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弃疾的嗜酒与戒酒

辛弃疾的词作抒发和倾诉的多是赤心报国的热情和壮志难酬的悲愤。“慨当以慷,忧思难忘。何以解忧?唯有杜康。”这位魁伟的山东大汉,一生豪爽,嗜酒好饮。词作多不离酒,正是这些词作,让后人看到了他的慷慨,他的豪放,他的忧愁和他的感伤。

昨夜松边醉倒

辛弃疾是山东济南人,是在金人的侵略和统治之下。公元1162年,二十二岁的他拉起一支义军南渡,从那时起他就坚定地树立了恢复中原,南北统一,报效国家的信念。1170年夏,他受命任司农寺主簿,由投闲置散的江西上饶来到南宋都城临安(今杭州)。他给朝廷上奏了许多收复失地的建议,可都是泥牛入海无消息。山河破碎,有家难回,长期在南方为客,心中郁闷,难以释怀,只能以酒浇愁,排遣伤感。

杭州灵隐寺冷泉亭因有冷泉而得名,汩汩喷涌的泉水,令他想起了“家家泉水,户户垂杨”的家乡济南。不禁赋词,词中有“醉舞且摇鸾凤影,豪歌莫遣鱼龙泣。恨此中、风物本吾家,今为客。”他以“鸾凤”自喻,酩酊大醉中感慨高歌,何年何月何日才能回到故乡呢?结束这山河破碎,南地为客的生活。

“老来情味减,对别酒,怯流年。”1172年,已是滁州知州的他备酒送别通判范昂,席间赋词一首,直抒胸臆。时当壮年的他,何言老迈?想他以弱冠之年“突骑渡江”,朝思暮想的是山河统一的千秋大业,谁曾想却沉沦下僚,辗转宦海。词中云:“长安故人问我,道愁肠殢酒只依然。目断秋宵落雁,醉来时响空弦。”他告诉范昂,假如到了杭州,有朋友问起我,就告诉他们,我依然如故,借酒浇愁,为酒所困。只能在沉醉中弓开满月,空弦虚射,惊落秋雁了。

南归刚刚履职,就被监察御史王蔺所弹劾,削职回上饶带湖闲居。时曾任司谏汤朝美亦贬往上饶。同是天涯沦落人,他们相互往来,饮酒赋词,倾诉心中的郁闷之情。“未应两手无用,要把蟹螯杯。说剑论诗余事,醉舞狂歌欲倒,老子颇堪哀。白发宁有种?——醒时栽!”狂歌醉舞,并非本意,“壮岁旌旗拥万夫”才是本真。

他曾经向朝廷上《十论》《九议》等,陈述复兴统一的方略,可却石沉大海,音信杳无。他自问自:难道我的这双手真的只能“一手持蟹螯,一手持酒杯”吗?在这国步蜩螗之际,英雄无用武之地,难道唯有“说剑论诗”“醉舞狂歌”吗?愁呵!醒时发现头上徒增白发。

朝廷硬是让他整整坐了十年的冷板凳,蒿目时艰,一筹莫展。1188年,好友郑厚卿要到衡州赴任,辛弃疾设宴饯别,席间,举杯把盏后,连赋《水调歌头》和《满江红》。“奋髯抵几堂上,尊俎自高谈。……君去我谁饮,明月影成三。”依依惜别,满怀愁绪。“少日对花浑醉梦,而今醒眼看风月。恨牡丹笑我倚东风,头如雪。”时光荏苒,岁月蹉跎。如今已是头白如雪,怎能不愁肠百结呢?“闲愁最苦,休去倚危栏,斜阳正在烟柳断肠处。”

他经历了南宋的高、孝、光、宁四朝,见识太多太多,什么是非颠倒、狗苟蝇营,已是见怪不怪;至于庙堂官场的暗礁绝壁、急流险滩,也是尝尽了个中辛酸。他也灰心了,“掩鼻人间臭腐场,古今唯有酒偏香。”世事沧桑,古往今来,没有不龌龊腐臭,偏偏只有酒才馥馨飘香。喝醉了酒的他又是什么样的状态呢?《西江月·遣兴》倒不失为现场记录:

醉里且贪欢笑,要愁那得工夫。近来始觉古人书,信着全无是处。 昨夜松边醉倒,问松:“我醉何如”。只疑松动要来扶,以手推松曰:“去!”

他在沉醉中麻痹,在沉醉中寻得一时的欢笑。孟子云:“尽信书,则不如无书。”他翻用此句,是谓古圣先贤的许多至理名言,若信了它,非得四处碰壁不可。他有酒必饮,每饮必醉。醉后踉踉跄跄的来到松树边倒下,口齿不清的问松树:“我醉了吗?”影影绰绰之中,摇动的松树要来扶他,他叱之曰:“去!”其醉醺醺的憨态可悯可爱。

我看君来高歌饮

也是这一年的冬天,陈亮由浙江东阳前来访问辛弃疾,他们早已是知己知音。陈亮也是南宋前期著名的爱国词人,每每念及国事,或推案大呼,或怒发冲冠,或拊掌大笑,时人谓其为“狂怪”。他们词的风格都是激越豪放。虽是意气相投,可又各以事牵,少于谋面,两人一当见了面就有说不完的话。陈亮在上饶盘桓了十天,他们日日倾诉心事,共话国难时艰。临别时,他们在驿亭饮酒话别,“把酒长亭说。”

分别后,他们共唱和了五首词,辛弃疾在这些词中说了些什么呢?“剩水残山无态度,被疏梅料理成风月。两三雁,也萧瑟。”冬日的山水,自是凄凉冷清,仅有几支梅花妆点成景。“剩水残山”当指苟且偷安的南宋朝廷,“疏梅”当指为数不多的力主抗金志士,可这“两三雁”终不成气候哇,“何处飞来林间鹊,蹙踏松梢微雪。要破帽多添华发。”他已近知天命之年,可天命历来待他不公,情何以堪。

陈亮来上饶时,辛弃疾尚在病中,可一见故友,百病皆除。“我看君来高歌饮,惊散楼头飞雪。笑富贵千钧如发。硬语盘空如铁谁来听?记当时,只有西窗月。重进酒,换鸣瑟。”“我最怜君中宵舞,道:'男儿到死心如铁’。看试手,补天裂。”他们饮酒高歌,侃侃而谈,“硬语盘空”,放言的是国家大事。他在词中提到了祖逖的闻鸡起舞,想到了女娲的炼石补天,从而更加坚定了收复失地,南北统一的信念。“男儿到死心如铁”,这心乃“补天裂”。这是那个时代的最强音。

“醉里重揩西望眼,惟有孤鸿明灭。”所谓“西望”当是“西北望长安,”也就是遥望已是沦陷区的中原大地。他的词大多写的是醉梦里的所思所想所为,而又全是驰骋疆场,直捣敌营。这是他和陈亮共同的梦,其和陈亮《破阵子》,最鲜明的呈现了如此的宏愿壮志:

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沙场秋点兵。马作的卢飞快,弓如霹雳弦惊。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可怜白发生。

万籁俱寂,思绪万千,难以入眠,又是一杯一杯的饮闷酒。酒醉后,把油灯挑的更亮,灯光下,反反复复的看着铮铮发亮的宝剑。他就是这样入眠了,只见一个军营连着一个军营,响起了战斗的号角声,八百里连营,兵士们饱餐烤牛肉,军中奏起了振奋人心的乐曲。“沙场秋点兵”,出征作战了。铁骑飞奔,弓弦雷鸣,万箭齐发。

这是一场正义的反击战,自然谈笑凯歌还。完成了南北统一的“天下事”,参战将士也因此而“赢得生前身后名”,岂不壮哉!一觉醒来,才知这一切竟是一场梦。一下子,由理想的高峰跌落到现实的低谷。“报国欲死无战场”,唯有长吁短叹,“可怜白发生。”

吾力犹能肆汝杯

他有意作个远离尘嚣,远离官场的闲散之人。1194年,在知福州兼福建安抚使任上,他本打算给朝廷呈上报告,申请退休,可是却遭到儿子的反对,气愤之下,作《最高楼·吾拟乞归,犬子以田产未置止我,赋此骂之》:

吾衰矣,须富贵何时?富贵是危机。暂忘设醴抽身去,未曾得米弃官归。穆先生,陶县令,是吾师。 待葺个园儿名“佚老”,更作个亭儿名“亦好”,闲饮酒,醉吟诗。千年田换八百主,一人口插几张匙?便休休,更说甚,是和非!

儿子反对他退休,理由甭说,是巴望老子的官做的更大,薪俸更高,他自然也会享受更大的荫蔽。辛词喜用典善用典,词中的很多典故,不一一诠释了。他告诉儿子,富贵非自己所刻意去追求的东西,博取荣华富贵是要担当风险的,而他不善也不喜此道,宁可像穆先生和陶渊明那样,归隐林下,“闲饮酒,醉吟诗。”千年的良田已换了八百个主人,一张嘴也只能插一根调羹。家有薄田几亩,还不够你们的的生活吗?

“闲饮酒,醉吟诗。”夫人最不放心的就是他的没有节制的饮酒,在家中的窗户上边贴了一张又一张纸条,上面写的都是戒酒的提醒语句。他也每每暗下决心,可酒虫子的诱惑太大了,更重要的是胸中的块垒,无法纾解啊?1186年,他在葛溪大醉而归。醒后,想起夫人的温情劝诫,甚为惭愧,作《定风波·大醉归自葛园,家人有痛饮之戒,故书于壁》:

昨夜山公倒载归。儿童应笑醉如泥。试与扶头浑未醒。休问。梦魂犹在葛家溪。 千古醉乡来往路。知处。温柔东畔白云西。题遍。起向绿窗高处看。刘伶元自有贤妻。

他烂醉如泥,被人用车倒躺着拖回家,可他的梦还在葛家溪呢?夫人不忍心他因酗酒而使身体一日不如一日,总是一再劝诫,也许因为不是河东狮子吼,而是慢语细言,他才当作耳旁风。戒了饮,饮了戒,十年了,几乎没有成效。1196年,他在瓢泉闲居时,“点检形骸”,身体是日益羸弱,终于拿定了戒酒的主意,并写了《沁园春·将止酒,戒酒杯使勿近》:

杯汝来前!老子今朝,点检形骸。甚长年抱渴,咽如焦釜;于今喜睡,气似奔雷。汝说“刘伶,古今达者,醉后何妨死便埋。”浑如此,叹汝于知己,真少恩哉! 更凭歌舞为媒,算合作人间鸩毒猜。况怨无大小,生于所爱;物无美恶,过则为灾。与汝成言,勿留亟退,吾力犹能肆汝杯。杯再拜,道“麾之即去,招则须来。”

酗酒给他带来了嗜睡、打鼾、口渴、咽焦、气短等毛病,是有百害而无一利。曾以酒为知己的他这才知道,酒“真少恩哉!”当然,他也并非一概的排斥酒,酒毕竟是一种文化。只是“物无美恶,过则为灾”,这里自有辩证的道理。“吾力犹能肆汝杯”,古代处死而陈尸曰“肆”,我有能力扔掉酒杯,再也不会“麾之即去,招则须来”,朝戒夕饮,走回头路了。

他是否彻底的戒了酒,似无历史记载。然“少年痛饮,忆向吴江醒。”“少年饮酒,出口人嫌拗”,到底成为了过往。年龄不饶人,锐气减而退。1200年,已是六十一岁的他仍被朝廷晾着。

老之冉冉,他再也不开怀畅饮,以酒遣愁了。可他有梦啊,“钧天广乐,燕我瑶之席。帝饮予觞甚乐,赐汝苍壁。”天宫宴乐,玉皇大帝给他斟酒,赐他苍壁。梦中醒来,他想的可能还是“壮岁旌旗拥万夫,锦襜突骑渡江初。”国家不统一,死不瞑目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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