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图内斯 | 他是医生,也是作家,用笔治疗染病的葡萄牙
1998年,葡萄牙作家萨拉马戈获得了诺贝尔文学奖,当媒体采访到另一位国民作家安图内斯,询问他对此事的看法时,安图内斯以信号不好为由直接挂断了电话。这个轶事,大概体现了这位作家与萨拉马戈在葡萄牙文学中的关系。他们是最具代表性的重量级作家,也是在文学上互不相让的两人。
亲身经历过殖民战争、从医经历、见证了20世纪葡萄牙社会变革的安图内斯,小说的风格要压抑很多。他不讲寓言,而是讲述黑暗与破碎的时代,他希望读者用“染病”的方式感受那个重疾缠身的葡萄牙社会。在黑暗和梦境的交替中,安图内斯用文字缓缓展开多视角的回忆,让那些已经飘离了现时性的事物,重新通过意识流的途径回到读者的眼前。
安东尼奥·洛博·安图内斯:时间之外,意识之中
作者 | 王渊
本菲卡位于葡萄牙首都里斯本的西北方,1942年9月1日,安东尼奥·洛博·安图内斯就在此地出生。本菲卡足球俱乐部的主场名叫光明球场,是葡萄牙的地标之一,安图内斯本人也是本菲卡队忠实的球迷,甚至少年时还曾经参加过该队的青训。光明球场外竖立着一尊著名的铜像,刻画的是尤西比奥,一位活跃在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的传奇黑人前锋。有人曾说,安图内斯就是文坛的尤西比奥。对此,安图内斯本人用他标志性的冷幽默回应道,尤西比奥承包了他的快乐,反而安东尼奥·洛博·安图内斯却为他带来烦恼。
事实上,深究起来,除了尤西比奥曾长期在本菲卡踢球以外,两人的确还有不少相似之处。一方面,他们在各自的领域都成为了葡国的象征。在2007年葡萄牙国家电视台组织的“史上最伟大葡萄牙人”的评选中,尤西比奥和安图内斯都进入前一百名。来自莫桑比克的前锋纵横绿茵场二十余年,在其超长的职业生涯中,保持了接近每场一个进球的高效。来自本菲卡的作家同样高产,在四十年的写作生涯中,有超过三十本作品面世。另一方面,在从非洲来到里斯本之后,球员迎来职业生涯的重大转折,也在某种程度上成为葡萄牙“新国家”政权宣传种族平等的工具。相对的,在作为军医前往非洲之后,作家的人生也完全改变,致力于用写作解构葡萄牙殖民帝国的逻辑体系。
01
战争:不断回返的梦魇
安图内斯的父亲若昂·阿尔弗雷多是一位著名的神经外科医生,导师是埃加斯·莫尼什。1949年,莫尼什凭借在脑白质切除术上的贡献获得诺贝尔医学和生理学奖。此时,七岁的安东尼奥已经开始偷偷写作诗歌和短篇小说。十三四岁时,安图内斯读了路易-费迪南·塞利纳的《死缓》,折服于其中无以伦比的语言运用,像追捧电影明星一样向法国作家写信,居然获得了回音。塞利纳告诫想要成为作家的少年,这不是个好主意,建议他去学习、恋爱,因为如果成为作家,他就无暇再做其他事情。事实证明,塞利纳的忠告正是对安图内斯后半段人生的写照。不过,在成为全职作家之前,他先经历了一段漫长的探索时期,或者化用一句葡萄牙谚语,安图内斯需要用曲折的线条写成直线。
安东尼奥·洛博·安图内斯
安图内斯对文学创作的热爱承继自他的父亲。在孩子们小时候,若昂·阿尔弗雷多经常为他们朗读名著,虽然父子的品味并不相同。但他同样不支持长子将文学作为一生的事业,理由是写作的报酬太过微薄。所以在十六岁时,安图内斯还是听从父亲安排,选择进入大学学医。1971年,他正欲前往伦敦的医院,追寻英国作家毛姆昔日的足迹,却突然获知自己被征召入伍,需要加入士气低迷的葡国军队,启程前往安哥拉,与矢志独立的当地战士展开旷日持久的战争。
战争中的暴力与荒谬(他曾经一边让别人朗读医学手册一边据此给士兵手术)、对死亡的恐惧(他的一位堂兄正是在非洲战死,并曾有看手相的助产士预言他会死在安哥拉)、对于自身职业和国家政策意义的怀疑、与新婚妻子分离的惆怅、女儿自出生便看不到父亲的愧疚……上述种种为这段在安哥拉时光蒙上一层阴影,使其成为安图内斯此后不断回返的梦魇。无论是早期的《象的记忆》《在世界尽头的土地上》,还是近年的《泪水委员会》《直到石头变得比水轻盈》,都是安图内斯对非洲记忆的重构,也是他用自己的方式对民族过往的回顾与探究。文字是敏感内向的他与世界对话与和解的主要媒介。安图内斯在战场写给第一任妻子的信件被改编成电影《战地来信》,于2016年上映,但他表示自己并未观影,原因是害怕用这种直接的方式重温那段残酷的时光。
02
写作:唯一摆脱孤独的方式
1973年,安图内斯从安哥拉回国,三年后与妻子离婚,此后又两度结婚。他不认为离婚是爱的结束,也不认为死亡是存在的终止。在第一任妻子玛丽亚·若泽于1999年去世后,安图内斯将次年出版的《不要那么快步入黑夜》献给了她,并表示自己相信她会有办法读到这本书。在他看来,逝者也在此间游荡,活着的人会听到他们的声音,闻到他们的气味,说出只有他们才能言说的话语。安东尼奥的两个弟弟佩德罗和若昂先后在2013年和2016年去世,似乎让他更加沉默,仿佛在希望在静寂间捕捉点滴弟弟们的痕迹。当然,对于作家来说,怀念逝者最自然的方式还是通过可以编织时间魔法的文字。
无论是为了对抗非洲的梦魇,还是消解曾经同行者的离去,安图内斯的回答都是加倍投入写作。尽管直到1985年,他一直在精神科行医,但文学无疑是他生命的重心。幸运的是,随着其作品大获成功,安图内斯终于可以全身心在文字中起舞。对于这位不曾酗酒吸毒的内向者来说,写作是他唯一摆脱孤独感的方式。任何没有投入写作的时间都让他感到愧疚,年轻时甚至常因在家写作,而将同女伴的约会抛之脑后。
近些年,虽然安图内斯担心自己年迈昏聩,造成作品不堪卒读或过度重复自我,因此几度计划封笔,但对写作的不舍让他在年近八旬时仍夜以继日地奋笔疾书。尽管智商高达187,但他认为没有一挥而就的好文章,写作是一门需要不断打磨的苦功。他很少再参加公开的活动,而是将有限的精力全部投入书桌之前。2020年10月13日,安图内斯最新的长篇小说《花语字典》刚刚问世。这本书融合了十九世纪末和当代的文字拼写特色,再次呈现了作家不断进行自我突破的尝试。安图内斯多次表示,希望留下的作品最后能画成一个圆,而不是留下尖尖角角。他不曾解释圆的具体含义,只是说喜欢“圆”这个概念。也许在他心底,尤西比奥时代的足球才是“圆”与“美”的最佳具象。
03
世界:像足球一样有黑也有白
评论界一般认为,安图内斯的前几部作品自传色彩更浓,因为主人公大多有和安图内斯相似的行医和参战非洲的经历。然而,在内心深处,安图内斯认为所有的书都是自传。任何阐述到最后讨论的都是自我,因为除此之外并无他物,除了在自己身上,并没有可以找寻的资料来源。“我们最终言说的,只是内心深处了解最深的东西。”
无论是上世纪九十年代展现故土人情的本菲卡三部曲,还是二十一世纪那些带着长长标题的小说(来源于个人阅读或生活中听闻的句子),其实都带有安图内斯强烈的个人生命印记,以及他作为一名悲观主义者,对于普罗大众沉默但深切的爱。虽然他的文字普遍指涉当代葡萄牙社会的发展与困境,但归根结底,对人性苦难与欢愉的描绘探究才是最连贯的主线。因此,虽然他的书中充斥阶级、性别、语言等诸方面的暴力,但这些负面元素并不指向绝对的消沉,而只是通过亦真亦幻的呈现,冲击读者的固有观念。对人性的珍视也在现实生活中给予了安图内斯以力量,帮助他在十几年间三次战胜癌症。热爱生活的他会笑称,接受多次化疗后,现在的自己是个怪物,但世界文坛无疑会珍惜拥有这位怪物大师的点滴时光。
在普遍信仰天主教的葡萄牙,安图内斯的父亲却从不去教堂,也从不参加弥撒。但到了暮年,当长子鼓起勇气问他是否相信有神,这位一生都在研究大脑的医生却陷入长久的沉默。最后他给出的回答是:“自然界不存在虚无。”而当安东尼奥步入老年,被问起自己的信仰,作家的回答是:“我相信有神,但我一直在生他的气。”安图内斯也不喜欢自己,认为自己太过封闭,有太多的疑惑,一直处于内战状态。但他热爱世间的美好,比如尤西比奥的足球(他不喜欢C罗的踢法),比如平凡但拥有智慧的民众,比如他的五个弟弟。精神医生的经历给了他剖析人性黑暗的视角,却并未剥夺他对人性光辉的追求。这个圆形的世界就像足球一样有黑也有白。对这个肮脏但也美丽的世界,四十余年笔耕不辍,是他唯一也是最好的回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