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的“神圣”宇宙情怀
“宇宙之大著述”《红楼梦》之所以旷古瑰奇在于它“天书”与“人书”的灵弦合奏,在于它天寰与人寰的诗意对接,它以一种明心见性宇宙大境界的宏丽视境观照并非世俗意义上而是超越意义上的悲剧人生,从而蒸华出一朵“天人合一”艺术之花,精邃而深挚,幽郁而永恒。宇宙大意境,生命大禅境,借助慧极八方的“天眼”俯看人间苍渺“无立足境”,在人不过是尘宇一粒埃尘的“大观眼睛”中透浸大彻大悟之宇宙情怀,使得《红楼梦》无语不寰悟,无景不天穷,全然是“天人合一”人间大宇宙的形象偈语之演释。诚如王国维先生所言:“对宇宙人生,须入乎其内,又须出乎其外。入乎其内,故能写之。出乎其外,故能观之。入乎其内,故有生气。出乎其外,故有高致”,凡俗的现实世界与神秘的幻象世界充满灵性、灵动地嫁接,酝酿出一重琪花瑶草仙幻且灵心诗魂透穿的神伟的洞天,从而赋予小说精神上尤异超拔的仙灵品素。
杨义在其《中国古典小说史论》中分析到,“《红楼梦》的特点是在再平凡不过的意象中加进某种神话素,宛若点石成金,使这种自然物和神话素相综合的意象,成了关联天道与人事的具有浓郁的象征性甚至神秘色彩的审美构件”。“顽石”可以幻形入世成“灵玉”,便是“天”的品格与“人”的品格的混成;灵河岸“绛珠还泪”,“天”情昭显;“太虚幻境”本神衍之物,却有人间物事灵谶的关怀;《好了歌》、《金陵十二钗》图册判词、《红楼梦十二曲》等超现实的神话素意象幽灵般统领着故事人物的“天数”运命纠结,无可逃遁;“忽喇喇似大厦倾,昏惨惨似灯将尽”“好一似食尽鸟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在惊心、神秘的景象描喻中震心透视着一种“宇宙天命”神圣、灵变的朕兆和预感。“天感”哲学具象到心景交溶的描摹,则其匪夷所思的神秘力量中自有不可思议的神圣灵愫滋育、潜长其间,从而蒸融出一片内在伟美、无限的天地情怀,梦幻般的诗情画意。
试举一例,《红楼梦》第二十六回写道:
这林黛玉秉绝世姿容,具稀世俊美,不期这一哭,那附近柳枝花朵上宿鸟栖鸦,一闻此声,俱忒楞楞飞起远避,不忍再听。正是:花魂点点无情绪,鸟梦痴痴何处惊。
王国维在《〈红楼梦〉评论》中说:“善于观物者,能就个人之事实,而发现人类全体之性质”,黛玉脱俗秽之滓,秉天地灵华,兰心蕙质,仙态灵姿,她的一声动情的呜咽花鸟都为之愀然动容,“不忍再听”,这是怎样一种心物感应的宇宙情怀!正所谓“诗人必有轻视外物之意,故能以奴仆命风月。又必有重视外物之意,故能与花鸟共忧乐”,人之喜、怒、哀、乐、怨、嗔放在宇宙这个“精骛八极,心游万仞”的大环境中去营造、去抒写、去消溶,便有每一人性的举止言谈都与一种超验的宇宙精神进行微妙的磁心对话。人性的东西突入宇宙,环拥宇宙,浸化宇宙;宇宙的精神辐射人心,烛照人心,渗透人心。将宿鸟栖鸦人格化,将柳枝花朵心灵化,是“万物皆灵”原始信念的一个艺术表达,花可以有魂,鸟可以有梦,它们作为黛玉灵魂情绪的一个物象上的同情倒影,鲜活而灵切地皴染了主人公灵心慧性的泪哭的神秘魔力,让我们感受到了崇高而多情的宇宙气息的氤氲。
此外,在曹雪芹以诗化、生命化的眼光描绘的大观园里,每一处物景似乎都有与之相匹配的个性化人物情怀回音上色的烙印。黛玉入住潇湘馆,是因为独“爱那几竿竹子,隐着一道曲栏,比别处幽静”,喑合了她清美慧静、孤芳自赏的高洁品性。“宝玉眼中潇湘馆'凤尾森森,龙吟细细’,黛玉心中的'竹影参差,苔痕浓淡’;以及衬托绛珠还泪的'疏竹虚窗时滴沥’'已教泪洒纱窗湿’等一系列的'雨滴竹梢,更觉凄凉’;直至后四十回中那个感秋悲往之夕,'只听得园内的风,自西边直透到东边,穿过树枝,都在那里唏哩哗喇不住的响。一会儿檐下的铁马,也只管叮叮当当的乱响起来。’这错落有致的竹影苔痕、风声雨点,形成了一个诗意空间,在这种人化了也诗化了的空间之中,人的生存形态、情感方式和命运走向都与自然的动静,进行着幽深玄远的交流”,这种宇宙式体察的情灵交流诠释的是传统“天人合一”文化心理背景下的直觉审美思维方式,表现的是艺术上“人化的自然”与“自然的人化”的空音水影般的唯美交糅,而“这种所谓情景交融、物我交感、氤氲互生、圆融无碍,才是'人化’的最高境界”。在“天人合一”文化精神的毓育下,《红楼梦》的宇宙整观和圜道审美内涵体现了一种生命化的诗性精神,而正是这种诗性精神的点化才引导了“神秘”之物事向“神圣”之境界的艺术提升,物我为一,天人相合,物我和谐,神人亲善,人与自然,主观与客观,内在与外部,水乳交融,若合符契,这便是神圣宇宙情怀的奥义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