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轼:一生风雨的洒脱奇才
(2017年写的一篇旧文)
一
提到一代文豪苏轼,人们首先想到的是他流传广泛,豪迈洒脱的诗词。
宋代俞文豹在其著作《历代诗余引吹剑录》中谈到一个故事:
苏东坡有一次在玉堂(翰林院代称),有一幕士善歌。
东坡因问曰:“我词何如柳七(即柳永)?”
幕士对曰:“柳郎中词,只合十七八女郎,执红牙板,歌’杨柳岸、晓风残月’。
学士词,须关西大汉、铜琵琶、铁棹板,唱'大江东去’。”
东坡为之绝倒。
看上去他过的不错,然而,这都是经历了一生风雨坎坷,历经磨难后,苏轼将人生志向由政治关怀转为探讨人生问题,在苦难中依然积极乐观,热爱生命,而到达的随缘自适,逍遥阔达的处世境界。
二
“人生识字忧患始”,这是经历了仕途波折的苏轼所写的诗句,抒发着自己的沉重和无奈。
苏轼从小聪明绝顶,才情卓然,但一场史上称为“乌台诗案”的文字狱,将他的仕途人生拉入深渊。
受到儒家思想的影响,苏轼如同其他士人一样,因识字而读书,因读书而中举。
步入仕途,心怀大志,渴望通过博取功名的途径,将平生所学,用于经世济民。
不合时宜的是,苏轼性格天生爽朗不羁,锋芒毕露,心里怎么想就怎么说,不计后果,所以一生跌宕起伏,祸福相依也是意料中事。
宋仁宗在位时,苏轼与当时的散文大家王安石情谊不错,对当时的社会危机都有较为清醒的认识,都主张变法。
但是在具体措施方面,却有较大分歧。
王安石主张骤变,较激进,但苏轼主张渐变,较保守。
当时在变法方面持不同意见的有两派,以王安石为首的激进派和以司马光为首的保守派。
苏轼得到了保守派的认同。也不自觉地被卷入了政治纷争中。
本是单纯的政见不同,不曾想却被后来的党争所利用,坦率而心直口快的苏轼就这样,被一些别有用心者公办私仇,成为了党争的炮灰。
这就打开了他命运多舛的后半生。
事情是这样的。
王安石当时为了变法,提拔了一些品行不端的新人,吕慧卿,李定等。这些新人不仅不感激王安石的知遇之恩,居然因为窥视相位,将王安石当初因为信任他而给他的私信,公布与众,揭发他有“无使上知”之语。
王安石郁闷之极,被迫罢相,退居金陵。
然而这些无耻之徒陷害完王安石,又转向矛头攻击苏轼。
只因苏轼看不上这些人,在《湖州谢表》中写道:
“知其愚不适时,难以追陪新进;察其老不生事,或能牧羊小民。”
意思就是,皇上知道我老了,笨了,所以让我出任地方官,再说我也不愿意和朝中那些无事生非的小人为伍。
这些小人知道后非常生气,果然不负众望,纷纷使出看家本领,绞尽脑汁,沆瀣一气,弹劾苏轼,说苏轼欺上瞒下,包藏祸心,无人臣之节。
还搜集了很多苏轼的诗文,迫使宋神宗只能逮捕苏轼审问,终于发生了这起历史上著名的文字狱,“乌台诗案”。
身为太守又满腹诗书的苏轼,被官差和狱卒押持过市,游街示众的时候,在众目睽睽之下,如笼中丧鸡。
文人多自重,哪里能够受得了这个屈辱,路过太湖,看到月色如昼,风涛倾倒,一度有投水自尽的念头。
但是想到自己的弟弟,才没有轻生。
后来被关在京师牢狱里,苏轼常常被提审,自己觉得不知何时死期将至。
为了体面,就将自己日常服用的丹药收藏起来,一旦有不测就服了自杀。
狱中受尽屈辱,时刻等死,可想当时是何等心境。
终于后来在狱中自度不堪忍受,写了首绝命诗:
“圣主如天万物春,小臣愚暗自亡身。
百年未满先偿债,十口无归更累人。
是处青山可埋骨,他时夜雨独伤神。
与君世世为兄弟,又结来生未了因。
柏台霜气夜凄凄,风动琅珰月向低。
梦绕云山心似鹿,魂飞汤火命如鸡。
眼中犀角真吾子,身后牛衣愧老妻。
百岁神游定何处,桐乡知葬浙江西。
说自己“魂飞汤火命如鸡”,在表达自己将死之时的魂飞魄散的情况的同时,仍然不忘记表忠心,颂扬天子圣明恩泽万物,把一切不幸归于自己的愚笨和不明事理。
当时的狱卒不敢私藏,赶紧把这首诗上报了。
宋神宗读了颇为动心,觉得他还是爱君的,就想从轻发落。
当时朝中送他入狱的那些小人们岂能放过他,于是找资料,查文献,捕风捉影,把苏轼以往的诗文全部学习体会了一遍,力求找出能够置苏轼于死地的证据。
他们认为仅仅指控苏轼反对新法,不足以让神宗杀掉苏轼,于是找到一首苏轼的旧诗,强加曲解,恶意中伤。
就是这首,《王复秀才所居双桧》:
凛然相对敢相欺,直干凌云未要奇。
根到九泉无曲处,世间惟有蛰龙知。
本来是一首咏物的诗,这首诗是写给钱塘秀才王复的,其时王复在乡间行医,悬壶济世,口碑甚好。
王复在候潮门外的家,庭院中有两棵高大的百年古桧。
诗的意思是说,两棵桧树相对挺立,表现出一种不可侵犯的气势,令人敬畏。它们不仅树干笔直地耸入云天,更为奇特的是,它们的根也直伸伸地扎入地下,在九泉之处也毫无弯曲。
当然,只有潜伏地下的蛰龙才能了解,双桧的根也是如此之直。
诗中以桧喻人,赞美威武不屈、刚正不阿的优良品德,颂扬表里如一、光明磊落的高风亮节。
朝中小人们岂能轻易放过他?当初陷害他的人,一定要置他于死地才能放心。
李定之流,抓住“蜇龙”一词强加曲解,非要说苏轼有不臣之意。
还对神宗说:“陛下乃飞龙在天,轼求知地下之蜇龙,非不臣而何?”
意思就是苏轼居然以“龙”自居。
这话暗藏杀机,听着简直要谋反了。
当时在场的章淳连忙帮苏轼开脱:“龙者,非独人君,人臣亦可言龙也。”
苏轼在狱中也吓得不轻,幸亏自己聪明机智,连忙找出来当时皇上的宠臣王安石的诗,把王安石拉出来垫背:
“天下苍生待霖雨,不知龙向此中蟠。”
这样一来,总不能涉及一个“龙”字一杀两个人头,其中一个还是皇上重用的宰相。
所幸神宗再浑,还没有浑到这个地步。
认为这个解释太牵强附会了,未予理会。
还说自古称龙的多了,诸葛孔明还自称卧龙,难道他谋反了?
苏轼当时是盛名在外的一代奇才,帮他说话的人太多,宋神宗也怕落个“杀才士”的恶名,所以将苏轼在狱中关了四个月就放了出来,但是没有给他平反,而是戴罪流放。
三
大凡遇到这种事,生死关里回来,一般人总要收敛身心,抑制个性,夹着尾巴做人。
但是苏轼何等豪放不羁,刚从狱中出来,就好了伤疤忘了疼,获得自由当天,走在大街上,就先发了一通朋友圈:
出门便旋风吹面,走马联翩鹊啅人。
却对酒杯浑是梦,试拈诗笔已如神。
此灾何必深追咎,窃禄従来岂有因。
平生文字为吾累,此去声名不厌低。
寒上纵归他日马,城中不斗少年鸡。
前两句自己安慰自己,说自由的感觉真好,都是文字给我惹了祸。
后来还化用“塞翁失马焉知非福”的典故安慰自己。
入狱在他眼里甚至变成了一种福分。
这种乐观的精神也是没谁了。
可是后来两句就要命了。
“城东不斗少年鸡”这句,是用了《城东父老传》的典故。
言贾昌少年时因斗鸡取媚皇上,唐明皇将他当做弄臣和倡优豢养起来,由此讥讽朝中得意小人是倡优。
这句诗传到御吏们耳中,还不知道又要遭到多少暗手。
难怪苏轼做完诗就骂自己:“犹不改也。”
四
由此“乌台诗案”以后,苏轼受了罪,在鬼门关走了一遭以后,心有余悸,所以在他諦贬黄州后,多次对朋友说:“自得罪后,不敢做文字。”
好像是害怕了文字狱,再也不敢写了。
然而文人由于自幼习字行诗成习惯,已经深入血脉,创作的冲动难以抑制,到达黄州后,不仅没有不写,反而进入了文学创作的高峰期。
只是他没有像其他遭遇政治迫害的文人那样,在感慨时运不济,愤世嫉俗中郁郁一生。
而是在政治失意,身处逆境时,用更为广阔的心胸接受了佛道思想,以及老庄的超脱思想,也使自己的生命体验和天然情趣融为一体,在审美的观照中获得了精神的超脱和自由。
被贬黄州后,由于俸禄微薄,不足以养活家眷,苏轼卸下当处太守的架子,在城外的东坡开荒种地,不仅不觉凄凉,还没心没肺的自号“东坡居士”。
他仍然写,但是再也不评古论今,考论是非了,此后的作品中更多的是对生活的达观和超凡脱俗。
豪迈如《赤壁赋》:
“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 人生如梦,一尊还酹江月。”
潇洒如《定风波》:
“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
情趣如《惠崇春江晚景》:
“竹外桃花三两枝,江水暧鸭先知。蒌蒿满地芦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时。”。
虽然政治失意,宦海浮沉,但他在被贬之地,泛舟赏景,听曲会友,对酒当歌,不仅在文学达到了造诣的顶峰,还潜心研究美食。
最著名的便是“东坡肉”,并且饶有兴致的著有打油诗《猪肉赋》:
净洗锅,少著水,柴头罨烟焰不起。
待他自熟莫催他,火候足时他自美。
黄州好猪肉,价贱如泥土。
贵人不肯吃,贫人不解煮。
早晨起来打两碗,饱得自家君莫管。
他的人生五味俱全,但他豁达与聪明的天性,将对经历过的生存困境,人生忧患的思考,升华到如何超越生死,超越是非荣辱的人生思辨上来。
在顺境逆境中进退自如,荣辱之间有舍有得;他宦海沉浮,却依然诗酒人生,清风朗月般高唱大江东去。
他最终看透人生起落,走出了一条豁达,而乐而忘忧的光明的精神之路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