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张照片迫使越战提前结束

1972年6月8日,美联社摄影记者黄幼公拍下“凝固汽油弹女孩”照片

原载:《博客天下》2012年第18期

作者:章鲁生

照片上,与一队士兵擦肩而过的小女孩赤身裸体,被烈焰烧毁了衣衫和肌肤,她就那样惊恐而无助地跑着、跑着,大声哭喊着“太烫!太烫!”……

1972年,这张“凝固汽油弹女孩”照片令美国民众震惊不已,掀起新一轮反战浪潮,甚至促使了越战提前半年结束。

当时,闻讯赶来的美联社摄影记者黄幼公只用了一秒钟,便拍下了这张标志性的黑白照片,将越南战争的恐怖用胜似千言万语的方式表现出来。

对于潘金福(昵称“金福”)而言,1972年6月8日是她人生的转折点。她清楚地记得人们在喊叫:“必须逃离这地方!他们会来轰炸,我们都得死!”

几秒钟后,拖曳着黄色和紫色烟雾的炸弹翻滚着,落在9岁小女孩藏身的寺庙周围——由于北越与南越军队激烈争夺他们世代居住的展鹏村,金福一家已在这里躲了3天。

“轰!轰!”大地在颤抖。紧接着,凝固汽油爆发出灼人的热浪,橘黄色的火焰向四面八方飞溅开来,树木被点着,变成了一根根疯狂燃烧的火把。

一条火舌猛地卷住金福的左臂,迅速将她的棉布衣服烧得一干二净。不知所措的小姑娘用右手胡乱拍打着火的左臂,灼痛感撕心裂肺地传来。

下意识地,金福跟在哥哥和表姐弟身后,沿着公路没命地奔跑,边跑边呼救。在力竭倒地前,她并未注意到,一群外国记者正向自己围拢过来。

21岁的越南籍记者黄幼公抓拍完照片,驱车将不省人事的金福送到一家小医院。医生告诉他,小女孩的伤势非常严重,已无药可救。黄幼公立即亮出媒体证件表明身份,恳请医生尽一切可能救活金福。在得到后者“不会放弃”的保证后,黄幼公才离开医院。

黄幼公的哥哥也曾为美联社工作,在越南南部湄公河三角洲执行采访任务时不幸身亡。在战争中丧失亲人的痛苦,让他对金福的遭遇尤为同情。“看到她没命地奔跑,我哭了起来,”他回忆道,“如果我不帮她,如果她有什么不测,我想我不会原谅自己,会自杀的。”

回到南越首府西贡,黄幼公迅速冲洗出照片。当时,美联社有不得发布裸体照片的严格规定。看到小女孩痛苦的神情,所有人都担心照片能不能被采用。

几经争辩,时任美联社驻东南亚首席摄影记者赫斯特·法埃斯一锤定音。他意识到,这是一张不可多得的佳作,“比起照片的新闻价值,其他方面可以忽略不计”。经过争取,他的意见得到采纳。

4天后的6月12日,尼克松在报纸上看到这张照片时,一度怀疑它是“变造”的。黄幼公也因此获得了普利策奖。如今回首往事,许多人都相信,这张照片促使了越战提前半年结束。

当时赴展鹏村采访的还有英国独立电视网记者克里斯托弗·韦恩。金福逃出村庄时,韦恩把水壶里的水喷洒到她的背上,帮其降温。从同事处得知金福还活着,韦恩找到了她,设法把她转到了美国人开的一家医院,那是西贡惟一的、可以医治重度烧伤的医院。

“每天早上8点,护士都会帮我除去身上的死皮,我实在忍受不了痛苦,切的时候大哭不止,有时还会昏厥过去。”金福瘦弱的躯体上,约有1/3的皮肤属三度烧伤,好在面庞未受波及。随着时间的推移,她的伤势奇迹般地好转起来。

经过多次植皮和手术,受伤13个月后,大难不死的小女孩终于出院了。此时,她已经看过那张著名的照片,却不清楚自己无意间影响了历史。

回到家乡,金福的生活暂时回归平静。而在外面的世界,随着1975年4月30日北越攻占西贡,夺去无数生命的战火终于在这片土地上熄灭了。然而,和平的到来并没能减轻金福的苦难:新长出来的嫩皮无法抵挡阳光的照射;因烧伤而感染的肺部经受不起飞扬的灰尘;头像要裂开般疼痛,却没有钱买止痛片。

由此,金福立下了做一名医生的志向,她发奋读书,终于被医学院录取,看上去,她的梦想就要实现了。

但是在这个时候,越南政府也意识到了“凝固汽油弹女孩”的宣传价值。接下来的几年里,金福在监视下没完没了地接受采访,连回答记者的话也是事先写好的。表面上,她微笑着接受,顺从地扮演着自己的角色;内心深处,她对这种操纵感到厌倦,进而是愤怒。

“我很想摆脱那张照片带来的影响,”她说,“我被凝固汽油弹烧伤成为战争受害者……但在那时,我又成为另一种受害者。”

就在金福欲摆脱“官方宣传工具”的角色而不得时,转机悄然而至。1982年,时任越南总理范文同被她的遭遇打动,安排她到古巴哈瓦那大学深造。

金福告别了被人摆布的生活。1989年,调到美联社洛杉矶分社的黄幼公到哈瓦那看望她,可是两人会面时,旁边依然有人监视,但黄幼公并不清楚金福的真实处境。

在哈瓦那,金福遇到了后来的丈夫裴辉全。由于被重度烧伤,金福的后背和胳膊留下了无法消除的可怖疤痕。裴辉全对此毫不介意,全身心地爱着她。

1992年,两人结为伉俪。就在从莫斯科度蜜月归来,飞机在加拿大加油的时候,夫妻两人做出了令外界大吃一惊的举动——申请政治庇护。

金福获得了梦寐以求的自由,她与黄幼公取得联系,倾诉了这些年的经历。不过,对于媒体采访拍照的请求,她一概回绝,称自己只想过普通人的生活。

直到1995年春天,隐居于多伦多郊区的金福,才被当地的《星期日太阳报》“挖”了出来。随着自身再度成为公众人物,金福逐渐改变了拒不接受采访的态度,决定掌控自己的命运。

1996年11月11日,美国退伍军人纪念日,金福受邀在华盛顿的越战纪念碑前发表演说。无巧不成书,当年轰炸展鹏村的参与者——老兵约翰·普拉默也在场。集会之后,普拉默与金福被安排了简短会晤,普拉默向金福致歉,金福则对“伤害我的人”表示宽恕。

这次会面被拍成纪录片,轰动一时。本来穷困潦倒的普拉默也借机出书、演讲,着实赚了一笔。后来有人揭露说,普拉默夸大了自己在轰炸展鹏村行动中的重要性,实际上,当时在村子附近进行的战事,几乎完全是由南越军队执行的。

人们不由得议论纷纷,觉得金福被普拉默利用了。金福不为所动,依然以不受外界干涉的方式,一遍遍讲述自己的遭遇。1997年,她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任命为亲善大使,并在美国成立了“潘金福基金会”,对受到战争伤害的儿童实施帮助,其间还与英国记者韦恩重逢。

至于黄幼公,金福与其会面的次数就更多了。这位普利策奖得主前不久还到展鹏村故地重游。“我很高兴帮了金福,”他说,“我视她如己出。”

饱尝人生的酸甜苦辣,已是两个孩子母亲的金福,终于可以直面当年赤身裸体、惊恐逃生的自己。“大多数人知道这张照片,却不知道它背后的故事,”金福说,“能把这张照片视作一件强有力的礼物并予以接受……我很欣慰。我会依靠它,继续争取和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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