咔嚓——嗵!”
从这天之后,古老三嘴巴里便常常这么自言自语,自说自道着了,他的脚步日渐飘浮,来去宛如一个幽灵。
古老三的确是疯癫了。
疯癫的古老三也不能完全闲歇着,他还可以到高门楼大宅里去给邹家当中头当马夫,或者替邹家种植大烟,种出大片大片有毒的美丽罂粟花来,给这死寂的世界添一点盎然的生气,添一片荼毒热烈的熊熊火焰。刘团总破格地请古老三在周拐子家店里喝过一回酒。等古老三喝得酩酊大醉了就认真地问:
“老三啊,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你觉得大哥我这个人怎么样?嗯?”
古老三放肆地拍了拍刘园总满是肥肉褶的圆滑脖颈说:“盖世的大英雄!”
刘团总就“呱呱呱”地笑了,说:“来来来,喝!喝喝喝!”
古老三便端了酒盅,端到嘴边没喝,却要往刘团总那只缺了耳朵的窟窿眼里灌酒,刘团总只是躲闪,居然也不恼。
这稀罕事情很快传遍了全镇。传到章义耳朵里时,章义忽然哈哈大笑,笑声异常狰狞古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