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堂琐记 | 陈巨锁回忆游寿先生
游寿三札
陈巨锁
霞浦女史游寿先生是我最为敬重的当代学者之一,她在考古学、古文字学、历史学诸方面的研究卓有成就,更兼教育家、诗人、书法家于一身,这在今天的学界,当是凤毛麟角的人物了。
“前岁总理(周恩来)问王冶秋同志(国家文物局局长),国内能读甲骨文、金文者几人?以不及十人对,东北区及老身矣。”这是1972年游寿先生在《有感》一诗中的部分题记。
“4月,接游寿4日来信及祝寿诗,并于11日复函。”这是《宗白华年谱》“1979年(己未),八十二岁”中的第一条。
以上仅录小例二则。前者是国家文物局局长对总理的应对,自属定论,而后者是一代美学大家宗白华年谱中的条文,在宗先生89年(1897—1986)的生涯中,书札往来何其多也。而于年谱中,独著此一笔,亦足见游先生在学界的位置和分量了。
我恨无缘,在游寿先生于1994年2月16日以89岁高龄仙逝前,未能一睹颜色,亲接謦欬。所幸手头存有先生惠赐书札、墨迹数件,偶一展玩,倍感快慰。
1987年,山西举办“杏花杯”全国书法大赛,作品评审结束后,评委同游五台山,我与黑龙江书家李克民下榻一屋,话题自然谈到了共所仰慕的游寿先生。当时我在编辑《五台山诗百家书法撷英》一书,并拟在五台山建碑林,遂请李先生向游老代征稿件。未几,便收到游先生惠赐大作:“杖锡伏虎,梵呗潜龙。”欣喜之余,我有点犯难了,入编书籍吧,不是诗;上石刻碑吧,不足二尺,尺幅小了点(当时我尚未悟放大之术)。无奈中,大着胆子,致函游老。先生不以为忤,遂书四尺对联:“盘陀石上诸天近,圆照光中万劫空。”是摘明人滕季达《咏南台》的诗句,所书墨迹,浑朴宁静,读之,犹对古刹老僧,未及聆教,油然起敬。到1990年碑成,奉寄拓片与先生,顷接回函:
奉华翰,喜见汉人章草笔致,久不见此矣。报上狂野之书,何可拟也。余老矣无能,书《易》语一则,以勉文旂无量。拓(片)甚佳,可人也。敬问巨锁同志。游寿十二月一日。
随函附赠七字小条幅:“天行健,自强不息。”于此函札、条幅中,亦见先生奖掖后学、提携新人的高尚品格。所赐墨宝,至今悬诸隐堂之上,朝夕晤对,以为鞭策和激励。
1991年,我又应约编辑《峨眉山诗百家书法擢秀》,再次致函游老,希望得其鼎助。先生于1992年元月书苏轼诗句:“瓦屋寒堆春后雪,峨眉翠扫雨余天”寄下,并附简札:
巨锁先生:来书并《山西书法》收读,甚嘉,甚嘉。寿夏间一病,入冬幸差,但两眼已近于盲,手又无力,尊命未能如意,奉上一哂也。此祝前程无量。游寿启一月八日。
先生病体初愈,不忘在远之所求,奋力命笔挥毫,令我感动不已。然或因先生年事已高,将诗联中的“扫”字,误为“柳”字。我深知先生治学为文,素甚认真,故不敢也不愿将此误笔之作印入书册,遂请先生改写一“扫”字。仅过十天功夫,先生便回函于我:
巨锁先生:尊嘱改写“扫”四字奉上。初恐纸不同,找出原书纸,另写二字。如不佳,告我,当另书奉上。老耄健忘,不一。此问年祺。游寿顿首。一元(月)十八。
于此,多少可以得见先生行为操守的恭谦和高尚,作字为人的严谨和认真。对我们这些晚生后辈,先生无疑是一个榜样。细审四个“扫”字,迭合一处,如同依样取影,丝毫不爽,功力之深,突现一斑。书件装池时,将“扫”字补入“柳”字处,上下呼应,天衣无缝。大作悬诸粉壁,墨香四溢,真力弥满,雄强壮伟中又透出一丝生趣和拙趣,诚先生晚年之力作。
隐堂案头有一册《游寿书法集》,书中几乎囊括了先生各个历史时期的法书墨迹。既有创作,也有临习。创作中,诸体兼备,各呈异采;而临习中,临甲骨文,临金文,临汉隶,临魏碑,临钟繇等,从中亦可窥见先生学书的源渊所自,有所谓“求篆于金,求隶于石,神游三代,目无二李”。传承着李瑞清、胡小石所倡导的这一路书风。在先生书法集中,晚年作品,几乎历年皆备,唯缺八十七岁时书品,而为我所征之苏轼诗联正是1992年先生八十七岁所书,当可弥补此一缺憾。它年书法集再版,收入此作,岂非一段佳话和幸事欤!
先生不独惠我多多,与山西也是有缘的。在一则题记中,先生写到:“(寿)到北疆亦二十年,不意老耄之人而得登山见洞穴(大兴安岭嘎仙洞)而论此,诚大快意,想海内同好亦或乐见之。又于1984年上云冈,留连石壑造像竟日,亦可无恨矣。”读先生文,赏先生字,忆与先生之墨缘,亦“大快意”。适值先生百岁诞辰,草此短文,以为芹献也。
2005年10月1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