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周三问

“三十始脱尘网来,
孔雀经天翠羽横。
如何到老翻拘束,
两鬓青黄做画工?”
天顺五年,34岁的沈周先生解脱了曾困扰其父一生又困扰自己多年的“粮长”之役。这可能就是他文名大震后的诸多“副产品”之一。兴奋的沈周作诗庆道:“孔翠惩牛角,始剧丹霞情。鸿鹄逃罗网,高秋正冥冥。”自况为逃离鼎镬的惊弓之鸟。
按说他本应惩前之失,再也不入红尘,去作那些奉迎官长的“贱役”。可人到晚年,这位清高自视的“老处士”竟然还是做姑苏曹太守的画工。那么,沈周的“出世”到底是真是假呢?
看看他给学生唐寅写的题画诗,我们便不难窥到先生心中的苦涩。他在告诫自己那狂放的弟子道:“多能我亦忌,造化还复惜。愿子敛光怪,以俟岁月积。”“天意怜才”本是文人一厢情愿的梦话。“魑魅喜人”才是世态狰狞的真相。
沈周早年的脱略是真,晚年的自秽也是真。不过是他苦头吃多了,更明白“唾面必须自干”的道理而已。给弟子的话既是肺腑赠言也是斯人自道,无奈唐伯虎听不懂,或者根本无心去听。“真应该拉着他一起去给太守搞装修呀!”去曹府的路上须发渐白的沈周一定想起了桃花坞的主人。
“苏城万里风流客,
痴仙名姓满吴中。
如何自嗟江湖远,
一夜哀吟落斗星?”
沈周先生的诗风恬淡疏阔,淡雅虽不如王维,意境却远追陶、陆,是真正的“隐士诗”的接武者之一。谁知这样的雅士也会在诗中操起长枪大戟,化身兜鍪盖顶的武士,让如血海的边风冲击自己坚钢般的骨骼和灵魂。
“灯火郊居耿暮秋,北风迢递入边愁”。身锁书城,秋虫相伴的沈画家哪里来的“边愁”,莫非也在学白衣秀才们扭扭捏捏的“无病呻吟”?下句更了不得也,“三更珠斗随天转,万里银河接海流”“天旋”不足,接之以“地转”。“海啸”不足,接之以“星变”。在他诗中常见的肥红的春杏,盈把的栀子花不见了,代之以令人愕然的一系列意象。
看了看题目,《已巳秋兴》。时为正统十四年秋,饱尝失败苦涩的明英宗正被呼啸的胡骑裹挟北去,大明朝正像受伤的猫一样躲在北京城里自舔疗伤。原来沈先生也有一颗“忧国忧民”之心呀!不过性格的原因使他不能长久地振奋精神,去做于谦般的斗士罢了。且于谦的结果并不见好,相比看客无数的柴市口,还是画卷中的山水血腥气少些啊!所以这样的诗他只写了一首。不过一首,也就够了。
“闻君好道叩虚白,
午夜焚香下小楼。
解画长江千万里,
却无一笔到寒钩。”
沈先生经常失眠。“中夜起坐,抽书披剔。油尽火熄,昂首见月”的情况并不为少。还因此留下了诸如《记雪月之观》这样澄澈莹然的美文。月下的西湖,沉默如朽龟的千人石,都曾鉴赏过这位青藜拄杖,步态安详的老人的清啸。
为什么在他满纸云烟的画作中,巍峨的庐山、奔涌的长江、古拙的长松、独栖的怪鸟,都是在阳光之下?空灵的月色能给作者安谧的享受,使他放松被虚名困扰的精神,为什么不能报之以小小画笔,几抹丹青?!
古道热肠的沈周不可能是忘恩负义的“薄幸子”。难道他是想独占月姊霜娥的妩媚,不甘于将心灵中的圣地与人分享。抑或在技法上对前人的模仿约束了自己的想象。让我不由喟叹,“不敢题'糕’字的诗豪到底还是不是'刘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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