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丽丝·莱辛:不去妖魔化他者,和男人对话
多丽丝·莱辛于2007年荣获了诺贝尔文学奖。多丽丝·莱辛的作品广泛涉及殖民主义、女性主义、种族隔离等社会和政治热点问题,因此也饱受争议。
人民文学出版社日前推出两本多丽丝·莱辛的小说集,其中,《对杰克·奥克尼的考验》为多丽丝·莱辛短篇代表作,故事中有与猫相依为命的年迈的寡妇;有两桩中产阶级自由派婚姻,共享一个惊人秘密;有位出身于工人阶级的漂亮姑娘,面对婚姻不知该选爱情还是面包;有位不再年轻的女演员,第一次坠入爱河却只能借助舞台表演倾诉情感;有位理性主义政治家,父亲去世后,转而向宗教寻求安慰;有伙外星人千万百计想告诉地球人即将发生的灭顶之灾;有个雪人对人类社会的温暖无限向往,却不知危险迫近……莱辛在这一本书里,涉及多种多样的主题和群体。《到十九号房间去》含十九篇作品,是莱辛写于二十世纪五十年代至九十年代的短篇小说。
近日,“另外那个女人——多丽丝·莱辛的短篇小说世界”活动在北京举行。作家文珍、邓安庆与张海香围绕多丽丝·莱辛的两部短篇小说集进行了分享。
多丽丝·莱辛
“短篇小说是莱辛特别正确的打开方式”
在文珍看来,多丽丝·莱辛是一个宝藏作家。莱辛长篇小说最初曾给她留下晦涩、非常难以进入的印象,而短篇小说是莱辛特别正确的打开方式,“莱辛是一个很特别的作家,她用看上去非常陡峭的方式来挑战我们阅读的耐性。如果从她的短篇进入,会发现她非常火热。”她将莱辛与安妮·普鲁做了对比,“安妮·普鲁有点粗粝,美国西部很寒冷,莱辛也有英国小说家非常不常见的特质,她像法国作家,她喜欢在法国旅行。”
邓安庆则认为,多丽丝·莱辛自身的经历带有典型英国作家的特点,“她生在波斯(今天的伊朗),后来又随着她的家人到非洲津巴布韦。她的第一部长篇有部分自己的成长经历和她家族的经历。但是她像一个世界公民一样,在全球都有她的踪迹。所以她的小说不是局限于某一个地方,莱辛让我羡慕的是她从一出生就有一种世界性的视野,她不困于一个地方,而是以一种全球的视野写她的小说。”
文珍认为多丽丝·莱辛有一种同情心和同理心,“因为她看到过很多苦难,加入共产党,小说里面有非常多的内容是在讨论左派问题,讨论我们如何帮助穷人,如何才是真实的美德,怎样才能真正地帮助受苦的人和受苦的动物。她在自己的小说中非常诚实,到后来甚至是对自己逼问,她在不停问自己可以为这个世界变得更好做点什么。所以我读她的短篇觉得非常有温度。”文珍说道。
邓安庆引用了2007年多丽丝·莱辛获得诺贝尔文学奖时的颁奖词——“她努力使自己成为一名独立的知识分子。她揭示了奉献于乌托邦和倾心于集体的诱惑力,说明了一个胜利的意识形态如何能以虚假的救赎方式欺骗我们。她描述了幻想的破灭,描写了乌托邦的虚假,描述了各种灾难,描述之清晰,令人毛骨悚然。”
“独立的知识分子”是对莱辛非常重要的描述,邓安庆说:“她是一种知识分子的写作,所以她不论对男人、女人的两性关系,还是对政治议题等都有自己的深层思考和关注。里面有一个非常关键的词能概述她的特点,就是'描述之清晰’。我觉得莱辛有一个非常大的特点就是清晰,两部短篇小说里面写了各种各样的人物,各种各样的事件,都是以非常清晰、有力的笔触写的。为什么会这么清晰,因为她是知识分子,她是非常有独立意识的知识分子,所以她能写出这样的作品。”邓安庆说道。
“男性在女作家笔下坍塌式的存在”
文珍谈道,《另外那个女人》是她在《到十九号房间去》这部短篇小说集中最喜欢的一篇,故事围绕一个叫罗丝的女性展开。在她看来,这篇小说是跟莱辛在战时的状态以及跟本人的经历最接近的一篇。“罗丝跟她的父亲一块生活,她的妈妈车祸死亡了。这体现了莱辛一个非常有趣的潜意识,莱辛跟她妈妈关系不好,这就跟张爱玲会在《小团圆》里面把她弟弟写死一样。当罗丝的妈妈作为一个麻烦被去掉了,这个马上要结婚的女人突然终止了婚约。我们不禁就会想,她这个结婚的决定有多少是受了妈妈的胁迫。莱辛是非常好的女儿,也尽可能想要当一个传统的妻子,但是这些角色都失败了,因为她最后成为一个作家,她还是非常真诚地遵从了自己的本心。”文珍说道。
在这篇小说中,在文珍看来有一个非常真实,甚至有点打动人的“浪子”般的男性形象,“主人公罗丝跟一个有妇之夫保持了很长时间的关系,也尝试去温柔。她在对这个男性好的时候,这个男性是非常不高兴的,他说你这样太让我想起我前妻了。后来这个故事的笔触有点偏向这个男性,他一天到晚在想我怎么办,怎么摆脱她,但是到了下班以后没有办法他又回去了。他好像被一根绳子拴住了,酒吧里面有一个有趣的女人,也喜欢他,他说只要勾勾小指头就可以得到手,但这个男性在对待痛苦的抉择中又回到那个小房间,回到了她的身边。”
“这个男性的形象非常真实,也非常说服人,我们能想到身边很多男人,并不是一个简单地用渣男这个标签可以定义的,他也是有怕的,也是有爱的,有情感的索取的,他也是有一个对关系的想象的,能写出这一点非常了不起。”文珍说道。
邓安庆也认为,厉害的女作家写男人都有一种相似的地方,就是男人在里面是一个坍塌式的存在。不论是张爱玲写的男人,还是像王安忆写的男人,包括莱辛写的男人。“我发现女作家里面写到这一类男人,他们都不是所谓的什么渣男不渣男,那个太粗暴了,我有一种感觉,是像一个小朋友面对一群母兽的感觉,很害怕那种东西。有一个经典的母题:男人在面对这种温柔的窒息,或者温柔的杀戮。这是经常被写到的一个话题,就是她对我很好,却感觉到我想逃离。但是我逃离的时候又心怀内疚,觉得对不起她。他觉得这里面有让他窒息的东西,但是又觉得不应该逃走。”
高级两性关系的观察者
近日,脱口秀演员杨笠关于性别的段子将她推上了舆论的风口浪尖,也让“性别对立”再度成为网友们热议的话题,但男性和女性真的是两极般无法调和的存在吗?
在《恋爱的习惯》这篇小说中,文珍看到了女性作家对于另外一个性别的理解。“莱辛的《金色笔记》为什么会是所谓的女权圣经,是因为在对男性的刻画里面她不是一个怨妇,而是站在稍微高一点的位置上。她会吐槽你、指出你的问题,也会嘲笑你、离开你。本质上她不讨厌男人,还是不断试试看能不能找一个相对好一点的,可以谈恋爱的。虽然男性会有让她失望的地方,但是她还是会奋不顾身地投入到下一段关系里。谈过很多次恋爱之后,她大概比较知道自己喜欢什么样的男性特质,什么样的男性特质是她所不能接受的。”文珍说道。
“这种平等、理解和温柔是到现在看起来也都是很前卫的一种女性主义的观点,男女不是对立的。这里面还是有一种相信,相信这个沟通是可能达到的。并不是每个女性作家都有这样的性别自觉,莱辛绝对是一个高级的解读者,是一个高级的两性关系的观察者,也是一个爱者。”文珍也说道。
在文珍看来,男性和女性之间需要更多理解,而不仅仅是简单化的想象。“承认社会性别,承认心理性别,承认跨性别,承认分工的不同。我们试着去达成一个共识,试着去理解。莱辛始终做的事情都不是妖魔化他者,而是在对话。”文珍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