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夜饭的不速之客

年夜饭的不速之客

作者 ▏昌铭

上世纪八十年代初,记得好像正是四十年前的1981年,农历腊月下旬的一天,我家正忙着张罗一年一度的年夜饭。到天擦黑时,厨事基本妥帖,菜肴陆续搬上桌,团年即将进入主题。

这时,忽然有客来访。

暮色中,门口站着两个高大的身影。一位是在川大外文系任教的表哥叶上威,另一位个头比身高一米八左右的叶哥更高大,头上戴着帽子,脸上蒙着口罩,却不认得是谁。

正疑惑间,叶哥为我们作了介绍,原来这是一位叫斯图尔特的美国人,两周前刚从美国来到成都,在川大(或科分院)做外教。寒暄中,斯图尔特不停地对我们打躬作揖,口罩下的嘴里反复发出几个含混不清的音节。经叶哥解释,才知道他正在现炒现卖刚学会的一句中国话:“恭贺新禧”。

接下来,叶哥表明了他们今天的来意。一是最近几天斯图尔特频繁出席各种招待宴会,已经被茅台灌晕了,现又患重感冒,还发着烧,叶哥带他来我家躲宴会(要是放到现在,这种状态的客人是万万不敢接待的);二是那段时间我妹妹正跟叶哥学习英语,叶哥试图给她提供一次现场翻译的实习机会。

那时人们交往都比较随便,没有预约之类的那些讲究,正如人们常说的:多个人就添双筷子嘛。我们当然表示欢迎,赶紧请他们进屋。当年我住的房屋,其实就是一间在院子里搭建的低矮的“偏偏”。叶哥和斯图尔特躬着腰进屋,加了两根凳子,就与我们一起开启了年夜饭的程序。

脱下帽子摘下口罩的斯图尔特,是一个金发碧眼的帅小伙。也许是语言障碍所致,一开始他略显腼腆。还是因为语言障碍,我们和他的交流也不太顺畅。那时我妹妹的英语还欠功力,难以胜任独立翻译的重任(当然,她后来学有所成,当了一名中学英语教师),经常要请叶哥出面帮忙。

简单的交谈中,我们了解到斯图尔特是犹太人,其父辈或祖父辈于二战时期从德国移居美国。斯图尔特来成都任教,缘于叶上威的牵线搭桥。几年前,一支美国登山队来中国攀登贡嘎山,叶哥被安排担任这支登山队的翻译,结识了斯图尔特的父母。受他们之托,叶哥帮他们实现了送儿子来中国的愿望。于是,斯图尔特就来到了成都。

开始的腼腆过后,斯图尔特逐渐放开了。饭桌上,他完全听从了我们“不要客气”的招呼,大口吃肉,大口喝酒,毫无拘谨之态。那时物资虽然没有现在丰富,但一般人家即使平时省吃俭用,这顿年夜饭却是不能马虎的。那天我们那一桌年夜饭,按成都人家的传统模式,还是基本齐备。

聚餐结束后,斯图尔特评选出了他最喜欢的三样菜:酱肉、韭黄肉丝、蛋饺汤。

我家腌制的酱肉,是外婆传下的手艺,煮熟后闪出红亮的光泽,发出诱人的香气,其味咸、甜、鲜兼备,带有淡淡的醪糟酒味。韭黄肉丝比较清淡,加点泡海椒丝丝,略带酸味,可能比较适合他的口味。蛋饺汤用鸡汤煮,黄色的蛋饺,碧绿的豌豆颠,看着就赏心悦目,又正好是酒肉之后的醒酒佳品。

而我们最喜欢的烧什锦却未能入他的法眼,可能是心舌肚之类的猪下水让他望而却步。至于红油鸡块、豆瓣鱼这些就更靠边了。

聚餐过程中有两个细节让我印象深刻。一是斯图尔特嗜食猪肉。我见他把肥瘦相连的酱肉,咬下瘦肉后把肥肉扔在桌上。吃了几片后,他似乎意识到什么,转头与叶哥小声嘀咕了几句,经叶哥转述,原来他是询问这样(指扔掉肥肉)是否妥当。我们自然表示“没关系”,于是他也就“没关系”了,于是一会儿,他面前就堆了一堆肥肉。后来听说德国在欧洲是猪肉消费大国,后来我曾经在慕尼黑吃过一次啤酒餐,每人一客的套餐中那只硕大的烤猪肘令我瞠目,算是见识了德国人对猪肉的消受能力。

斯图尔特虽然已是美国人,但看来他并没有丢失母国的传统。另一个是他的酒量。考虑到他正患感冒,又是来躲酒的,估计今天不会喝酒。出于礼貌,我还是在他面前摆上一个酒杯,试探着做出给他掺酒的动作,心想如果他谢绝,我就不再劝。不想他一边点头一边“OK”,于是就“OK”了。那天我们喝的是一块四一瓶的成都大曲,但家里只有一瓶。虽然喝酒的只有三个或四个人,但一瓶酒也经不住整。频频举杯中,他大口干,我们小口呷,而且每次掺酒他都来者不拒。幸好酒瓶见底时他没有再来一点的表示,不然我还真不知道咋个办。须知那时不像现在,现在即使是深夜,出门买瓶酒也不是难事。

有资料介绍,说是黄种人对酒精的耐受力弱于白种人,是因为黄种人体内普遍缺少一种分解酒精的酶。至于我们传统文化中的各种食物禁忌,是不是也存在人种的差异,就不得而知了。总之那天身患重感冒的斯图尔特对待酒肉的做法,在我们这里绝对是大忌。

告辞时,斯图尔特表示,这是他来中国后最满意的一顿饭。从他在饭桌上的表现来看,我相信他说的不完全是客套话。如此看来,陋室里的一桌家常菜加成都大曲,与锦江宾馆金碧辉煌餐厅里的珍馐加茅台,孰更让人惬意,还真的很难说。

那以后,我再没见过斯图尔特。

几年后在《成都晚报》上看到一则报道,说是有外国专家参加义务劳动,到新南门汽车站打扫卫生,里面有斯图尔特的名字。

再后来,听说他去了杭州,在美术学院任教。一次他带了一个女学生旅游来到成都,据说他已经可以操一口流利的汉语,甚至可以在菜摊摊上讨价还价了。用我妹妹的话说,斯图尔特已经是“老油条”了。在拜访叶哥时,叶哥还以长辈的身份对他进行过训诫,说他倘有出格行为会报告给他父母。

又是这么多年过去了。当年斯图尔特初来中国时年方22,算来如今已经年逾花甲了。不知他是回到了大洋彼岸的家乡,还是继续在外漂泊。

而我尊敬的叶哥,也已在两年多以前驾鹤西去。

不过,四十年前那顿年夜饭,至今还留在我的记忆中。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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