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起扒龙船的日子（小说）

一起扒龙船的日子（小说）

　　

　　端午节，粤西老家称五月节，又称龙船节。

　　端午节这天，去看扒龙船的路上，人潮如涌，都是为了看一年一度的扒龙船比赛。有过去看扒龙船的人，还堵在小镇南村的路段，扒龙船比赛已结束了。

　　故乡是粤西沿海城镇之一，每年的龙船节，几个沿海渔业镇都要进行扒龙船比赛，这是上千年沿袭下来的民间赛事。

　　小时候，村里有两条龙船，长约12米左右，宽1.5米，非常简单，龙船是用清漆扫了三遍。船头窄长且尖，向上翘起，船舱面平坦，船中间宽，并排着十块小木板，小木板大约十五公分宽，长度与龙船的宽度相同，深度约有四十公分左右，船尾微往下垂，造船的木材是樟木。

　　父亲在生时，是村里龙船队队长，也是鼓头，所谓鼓头就是指挥。五叔、六叔、大伯都是划手，二伯是舵手，每条龙船有鼓头一个，划手二十个，舵手一个。村里的龙船队员有五十多人，每年四月过后，父亲就领着村里的勇士们，挑着母亲摸黑就起来做好的祭天神的祭品，到了沉浸龙船的咸水鱼塘边，摆下祭品，烧香拜祭，将带去的六张长木櫈分两行排开，每边三张木櫈，父亲和勇士们就跳进水里，把沉浸在咸水塘里的龙船捞出来，清洗船身上的淤泥和青苔，把龙船抬到岸上的长木櫈上放好，用柚叶泡在清水里浸一下，抽出来往船身四周扫洒一遍。检查船身是否有裂缝，等太阳晒干了船身，然后上清漆，再凉干后，把龙船抬到村口的大树下放好，或是放到海沟里。

　　

父亲年青时习武，远近的几条村子中，小有名气。是村里年轻人的偶像。每回父亲从外面打工回来，吩咐我去村里的杂货店打上十几斤米酒，那天晚上，父亲的“铁粉”要来家里喝酒。

　　家里的天井有二百多平方，天井西边放置一些农具，除了水井，东边就是父亲练武的地方。一个简易大草棚，大约有三十平方左右，草棚中有一张四方木桌，围放着四张长木櫈，桌面上有一个青花瓦大茶壶，有十几个青花大瓦碗。草棚的周围放在一些练武的器械，还有父亲自制的举重锁。所谓的举重锁，就是父亲领着大家用水泥制成的练力锁。

　　龙船节前十多天，晚饭后，村里的勇士们都聚到我家，排成行，每行八到九个人，面前放着两个自制的练力锁，重量约三到四十斤左右。父亲威严地站在前面，脚下也放在二个特大的练力锁，重约有五十斤。

　　天井昏黄的电灯下，父亲弯下腰，手放到练力锁的柄上抓实，大家跟着弯下腰，随着父亲大喝“起”的一声后，练力锁被父亲举到头顶。大家也大喝一声“起”，顿时天井上空中回荡着浑厚低沉而充满野性呼喝声。

　　几个回合下来，天井水泥地板上，汗水湿淋淋的一片。父亲给我制了两只十多斤的练力锁，十三岁时，便跟着大人们练起来臂力来。

　　十四岁那年，父亲把我列入扒龙船队的队员，自从当了扒龙船队员，无论春夏秋冬，都跟着父亲练臂力，习武。

　　练臂力，一只手提练力锁还可以，如果弯下腰，双手同时把两只练力锁往上举，并且连续不断地上下举动，这是非常辛苦的事了。

　　开始时，不到几下，便趴在一边喘气，父亲走过来一脚踢到屁股上，只好爬起来，回到队伍中。吃饭时，两只手臂酸疼无力，端碗拿筷子都没力气。

　　扒龙船比赛前，父亲每天领着我和几个堂哥，到海边练习划船。每个动作要点，父亲的要求非常严格。连桨的落法和落到水里的力度，水花的高度，父亲都要检查无数次。

　　终于上船了，父亲站在船头，划手们从低到高依次排坐，舵手就位，随着父亲口里的哨子强劲刺耳响起，大家手里的桨往上一举再往下使劲一划，听到整齐“哗哗”水破声，顿时感到手臂上一凉，感觉自己的身体往前一冲，有如离了弦的箭，眼往左右瞟了一下，船弦两边飘飞着洁白的水花，这生活不好过，整天的练，两只手臂麻痹无力，作梦两只手臂都往上挥动，我的划手时代就这样开始了。

　　十七岁那年的龙船节，父亲批准我参加了划龙船比赛。

　　农历五月初四那天晚上，自己心情亢奋，不能入睡，父亲强令了好几次，母亲又催促了好几次，才迷糊入睡。

　　第二天清晨，母亲很早就起来准备拜祭天神和祖宗的三牲和祭品，父亲和我换上崭新的红色背心，红色的运动短裤，腰上扎着一条黄色绑带，这样的装束，看上十分精神。村里参加了划龙船比赛的勇士们到我家天井集合，和我一样的穿着，聚在一起，勇士们个个生龙活虎，精神抖擞。

　　父亲说了几句话，吩咐抬着祭品往村头北面不远的天后宫拜天后娘娘，然后抬着祭品到海边的妈祖庙拜祭，再抬着祭品到到海边，父亲和大家一起朝着浮在海边的龙船，点了香，父亲领着大家在海滩上跪下，拜了三拜，烧了纸钱，滴了三下酒，父亲便威武地大喝一声：“上”。

　　这天的龙船，船头、船中，船尾分别插了一张四方彩旗，红、黄，绿三种色，彩旗随着晨风飘摆。

　　上了船，父亲站在船头，坐椅子中，一面三角小红旗和鼓棰插在后腰的黄色绑带上，大家没有出声，挥起来手，龙船向比赛中心地点，邻镇的博贺码头滑去。

　　刺眼的阳光从东边的云层窜出来，父亲站起来，指挥着船的行驶方向。这时，父亲如一座山，矗立在船头。

　　在海面上，远远就可以见到博贺镇上的建筑物，码头站满了人，那些撑开的各色伞，如一朵朵小花。

　　太阳一出来，海面上顿时开阔起来了，可以望到比赛中心，隐约听到比赛中心传来的广东音乐，早到的龙船在比赛中心海域中练习着。各色的龙船穿梭交织一起，如舞动的彩虹。

　　中心区的景色越来越清晰了，喇叭声越来越清晰了。到了比赛中心，父亲到竹棚搭设的总指挥台报了名后回到船上。

　　大约九点左右，总指挥台的高音喇叭响起来了，总指挥念出了比赛名单和排序。说了几句什么体育精神，大家不要打架，要和谐之类的说话，随着总指挥的一声：“比赛现在开始，放炮”，震耳欲聋的三声炮声响起，排列成一字的各村龙船，鼓头举起的鼓棰快速强劲地敲击在鼓上，口里的哨子刺耳地响起来了，大家“嗨”的一声，耳边响起的鼓声、炮声、勇士们的呼喝声，父亲口里哨子声，木桨划破的水响声，还有四方旗和风声，交错在一起。并排的龙船同时出发，洁白的水花从各船头飞溅起来，如同朵朵小白花。

　　我感觉到所坐的龙船有如狂奔的野马，往前一突，在泛蓝色的海面上飞驰起来，比赛中心在后面飞逝。“嗵嗵嗵”的鼓声和勇士们低沉而亢奋的号子声，从四面八方传过来。不时有停在海面上的船往划手们泼一些淡水，岸上隐隐传来的加油声和喝彩声，大家都没出声，手里的桨不停地挥动，不知是汗水或是海水，如雨般洒在脸上，又咸又苦。渐渐的，有些船落后了，有些船你追我赶，就如无数的蛟龙在奔腾。

　　那年，我们村得了第二名，往后的日子，我便成了村里的龙船划手。每年的龙船节前，父亲总是要打电话提醒我回来。年年都这样，无论多忙，父亲都要我放下手头的工作，回来参加划龙船。

　　十年前，因去了国外，没有回来参加龙船节，父亲打了十几个电话，父亲说我把魂魄丢了，为了几个臭钱，把自己祖宗的魂都丢了。当时我没有明白父亲的意思，一直打电话跟父亲解释，但父亲没有听电话。六弟给我打来电话说：“哥，你不回来，把我害惨了，爸让我替了你划龙船。”

　　忙完了国外的事情回到珠海，到父亲家看父亲，同父亲道歉，解释当时确实回不来。父亲对我说：“我们是世代做海的人（靠海生活的人），每年的龙船节就是我们最重要的节日，是纪念先人，这天要拜祭天神和祖宗，感激他们保佑我们渔家人平平安安。这个节是我们做海人的感恩节，你不回来拜谢天神和祖宗，你这是忘恩负义。一个人，祖宗都不要了，魂都不要了，挣再多的钱，也是白纸。”

　　有天在父亲家吃饭，父亲看到电视新闻在播，说是由韩国申报的江陵端午祭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正式确定为“人类口头和非物质遗产代表作”。当时正在喝酒的父亲，大力地把手里酒杯往饭桌面上一掷，站起来对着电视大声咆哮起来：”无耻，无耻，这本来就是我们祖宗的事，太无耻了，强盗，比美国鬼还强盗。”父亲说完，用手指着我大声骂道：“看吧，看吧，还不回来，人家都欺负到门口了，你还去挣那些鸟钱有鸟用。你看，祖宗都丢了，你们还有脸面吗？”

　　村里的龙船换了，只有一条，仍然是用樟木，船头安装了雕刻成的金色龙头，龙头雕刻处栩栩如生，船身涂抹成金黄色的鳞片样，远远望去，像一条真龙。

　　父亲去世后，每年的端午节，我提前两天带着家人回乡下过节。过节那天，兄弟姐妹们都拖家携口回来。

我仍然当划手。

　　

庚子年五月初八日下午，整理于华策酒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