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茶丐||赵恺专栏

茶丐
赵恺

老子山

洪泽湖南岸有座老子山。山不大,名气不小:相传李耳在那里炼过丹。炼丹炉不知去向,山坡上却留下他坐骑的蹄痕“青牛迹”。青牛迹是一只泉眼,泉水冬不枯,夏不盈,盛在碗里,晶莹突起的水面浮得起铜钱。

湖山之间逶迤蜿蜒出一条老街——鱼市街。鱼市街名副其实:街旁住着渔民,街心走着渔商。潮落潮涨之间,满街跳鱼虾。铺路的鹅卵石被岁月打磨得光洁滑亮,鳞片般连接在一起,把街道装饰成一条硕大无朋的鱼背。

鱼市街一端,青牛迹近处住着一户奇特人家,主人陆雨山,迷茶,还有根有袢的叙说自己是茶圣陆羽的后裔。其实陆雨山吃的是鱼饭,八、九条鱼船出租,柴米油盐酱醋茶中的六件事都在鱼背上。惟有一个茶,他自己种。于是小小一把茶壶里便浸泡出斑斓浓酽的故事来。

与老子山耳鬓厮磨、相濡以沫的一座山叫雨山。老子山和雨山仿佛两位盘腿对弈的老人,权把身边的洪泽湖当作一壶清茶。老子山出水,雨山出茶。二十岁那年陆雨山在雨山买下二亩面南坡地伺弄了一座茶园。虽说佣着一位茶农,但耕、锄、护、养、植、采、烘、焙无不一一亲手料理。家在湖边,一年倒有半年在山上。在茶上迷出了学问,迷出了名气,也迷出一班雅俗各异的朋友。

立夏正值一个茶事既毕、渔事将至的间歇。那年立夏,老子山下联袂走来两个人,两位都是盱眙县城名士:一位画师仇八,一位书家秦之拂。嘘寒问暖,略叙别后,话题自然扑到一个茶字上。谈茶动情,陆雨山吩咐独生女儿倩倩洗盏烹水,备茶待客。之后,引着两位茶友去了后院醉茶亭。

之所以取名醉茶亭,是因为湖西有座欧阳修的醉翁亭。一个嗜酒,一个嗜茶;一个为官,一个为民——人生一世各有各的活法,正所谓一棵草顶一棵露珠。猛一听醉茶亭典雅不俗,其实只是茅竹构架,顶上覆着湖岸习见的苇草。好就好在一侧倚山,一侧傍水,山光水色呼之即来,挥之即去,小小茶亭便获得豁达旷远、盈缩有致的容量。石桌、石凳也就地取材,不事斧凿,一只只仿佛从地下长出来的一般。

临湖远眺,自然先有一番范仲淹式的感慨。待到茶具洗净、泉水烹熟,陆雨山言归正传:“二位贵客光临寒舍已是三回。第一回吃散茶,第二回湖州点茶,今儿第三回,又恰逢小女学校放假在家,咱们就仿效潮汕,来一道功夫茶可好?”仇八、秦之拂自然击节称是。说话之间袅袅亭亭走来陆雨山的掌上明珠。画师惊于色彩,书家奇于线条:这哪里是什么洪泽湖畔,莫非是邂逅了戏剧舞台上那采茶扑蝶的仙姑?倩倩进亭却未拿茶具,只慌慌张张地说:“门口来了一个要饭的——”陆雨山淡淡作答:“给些饭肴便是。”倩倩说:“人家不取饭肴。”陆雨山说:“那就给银钱。”倩倩说:“也不取银钱。”陆雨山面有愠色:“既不取饭肴,又不取银钱,莫非是一个扬州皮五辣子?”倩倩说:“倒真是一个扬州人,而且说是慕您的名字远道赶来的,只为讨一盅茶吃。”听到这里,宾主三人连呼怪异,于是延请乞者进亭。

这茶丐也就三十出头,蓬头跣足、衣衫褴褛,却不媚不俗,不卑不亢,站定阶前,眯虚着双眼并不说话。陆雨山道:“从平山堂到洪泽湖,竟然只为一盏茶水,此话从何谈起?”茶丐从容作答:“浪迹江湖,只为寻访名茶。近年听说洪泽湖边出了'雨山茶’,未知可能见赐一壶?”陆雨山说:“恕我直言:以你的穷困潦倒,行乞为生,居然也能论茶?”茶丐不愠不怒:“俗话说'生死由命,富贵在天’,纵使一生乞讨,也得讨出点茶味来。”陆雨山听出此人不俗,没准还能有些来历,于是连忙起身把茶丐引进亭中边坐边说:“三缺一,茶意乃天意也,”

说着倩倩一盘托来三只瓷瓮,一瓮白底金花,一瓮白底蓝花,一瓮白底红花。三只瓮里都是今春新茗。茶具为两组合:一把紫砂茶壶,四只白瓷茶盅。紫砂壶的长处自不必说,这把茶壶却造型朴拙、色彩厚重,颇有点骇世惊俗、先声夺人的感觉。一见茶壶,秦之拂先自目眩神迷、心旌动摇起来。他小心托起摩挲把玩,连叹:好壶,好壶。白瓷茶盅却是为了雨山茶。雨山茶是绿茶,绿茶不用白瓷,则失去茶中三昧之首的'色’,岂不大大煞了风景?茶盅倒有来历:一位京城儒商“烟花三月下扬州”的时候,随身带来这套北宋景德镇官窑绝活。八旗子弟从故宫捎出来的,被他撞上了。儒商夜泊洪泽湖,陆雨山死活缠住不放,一桌全鱼席,茶盅归他了。

下面,轮到陆雨山父女表演功夫茶。打开白底金花瓮,亭中立刻弥漫开一种幽渺神秘的气息。这种气息其实是一种氛围、一种灵感、一种境界。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中国的茶属于形而上。日常仅仅把茶的气息归纳为一个“香”字,就实在是人类语言的贫乏和表达的局促了。撮起纤纤玉指,倩倩把绿蒙蒙、紫茵茵的雨山茶投进紫砂壶中。茶叶堆至七成,注入将沸未沸之泉水至壶顶,再加盖浸闷:此为第一泡。第一泡并不啜饮,而用来冲洗杯盏。倩倩把四只茶盅一字儿排开,双手把住紫砂茶壶,将这头泡茶依次浇下。那种感觉,仿佛一尊铜铸般的乌云贴着大湖巍然飘过,寥廓湖面报之以叮咚雨声。待到第二泡,叶已舒张,色已濡染,味已勃发,主人才开始行茶。倩倩又将四只茶盅组成一座方阵,紫砂壶则天泉一般在方阵上空翩然掠过,给人以“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的意蕴。盅满七成,壶水恰尽。陆雨山说:“此谓'关公跑城’。”

宾客正要把盏,却被陆雨山伸手拦住。却原来,壶中还有些余津,倩倩再金珠玉豆一般把它们点滴均分在四只瓷盅里。陆雨山说:“此谓”'韩信点兵’。”

过了城,点过兵,四人这才端起茶来,略略一抿却并不咽下,只让那软玉般的汤汁在舌头上转。只这一转,唇齿喉舌之间旋即回荡出沁人的香。及至咽下,脾胃肺腑便次第温润起来,仿佛大地感受一场初春之雨。

二泡落肚,三泡待冲,陆雨山谦谦发话:“今日此君如何?”仇八性急抢先作答:“果然好茶!”不料陆雨山正色言道:“此言不确。”随即莞尔一笑,便一字一板娓娓道来:“品茶,品茶,其实首先是品水。水之于茶,犹如骨之于血肉。八分之茶遇十分之水,茶便十分。十分之茶遇八分之水,茶只八分。先祖《茶经》说,山水上,江水中,井水下。他亲品天下名水并依次排位,把我们'桐柏山淮河源头水’列为第九呢。”

仇八两眼圆睁探身向前:“那么究竟哪里是'天下第一泉’呢?”

陆雨山说:“天下第一泉之说始于唐代,最先被命名为天下第一泉的,是刘伯刍的'扬子江南泠水’。此泉在镇江金山西侧石弹山下,潮涨泉没,潮落泉出,得到纯粹泉水十分不易。先祖认定的天下第一泉是庐山谷帘水。徐霞客赏识云南宁碧玉泉。《老残游记》则推济南趵突泉。乾隆皇帝独有见地,他爱山川,喜出游,随身总带着一只小银斗,经他检测,济南珍珠泉斗重一两二,扬子江南泠水斗重一两三,惠山、虎跑则各重一两四。遍历天下,唯有京西玉泉山水斗重一两,为水之最轻者。于是,他就把玉泉山称为天下第一泉了。其实大凡名茶产地皆有名泉相伴。就拿我们今日品尝的青牛迹泉水来说吧,它既是山泉,又与淮河源头一脉相承,兼源清、味甘、品活、质轻于一身,再配上雨山茶,真可谓珠联璧合、相得益彰了。说句笑话,如若当年哪一位皇帝遇上咱们青牛迹泉水,也拿出个金斗银斗什么的一称一量,说不准闹个天下第一、第二的也未可知。其实品茶亦如品诗,仁者见人,智者见智,只可意会,不可言传。不然,陶渊明如何写得出'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的句子来呢?”

听过这番话再饮第三泡,果然别有一种“春风如醇酒,著物物不知”的况味。

在三泡、四泡之间,陆雨山才谈到茶:“《茶经》云,茶者,上生烂石,中生栎壤,下生黄土。我之所以选中雨山植茶,就是为的这一山好土。采摘极为讲究,茶被日晒有如人之肌肤被火炙烤,水分损,骨脂耗,茶就失去鲜活灵性。采茶只能用指甲而不可用手指,以免熏于手温而污于汗水。一芽莲蕊,二芽旗枪,三芽雀舌,分采分焙三瓮贮藏。今日诸君杯中物,正是第一瓮中的极品莲蕊茶。”

如是者五泡。五泡,五种色彩,五种层次,五种品位。联缀起来,就是一首完整的五言绝句。

五泡过后,陆雨山拿过竹夹,从紫砂壶中取出一片茶叶,轻轻放在一只小盘里。细细端详,仿佛一尾鱼苗,栖息在大湖母亲之梦里。

茶过五泡犹如酒过五巡,四人皆有微醺之意。仇八、秦之拂醉于茶艺,陆雨山醉于茶话。茶丐呢?他竟然两颊绯红、憨态可掬地俯伏在石桌上鼾声如雷地睡着了。他趴在那里,人家仇八如何书画?仇八要喊,又被陆雨山止住:“风尘仆仆,乏了。”说完脱下外衣小心盖茶丐身上。

不盖不打紧,这一盖倒把他给盖醒了。茶丐双臂伸直打了一个哈欠,边打哈欠还边嚷嚷:“醉也,醉也。”直到这时陆雨山才想到三位客人之中唯有茶丐一人始终未置一辞,心中未免作怵。于是忐忑发话:“敢问高士有何见教?”茶丐揉搓双眼半晌才说:“在下潦倒半世醉茶只有三回:一回醉醉于水,二回醉于茶,今天却是醉于人。极品之水,极品之茶,再加上今世极难遇到的极品之人——我是造化非浅,不虚此行的了。要说欠缺,只欠缺在您的茶壶上。”三人一惊,陆雨山忙说:“赐教幸甚,赐教幸甚。”茶丐接着说了下去:“你这把茶壶独特精细、品位不俗,堪称一件雕塑珍品。作为茶具,只可惜壶寿太浅,底蕴不足,以至味不极浓、功亏一篑,实实亵渎了您的茶与水呀。”说完,他举起陆雨山的紫砂茶壶,哗一声摔了个粉碎。举座骇然,最惊莫过陆雨山:他砰地一声仆倒在地,一块一块抓拣它他的紫砂碎片,仿佛抓拣性命。仇八、秦之拂丧魂失魄地站在那里,仿佛两棵遭受雷击的树桩。茶丐不慌不忙拉起陆雨山,从怀中掏出一把紫里透黑,黑中带紫的旧壶放在石桌中央。陆雨山打开壶盖,一把空壶竟如梦如幻、不绝如缕地散发香气。再问,方知此壶为他家祖传,如今家道中落,冻馁闾巷而不敢片刻离身,这把壶就是他的半条性命。

一听此话陆雨山顿生骇异,他颤巍巍捧起茶壶,摸着、看着、闻着、想着,楞楞地说不出一句话来。秦之拂看在眼里怜在心里,便冷汗在背地打圆场:“话水,话茶,今天独独没话壶——”一提茶壶,陆雨山悲戚哽咽几不能自持:“有了这把壶,天下再无壶可言。”说完,他面色苍白跌坐凳上,仿佛一座石雕。秦之拂缓缓转身面向茶丐:“自古道:英雄美人,宝马良弓。如今一个有茶无壶,一个有壶无茶,岂不是抱憾双双?”说到这里陆雨山兀然起立两手抱拳:“请以一千大洋相让如何?”茶丐袒肩露背、叉手浪足:“卖壶?要说卖,一万大洋也难买无价呀。”一句话说得陆雨山泪水冰珠子一般溅落下来。茶丐一看,扑哧笑了:“看在你爱茶如命、尊人有道的份上,收您一半钱,咱俩共用此壶可好?”陆雨山大喜过望,连忙边抹泪水便命倩倩铺纸研墨,让画家、书家乘兴挥豪以示庆贺。仇八高卷两袖、神采飞扬地作了一幅《赏壶图》,记下刚刚那一幕场景。其构图之简洁、线条之奇崛颇得板桥遗风。秦之拂提笔在手暗自琢磨,茶丐正色建言:“国有国运,茶有茶运,国运茶运,休戚与共。今天把盏论道,书写一首茶诗如何?”秦之拂连连点头,接着以雄劲浑厚、力透纸背的气势写下一首文天祥七绝《扬子江心第一泉》:

扬子江心第一泉,

南金来此铸文渊。

男儿斩却楼兰首,

闲评茶经拜羽仙。

临别,陆雨山执手恳问姓名生平,茶丐只说:“草芥平民,不言家世。”说完倒先自落下泪来。陆雨山忙问:“莫非哭壶?”茶丐说:“不是哭壶,是哭自己。”三人齐问:“此话怎讲?”茶丐说:“怕只怕今生是再难得此一醉的了。”

事情恰为茶丐言中:未出三年,洪泽湖来了日本鬼子。一天,维持会长带着鬼子小队长敲开陆雨山的门,不吃茶,要壶,要那把茶丐留下来的壶。陆雨山不允,鬼子要带走倩倩作人质。倩倩一吓,扑通一声给爹爹跪下了。陆雨山含泪开箱,从底层拿出一只红绸裹扎的小包包。里三层,外三层,中间藏着他的命疙瘩。维持会长夺过茶壶递给鬼子,鬼子小心接过茶壶又是看又是闻,吆西,吆西,走了。门刚闩上,陆雨山一阵眩晕,栽倒了。三天三夜没睁眼,气如游丝,把不到脉。橇开齿缝,一口茶汤一口鱼汁地将养,总算保住一条性命。

说也蹊跷,大年三十夜,冥冥苍天正碎琼乱玉般向洪泽湖飘撒雪片的时候,维持会长家着了一把火。外面进不去,里面出不来:门给一把铜锁锁上了。那天,有人在老子山见过茶丐。

维持会长家失火的时候,陆雨山正手捧一把空壶和女儿对坐在醉茶亭里拥炉赏雪。倩倩说:“冬雪养茶。”陆雨山则茫然若有所失:“明年还有谁来乞茶呢?”倩倩要为父亲泡茶,陆雨山缄默不语。他手上捧的正是茶丐那把壶,鬼子拿去的是另一把。

作者简介

赵恺,祖籍山东,1938年出生于重庆,1955年毕业于南京晓庄师范后在苏北淮阴生活至今。创作以诗歌为主,兼及散文、小说。曾多次参加中国作家代表团的国际文学活动。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诗刊》编委,江苏省作家协会顾问。一级作家,江苏省劳动模范,享受国务院特殊津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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