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下

八十年代末的一个夏天,为了短时间内多挣钱,跟上朋友去了塞北县牛湾镇牛头村村办煤矿当井下安保工人。到了煤矿,工头杨德把我们领进“宿舍”,我被这里的“宿舍”惊得久久回不过味来。

这是距矿井口不远处的一个山坡,顺山坡方向参差不齐地挖开一些长方形土坑,土坑的深度不够,用编织袋装上土往高垫三四层,编织袋上架着椽,椽上面疏密不等地铺一些木板,木板上面铺一层塑料布,然后压一层土。向前开一道渠是出路,门是几块木板拼接而成,缝隙可伸出拳头。地上的一排木板就是床。

这样的宿舍零零落落十五六间。白天也都开着灯,我打开行李住了下来。

第二日,在井口煤场上工头老杨领着我向一个高个子背微驼的壮汉介绍:“这是新来的工人小王,贺师傅你带上他,这下你班上的人也够了。”这个被称为贺师傅的人瞅了瞅我,问:“戴上个二饼能下井干活?”我说:“能,没问题,干活我不偷懒,别的您多指导着。”贺师傅向一旁的一个后生说:“吴三,你带上小王先换衣服,再领灯。”我回宿舍换了一身旧衣服,吴三带我到充灯房领了一套头灯,捡了一根炸药箱绷带做腰带,向伙夫兼保管员的李师傅领上胶壳,正式穿戴起来,去煤场准备上班。贺师傅走到我跟前看了看,摘下我的头灯拧了一下就骂:“灯房这个死B闺女,就欺负新人,这个灯不明,去找她换明的,就说我让换的。”我正准备离开,贺师傅又捏了我的腿一下,又说:“回宿舍再加衣服,这穿一身单衣能下井!”我赶忙换了灯,悄悄问了一下那个叫吴三的:“为啥这么热的天还让加衣服?”吴三说:“井下有好几百米深,下面特别凉,穿少了下井一会就冻翻你了。”于是我加了秋衣秋裤,又赶紧来到井口旁。

从井口俯看下去,黑咕隆咚的洞穴里有一溜星星在晃动。不大一会井口上来一批工人,看上去都很疲惫,都是除去眼睛和牙齿其余没有白处。之后,贺师傅在井口开始搜准备下井工人们的口袋,被搜完的人鱼贯下井。只有一个后生被搜出带有半盒烟,一个打火机,当场被贺师傅踩碎,并被警告下次再带绝不轻饶。我被搜完身,跟随着别人向井下走去。

矿井斜向下插入地下深处,有三十五六度的坡度,高有三米,宽有三米。中间是小道轨,左边有直径七八十公分的风袋,正被吹得鼓鼓的。右边是我们下井的人行道。一行人深一脚浅一脚地往下走,有时难免滑倒还要向下溜着撞倒前面的人。每下二三十米看到洞壁有一个小窝洞,我询问别人说是躲避黑牛斗(装煤斗)用的。一直下有近三百米远才落平,平处便是集煤场,人们都叫“车场”,车场向四周延伸巷洞。

经过十来天的工作,对环境基本熟悉了,和贺师傅和工友们也熟悉了。贺师傅叫贺军,是从国营大矿退下来的安全员。他做啥事都一丝不苟,常常给我们讲一些安全知识,如敲帮问顶等。但对人整天黑着个脸,对于不按安全规程干活的工人能把你的祖宗也骂出来,我被贺师傅训了一次,是因为拿了一小块碳打老鼠。后来才知道老鼠在井下被认为是窑神,老工人都根据老鼠的行动而学习趋吉避凶。由于贺师傅的严厉,有些工人背地里骂他“黑驴头”。

这一日,贺师傅正在南二巷工作面指挥我们支柱搭棚,包工头杨德气喘吁吁地走了进来。老贺看见后问:“你把坑木给拉回了没有?”老杨笑眯眯地回答:“还没有拉回来,你给从废巷卸一些将就这个班吧。”老贺一下子就火了:“卸个球,你想送我们这些人的命,我催促了几次啦,一根木头也没拉回来。不能干,搭完这架棚下班!”只见杨德眨了眨两只小眼睛,笑眯眯地悄悄溜走了。过了一会,另一个安检员裴师傅走进了工作面,贺师傅叫喊:“这架棚正好搭完了,你们不下班我下了,安全问题与我没球相干。”说完挎起帆布袋气呼呼地提前下了班。裴师傅又带领我们从废置巷道内卸了些木头,稀疏地架了两架棚,让拉煤工人拉完了掌底一茬炮打下的所有煤炭。

转眼到了秋天,我被调换到了裴师傅带的工班里。裴师傅叫裴庆元,是石化县人,为人很随和,他是在石化县小煤矿锻炼出来的安检员。我发现这个班的人都很拥护裴师傅。他们班产量大,挣的钱自然比较多。他们有时竟然在好拉的地方留下的煤柱上还迫一炮继续拉煤。工人们在井下想抽烟时,拿一根炮线在雷管上缠三四圈,做成电炉丝,然后两头搭在矿灯电瓶正负桩上烧红点烟,裴师傅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又一个工作日,南面的工作面延伸得比较远了,由于杨德没有购置回风袋,致使放完炮的烟排不出去。几个河南的拉煤工人怂恿一个叫“小四川”的炮工,在北面采空区的煤柱上迫了一茬炮打下很多煤。裴师傅让我们几个安全工人在这里支上几根木柱,让我从车场往这里扛木柱。我去了车场,跟车场挂钩的四旦拉呱了一会,然后扛起一根木头,向采空区走去。进到北一巷口看到两只老鼠匆匆地向外跑,我跟踪它们看了一会,见两只老鼠径直向南巷溜去,忙折回来估计向裴师傅报告。可是,就在将要走进采空区的时候,忽然听到“唿隆”的一声响,接着便是“唿喳喳”巨响,我没有反应过来便被一股黑风向后推倒。我知道情况不妙,顾不得被木柱砸得剧疼,连爬带跑地在黑雾中向车场跑去。车场装煤斗的几个人也慌了,见到我跑来后,离我最近的四旦急问我:“是不是大顶落了?”我说:“肯定是,这下完了,这下完了”。一个工人说:“按电铃”,我顿时醒悟了过来,和四旦一齐走到电铃按钮旁,按响了电铃,一时间车场和井上的铃声“铃铃铃,铃铃铃……”急促地长时间乱响。

在煤矿地方最怕听到乱铃响。平时的响铃是有秩序的,即响一声是让绞车停止,响两声是让绞车往上拉,响三声是绞车要往下送黑牛斗,也顺便提醒各岗位的人避让或准备工作。而乱铃响起是代表出事故了。我核计了一下,那个采空区里有六个人,三个河南藉拉小平车的,一个四川籍的炮工,一个安保工人,一个裴师傅。不大一会工夫,包工头老杨和井上几个翻煤斗的工人都惊慌失措地来到了井下。我跟老杨交代了那边有六个人,于是我们往那边去查看。从我刚逃出来的北一巷过去一看,大顶彻底地落了下来,还能听到里边仍有塌石的声音。这时老杨一下子全身颤抖,我跟刚跑进来的吴三急忙两边搀住了他,使他不至于瘫在地上。吴三背起老杨,我们从北二巷绕过去看,采空区早已被大顶落下堵了个死!

半座山塌了下来,救人是没有可能了。我们回到车场,吴三把老杨从背上放了下来。只半根烟的工夫,老杨镇定了下来,跟在场的八九个人说:“这件事谁也不要对其他人讲,谁也不能往外打电话,谁也不要离开煤矿。我先跟牛头村马书记商量一下再做安排。”于是我们都向井口爬去,说也奇怪,老杨这时一下子有了力气,一个人往上爬,再不用我们搀扶了。

第二日,牛头村的马书记也来到煤矿安抚仍然心有余悸的其他工人。

第三日,老杨悄悄地安排我进燕云市买六个骨灰盒,让吴三进牛湾镇买回了三架猪骨头。吴三把三个编织袋装的猪骨架从出租的三轮车上卸下来,搬进了伙房。这时老杨从场房走了过来,眼比平时眨得更频繁,他向吴三说:“去,把骨架搬到西边人们解手的那个山弯”。吴三疑惑地去了。老杨又让几个人搬一些破木板大柴也去那山弯。我们搬去木柴后老杨让把猪骨架放在大柴上点着火烧。

天渐渐暗了下来,我的心有一些悸动,眼前火光上似乎有恍惚鬼影。这鬼影象裴师傅,象包工头老杨,象马书记,象……

火烧了很长时间,剩下了一堆灰烬、骨殖。老杨指挥吴三把有型的骨殖用铁锤砸碎。让我悄悄地把六个骨灰盒拿来。然后我们用铁锹把六个骨灰盒内都装了半盒灰烬骨殖。之后,老杨让我把大顶压进去的六个人的名字写在六个纸片上,分别贴在了六个盒上……

想了很多办法,终于通知到了六个死难者的家属。出事十来天后,家属陆续赶来。我们在燕云火车站接了河南的三家家属,安排在了燕云东关的一家旅馆住下。老杨安排几个人,吩咐把家属“伺奉好”,实则是看守好。四川的家属安排在了塞北县的旅馆住下。裴师傅的女人儿子安排在燕云西关的一个旅馆住下。

又过了十来天的时间,老杨组织的谈判人员跟六家家属都谈判成功。当时下井时所有工人都跟老杨签过合同,死亡事故赔偿一万元。这下老杨说是尽了最大的努力,每位死者赔偿了两万元。河南、四川的五家家属都签了保证书,领了两万元钱,抱了“自家亲人”的骨灰盒,回了他们的家乡!

裴庆元算是本地人,最后处理,家属签了保证书领了两万五千元钱及骨灰盒,也回了老家。
  但是,裴师傅媳妇的影子却久久地在我脑际闪烁。她,长得很漂亮,梨花带雨的神态,惹得所有人悲悯。她以后要改嫁一个什么样的男人呢?更让人无端地忧虑……

我怀着几多感慨,庆幸自己劫后余生,从鬼门关走了一趟,又经历了一次地火炼狱!

老杨给发了工资,我怀揣着二百来元地下暗处挣来的钱,匆匆地回家,与老婆孩子团聚。

(作者 宋秀林 系县诗词学会主席,县作协副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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