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心爱的二胡被我砸烂后,蹲地上哭

从小学五年级起,我就开始敢跟父亲顶嘴。因为年幼的我已经知道,父亲不可能下重手打我,毕竟我是他生了四个女儿之后才生下的惟一的儿子。一九七十年代的某个寒冬,我出生那一刻,父亲笑得嘴都合不拢,逢人发喜糖。

到了初中,我的脾气越来越坏,慢慢开始以几乎每月一两次的频率,稍不顺意就会冲撞父亲,而且骂得很难听。有一次,父亲愤怒至极,与我对打。当他知道,我长大了,再也不可能用打制服我之后,他开始选择沉默或哀叹。尽管如此,他对我的爱却丝毫不见减少。

那些年,父亲一个人的工资要养活七个人,四个孩子还在读书。家里一个月都吃不上一次肉。碰到有传统节日的月份,为了一家人能吃顿肉,月底他经常要到财务处预支工资。

尽管如此,小镇每五天一次的赶集日,我放学回来之后,父亲都要带着我到墟市上买点好吃的,而且唯我独享,几个女儿只能干流口水。有时候,父亲忘了,我就会生气发火。

有时候,他的爱会以极端的方式表现出来,我也学会利用他的爱要挟他。

初二那一年,我养了一只大白兔子。暑假的大中午,经常顶着烈日,去野地割菜喂兔子。父亲担心我中暑,又无法强力制止我。无奈之下,有一天早上,乘着我还没起床,他偷偷把兔子扔到了野外。然后,跟我说兔子不见了,从洞口溜走了。我猜得到是他放走了,大哭大闹。

我当时能想到的最能让他伤心害怕的事情,就是伤害我自己。

我从抽屉找出一把剪刀闹着要自杀。父亲一下紧张了,赶紧掏出十元钱塞给我。我接过钱,突然不哭了。不是因为得到钱心里太高兴,而是那张钞票太沉重了。

父亲一个月八十多元钱的工资。每个月寄去一半给在城里读书的两个姐姐。剩下的四十元,用来养家。月底经常要借钱,我哪敢要?我愤怒地把钱扔到地上.....

80年代末,我离家到县城读高中那三年,家里安静了一些。在交通不方便,无闲钱坐车,无电话联系的年代,离家29公里比现在1000公里都还要遥远。

那时候,乡镇到县城的路全部是土路,往来的汽车叫“班车”,每天才六七趟,不像现在随时可以走。所以,我回家一次,父亲进城一次,都非常不容易。

因为没有电话,无法事先联系,父亲偶尔进城,只能放学前在校门口铁门边等我。他自己啃着馒头,却经常在走之前塞给我几元钱让我吃好一点。那个时候,父亲的头发开始变白,我也渐渐体会到父亲的不易。

每次父亲利用中午课休时间来看我之后离开的背影,都会让我痛感自己愧对他的爱。然而,心智不成熟的我,寒暑假一回到家,又会动不动冲撞父亲。我年纪越大,父亲就越沉默,因为他知道已经改变不了我了。

高中毕业那一年,我高考落榜。父亲数次进城,腿都跑细了,才帮我争取到读技校的名额。我去读技校前几天却因为一点小事与父亲吵架,我把他托人从北京买的心爱的二胡砸烂,把父亲最喜欢的京剧唱片《凤还巢》扔进火炉烧了。

那天晚上,他煮了碗挂面,买了瓶白酒,坐在后门台阶上,却吃不下,只顾流眼泪……这件事对父亲最大的伤害在于,单位里总有几个多事的同事,不时会故意以此嘲笑父亲:“你那把二胡怎么不拉了?” 当年的我丝毫体会不到父亲内心在流血。

几天之后,我要去离家100多公里的地级市读书了。他一早叫醒我。吃完早饭后,抱起木箱子,送我上路。

到了粮校,注册结束的时候,已经中午十一点多了。这所学校是粮食部门办的,里面有一个当年从父亲工作过的粮站调到这里来管总务的同事老林。虽然我当时才20岁,但从周围邻居的闲谈和此人的面相中知道,他非常奸诈。

一辈子都单纯善良的父亲却执意认为老林跟他关系很铁。尽管我一再告诫他不要去找人家,父亲仍然坚持买了点礼物,独自往学校教工宿舍区走去。他的想法是,来了不去看望一下老同事,有点对不起那段同事情谊。

然而,不到二十分钟,父亲就回来了。我知道父亲多半是饿着肚子离开老林的家,但我却不忍心问他吃了午饭没有。那太伤他的面子和尊严了。

在带着我去市区买生活用品的路上,父亲在街边摊子上买了两个馒头放进嘴里咬,我看得出他饿极了。

经过一家音像制品店时,父亲马上转身扎进去,一边啃着馒头,一边弯着腰搜寻:“我找找被你烧掉的《凤还巢》磁带,这里能不能买到。”……

回学校经过车站的时候,我跟父亲说:“你回家吧。接下来的事情,我自己会做了。”父亲担心自己这么走了,万一老林晚上为他准备了晚餐怎么办?直到我摆出了又要吵架发火的架势,父亲才让步,坐上开往家乡的车。

车开动的时候,他对老林可能白白等他而充满歉疚和牵挂,毕竟那是一个无法通过手机告辞的年代。

果然如我预料,那天晚上以及随后的几天,老林来都没来离他家几步之遥的学生宿舍问一下我父亲走了没有。那顿丰盛的晚餐纯粹是父亲自己一厢情愿的想象。

半个月之后的某个傍晚,老林突然来到我寝室,但是问都没有问我父亲那天啥时离开南平,那天晚上为什么没有去他家的事情。他说自己是看着我长大的,让我去他家坐坐。

岂料到他家还没来得及坐下,他就说:“这就是我家。你晚上还要自习吧。先去吧!”此后,在粮校读书近一年期间,老林从没有来看过我一次。

尽管如此,两年多之后,老林回到我家乡小镇他以前工作过的粮站来“ 拜访老同事”,父亲仍然准备了一桌好菜,非常热情地款待了他。在饭桌上,老林一个劲地说他当年如何在晚上到我寝室看我的事。

父亲总是宁愿委屈自己,也不愿伤害别人的感情和面子。在最穷困的年月里,家里难得做一次包子,自己还有五个孩子等着要吃的情况下,只要有同事经过家门口,他一定要拉人家进来尝几个。

1994年,我技校毕业,参加工作后,家里的日子开始好过。父亲又托人从北京买了一把新二胡。

1995年,他退休之后,每天的日子几乎都是在二胡乐声中悠闲自在地度过。然而,几年之后,这把二胡再次被我砸烂。

2000年春节之后,我下岗离开小镇,只身到厦门闯荡。在厦门,认识一个在厦门大学读本科大四的老乡。我们父母都住一个镇上,彼此都认识,但是两家没有来往。

2001年春节前夕,我和他先后回到了家乡小镇。正月初一家里请客,父亲瞒着我,偷偷去邀请那个人来家里吃饭。我大感意外,同时愤怒无比,因为我在厦门真诚请他吃过一次饭,从短暂的交往中,我知道此人极其不厚道。

父亲瞒着我去邀请他的本意是,希望孤单单一个人在厦门打工的我,在当地能多几个朋友,有点依靠。我憋住怒火,吃了那顿饭。客人一走,没等收拾完饭桌,我怒不可遏地父亲那把新二胡再次砸烂。年近七十岁的父亲又一次躺在床上泪眼汪汪。

几天之后,我离开家,回到厦门打工。父亲又用退休金托人在北京买了第三把二胡。

当年七月,父亲终于理解和原谅了我的愤怒。因为那个人7月初厦大毕业,去福州上班之前,回到老家的时候,路上碰到父亲,理都不理,连一声招呼都不打。

很少说别人坏话的父亲,第一次摇头叹息:“这个人真的非常没有良心。”不过,我要感谢这个人,是他给了我“一定要考上名牌大学研究生”的决心。

2004年,父亲这个方圆几十里内无一人说他坏的好人得了肺癌。他期盼着辞职考研的我能如愿考上,但他知道自己等不到那一天了,他也理解我全心备考、坐吃山空的压力。

在病中,他做出了一个决定:从旧房子卖掉的五万元钱中,拿出四万元,让我在厦门安心复习备考。

那天下午三点多,父亲一个人躺在床上呻吟,我们都在客厅坐着。过了一阵子,忘了是谁突然发现,里面房间怎么这么安静?进去一下,父亲已经断气,瞳孔散开了。

他没有留下一句话,就悄悄走了。那一刻,我没怎么难过,甚至感觉松了一口气:“这个绝症终于没有拖太久。”

晚上七点多,父亲的一个京剧老票友来了。他坐在父亲遗体的旁边,拿起父亲的新二胡拉开了。当熟悉的京剧音乐响起来的时候,我的眼泪夺眶而出。

有一次,我一个人在客厅看电影《阿拉姜色》,在十几岁处于叛逆期的儿子诺尔乌身上,我看到了当年的自己。当年的我可比他坏多了。影片最后,在父亲给诺尔乌洗头发、剪头发的镜头中,我隐隐约约看到了父亲的身影。

那一刻,活到中年还没有当过父亲的我,突然体会到了父亲当年面对叛逆的儿子时,内心那种愤怒、无力、疼爱交织的复杂情感。

三十年过去了,现在只要看到挂面或白酒,我就会想起父亲心爱的二胡被我砸烂的那天傍晚,蹲在后门台阶流眼泪的画面。在脑海里看到父亲流泪,我时常也会跟着流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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