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简单透明的人(小说)
旺堆
县城比内陆很小的一个镇子似乎还要小些,大体是安静的白色,被周边稀疏的绿树围着。南边有个屠宰场,长着弯角,身强力健的牦牛被人用绳子勒住了嘴巴,不能够呼吸,眼珠子凸出来,在它再也没力气挣扎的时候,刀子从它的耳后穿进去。
空气中弥漫着青草色的血腥味。
旺堆经常从远处跑过来看牦牛被杀死的过程。他不言不语地看。
年轻的尼玛认识旺堆,两个人并不怎么说话,但是尼玛从心里有些喜欢旺堆。
尼玛从旺堆长方形的脸上看到他正盯着自己手里的刀尖上的牛。虽然并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可是会对他笑笑,轻轻叫一声他的名字,就仿佛心不发出声就不愉快似的。
旺堆是英俊的,他的个子高高的,身体宽大整齐,但是他不像男人,他在与人对视的时候会低下头,像个害羞的姑娘。
尼玛叫一声“旺堆”,旺堆发现尼玛叫他,笑一笑,然后抬头看看天,看别处,瞬间就逃了许多地方似的,像是在掩饰着什么。
在那些认识旺堆的人眼里,旺堆是一个简单的人。
在欧珠还没有去远方的时候,他曾经说过,他说L:“从旺堆的眼睛里可以看出,他的身体里流的是清水。”
旺堆不爱说话,似乎唯一的爱好便是看着别人忙碌。
看完一只完整的牦牛被剥皮肢解,黄昏到了,他通过两边是树的石头路回到自己的住处。虽然死去的牦牛和旺堆并无关系,但是牦牛却被他收藏在心中了。
旺堆的心里收藏着许多死去的牦牛,一只收藏进去,另一只在心里就远了一些,虽然远了一些,只要他愿意让它们走近它们便走近。
也许那些死去的牦牛的灵魂都是属于旺堆的。
是从高山上流下来的水给了旺堆特别的心。从山上引下水来,让水不要流到不该流的地方,这是管水的旺堆的责任。
旺堆是被村子里的人派出来的管水人。旺堆的阿爸和阿妈早就死去了,他一个人生活,在村子里的家破落得不成样子,最重要的是他种不好地,也没有办法管好羊群。派他到离村庄有些远的地方管水,没有人比他更合适了。
旺堆在山坡下的两间用石头垒成的房子里生活。
房子早就有了,墙面抹着白色的泥料。
旺堆看着墙的时候觉得墙太白了,太白了容易照见一些神秘的事物——他潜在的心理渴望一点生活气味,这样也许可以调和他水雾弥漫的心。
他从外面拾来牛粪,捣碎了拌上短麦秸秆,用手做成饼子贴在了墙上。几十片牛粪饼让墙更美气。向阳的山坡上也贴着许多牛粪饼,独立生活的旺堆需要那些牛粪饼烧火做饭。
旺堆的房子离树林很近,鸟儿飞来落在旺堆的房顶上,树上,唱歌飞跃。旺堆常常躺在树底下望着鸟儿出神,出神的时候,任凭可能是来自于太阳和高山的风卷着一些草屑和灰尘飘过他的身体。那样的时候,生命里流水的形状与声音,即使在旺堆看不见也听不见的地方,也会流进他的心里,发出汩汩的声音。
他会莫名地想念那些他管着的水,那些清清的水,流走了,都流到哪里去了呢?
旺堆守着的那片天地,除了村庄和县城,还有田野和草场,田野和草场被看起来有些远的山抱在怀里,是会成长的图画。
在冬天,会有远方飞来的大雁与野鸭,那些有灵性的鸟儿用翅膀划开过许多地方的空气,捕获了天空的秘密,鸣叫的声音浑厚又透明。
每年冬天落雪的时候,旺堆似乎都能从那些从远方来的鸟儿身上获得信息,让他觉得这个世界上一切都是浑然一体的。
一切都是有灵性的,心要捕捉到需要深想,旺堆的生命正在悄悄开放。
在旺堆二十八岁的那个春天,在西藏有许多个叫强巴的人中,有其中一个见到正躺在山坡上晒太阳的旺堆。
“旺堆,我来了,你不觉得所有的山都离你更近了一些吗?因为我的到来,你的生活就要发生改变了……你去上山吧,把水晶石找到了,女人也就离你不远了。”
“我觉得时间静止了,山却在成长。”旺堆轻轻地说,“水晶石和女人和我有什么关系吗?”
“我听说心里简单的人,眼光也简单,这样的眼光会让你发现大的水晶石……你从山上采来水晶石可以卖给我,有了钱你就可以娶女人了。”
“女人,它们是大雁吧!”旺堆认真地望了望天说,“有谁愿意和我在一起守着水过日子呢?蓝蓝的天空也只不过有几朵白云飘,我又为什么要想那么多呢?我是守着水的旺堆啊!”
“要是你能变成白云啊,我什么都不用说了……听我的话,把你躺着的时间用到别处去,你就会有新发现!”
旺堆生命中那些死去后却仍然在虚无中鲜活的牦牛,常常进入他的梦境。
他梦到那些牦牛从雪山上走来,从草地里走来,聚集在他的面前,用眼睛和弯弯的角对着他,让他的心收紧了,以为是无意中发现了神秘事物的秘密要面临惩罚。
梦中他的眼睛望着别处,又盯向地面,地面上是被太阳晒得光滑的石头,那种在梦中的光滑温度让旺堆想要说话。旺堆几乎要哭了,他在梦里说:“我说不清楚你们为什么要来找我啊,我不能给你们路,你们从哪里来,就回到哪里去吧!你们看,太阳正亮,太阳正亮……”
牦牛们在旺堆的梦里并不说话。
过了很久,那在梦中的一切似乎就像是心灵与时空,生命与万事万物的对峙。旺堆期待着那些牦牛消失,因为他心盛不了太多事物。后来没有办法,他想到了自己管的水。
那水从山上流下来,流向梦中的牦牛群。
旺堆说:“喝吧,这是属于你们的水,喝下它们就去吃草。”
那些牦牛低头喝水,然后离去,旺堆的梦也就醒了。
因为梦,生活也要发生改变。
因为那些梦并不是凭空而来,醒来的时候旺堆期待着自己的生命和生活发生改变。虽然他仍然在自己的生活中,可是强巴来了,让他去找水晶石,而且,水晶石与女人还有关系。
女人,女人……旺堆的心流出一股甜味的清水。
旺堆上山找水晶石的时候,山脚下草地上有许多野草花开了。
走过芳草地的时候,因为有了具体的目标,旺堆的脑袋里本来没有什么想法,可是那些有灵气的花与草让旺堆有一些想法了。
他弯腰摘了一朵兰花,放在鼻子上闻了闻。
“花……”嘴里轻轻说出这个词,旺堆的心里便有了一朵花。尽管他抬头看山时,山还是棕色的,还是那样高。
一朵花敞开了生命,一股同时也吹着天空和白云的风,吹进了旺堆的心里,让他心情喜悦地想到了格桑。
不久前,旺堆在河边遇到放羊的格桑,当时格桑正蹲在地上撒尿。
格桑个头不高,扎着粗粗的辫子,大眼睛黑白分明地亮着,黑色的脸膛上有两片酡红,记录着太阳与高原的风景。
会唱歌的格桑,嗓子像清亮的河水。旺堆以前是听过她的歌的,那时候他觉得格桑就像一朵花儿。
如今他手捏鲜花的时候想到格桑,他觉得自己的心动了。
哦,一朵鲜花在地上撒尿。旺堆的心活泛起来,生命里有了那句话,却没有说出来。
在天高地广的高原上,格桑看到旺堆,站起身来笑着说:“水里的石头是湿的,地上的石头是干的,所以啊,我要这些地上的石头也变成湿的。”
哦,格桑多么好,她竟然说出这样调皮的话。
旺堆笑了,他走过去,好像是有意看了看那片被格桑尿湿的地,然后说:“我看到了……地湿了,地上的石头也湿了。”
“你的心会不会也湿了呢?”格桑咯咯地笑着,用带风情的眼盯着旺堆。
旺堆逃开了格桑的目光,去河边洗脸,也许是水给他带来了想法,激活了他简单的心,于是他说:“你看,我也湿了。”
旺堆的话让格桑笑弯了腰,看她笑过了,旺堆觉着自己也该走了。
本来旺堆只是想要用河水洗洗脸,并没有想到要碰上格桑啊。不过格桑蹲在地上撒尿的形象却存在他的心里了。
旺堆转身走掉的时候,身后的格桑叫他:“旺堆……”
旺堆并没有回头。
格桑在叫他,可是,他一回头,那声音就消失了啊。
也许旺堆真的是不开窍的旺堆,也许爱需要一个人的世界发生改变才能正式开始。
强巴来了,给他指了一条路。
寻找水晶石的旺堆,站在山上的旺堆想起格桑,他看着一重接一重的山,和望不尽的蓝天,觉得自己的确是需要一个女人了,这样的渴望一直潜藏在他的生命中。
在旺堆简单的心里,在他生命里的风景,不管是梦还是现实,都取代不了一个女人。格桑,格桑,撒尿的格桑啊,你就像会落雨的云天啊……
旺堆把找来的水晶石送到强巴手里,强巴的眼睛在放光。
他说:“在我想到钞票的时候我跳开众人的影子想到了你。我想啊,旺堆一定会找到更好的水晶石,在所有寻找水晶石的人当中,你找到的水晶石是最好的也是最大的。你发现了水晶石,我发现了发现水晶石的人……旺堆,告诉我你是怎么发现这么大的水晶石的呢?”
“我在石头里闻到了花的香味,那是水晶的香味;我在心里想到了格桑,我觉得水晶石的心也想她,我们想到一起去了,就找到了。”
强巴看着认真的旺堆,不由得呵呵大笑起来:“旺堆啊,格桑可是和尼玛订了婚的啊,不过,你要是找到更好的水晶石,格桑也许会变成你的格桑呢。”
“格桑如果不能变成我的格桑的话,我想我可能再也发现不了水晶石了。”
“为了你能找到更大的水晶石,我愿意美丽的格桑变成你的格桑。去吧旺堆,去对格桑说,要是她的心里也有你,那个姑娘啊我看与你是配的。”
旺堆找到放羊的格桑说:“一个用刀的男人,我觉得应该找石头结婚;尼玛虽然看上去也不错,可是,格桑啊,我在寻找水晶的时候想着你,你就是花儿……”
格桑笑了,她说:“是吗?我以为你的心里没有我呢……可是我的阿妈说,一个用刀子的男人,家里人是不会缺少肉吃的。”
“尼玛杀死的牛都盛在我的心里呢,我用我管的水洗净了牛身上流出来的血……有时候我想啊,这个世界应该像水里的石头那样光滑才理想。我们为什么要吃肉呢?我从来就不想吃肉的啊!”
“哦……虽然我不喜欢尼玛身上的腥气味,可是我的阿妈她喜欢,我是阿妈的女儿啊!”
旺堆抬头看天,然后又看着格桑,他说:“假如你尿湿的石头不会干的话,我想你阿妈的主意也就有可能不会变了,可是我想那天湿了的石头现在已经干了吧!这个世界上,如果人的心需要改变的话,有什么不可以改变的吗?”
“我是喜欢你的眼睛的,旺堆,你的眼睛里有清水,我想我是一只需要清水的羊,可是那天我怎么没有发现清水里有我的影子呢?”
“那天湿掉的石头只是一般的石头吧,我发现水晶的时候透过水晶才看到了你。”
旺堆有意地去找格桑说过几次话,后来格桑把羊赶到旺堆的住处了。
格桑说:“旺堆啊,你一个人住在这片山坡下的树林里,可是连院子也没有,如果我的羊跑了怎么办?”
“以前我没有想到女人是需要一个院子的,我想要是你肯嫁给我,山上的石头都会跑过来变成院墙。”
“你不怕尼玛的刀吗?在外人的眼里,你可不是他的对手啊!”
“我心里的水是刀子扎不透的……格桑啊,只要你愿意,你要什么我都会给你弄来的,强巴说水晶石可以变成许多东西。”
“是吗,旺堆,我阿妈说,我们女人是靠耳朵活着的,以前我听人说你是不爱说话的石头,要是我嫁给你,你会永远像今天这样给我说话吗?”
“就是我不说,我心里的那些水也会通过我的眼睛说话吧,你的耳朵听不到,难道心眼也看不到吗?”
“要是我的阿妈不同意,尼玛他也不同意,我们该怎么办?”
“旺堆同意了,格桑同意了,别人不同意也是没有关系的,难道不是这样吗?”
两人接吻——鸟儿的唱声有了变化,格桑走了以后,旺堆发现了这一点。
把山上的石头滚下来,一块接一块,然后旺堆把石头搬到家里来,垒成院墙。
院墙有半人高,找来木头,然后用铁丝做成门,门关上,格桑的羊走进去就不会跑丢了。
旺堆和格桑在房子里。
尼玛发现的时候,身上没有带刀子,他用石头打破了旺堆的头。
旺堆的血流出来,他用手捂着流血的头说:“要是我的血像河里的水,流得多一点也没有关系。”
“要是你的身体里流的是水,你就不会和我的女人在一起了。”
“难道我有什么办法吗?我的心里开了花,格桑就是最美的一朵啊!”
尼玛抽出烟来点着说:“旺堆,不要以为杀牛的人心里就没有别的东西了,这一段时间没有看到你,我是想你才来找你的……”
格桑抱着旺堆对尼玛说:“旺堆的头破了,你该走了……你走啊!”
尼玛吐了一口烟,沉思了一会儿,站起身来说:“旺堆是简单的,我也有一个简单的想法,以后我会实现的。”
冬天快来的时候,大雁与黄鸭飞来了。
这个时候的格桑变成了大肚子。
旺堆与格桑结婚了,旺堆想去看看那些从远方飞来的鸟儿。等他回来的时候,格桑哭了,身上的衣服被撕破了。
尼玛来过了,他和另一个女人订了婚,可是他还记着自己的想法,心里想的还是旺堆与格桑。他并不想怎么样,可是他想要弄出一点事情来心里才舒服。
那些被他杀死的牦牛用皮和骨肉让尼玛有了这样糊涂的想法吗?
尼玛想得到格桑,他得到了格桑。
他对格桑说:“为什么不能这样呢?虽然你怀上了他的孩子,可是我告诉你格桑,我这样做就是想让你觉得你肚子里的孩子是我和旺堆一起让你怀上的。”
旺堆手拿治水的铁锹去找尼玛。
旺堆的铁锹砍在了尼玛的胳膊上。
尼玛脱掉衣服对旺堆说:“看,血流出来了。”
旺堆说:“我很久没有梦到那些被你杀死的牦牛了,我的心里早就敞开了一个洞,所有的牦牛都从那个洞里走出去了,因为我有了院子和女人。”
旺堆要走,尼玛拉住了他,他拿出酒来,两个男人坐下来喝酒。
“旺堆……”
“说吧!”
“你看着我杀牛的时候,我觉得就像自己看着自己。你有了格桑就不看我杀牛了,我发现自己也丢了。我想啊,我的灵魂也被你带走了吧,可是我知道,我活着,现在,我想让你叫我一声'朋友’。”
旺堆那天晚上叫了,回去的路上还有一丝后悔,他想到格桑,觉得自己不该跟尼玛在一起喝酒,更不该叫他“朋友”。
可是他没有想到,第二天尼玛用杀牛的刀杀死了自己。
旺堆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远远听到大雁与黄鸭的叫声,浑厚又透明,在那声音里,雪山和草地上的牦牛正在低头吃草。
目光转向县城的方向,那小县城在雪中像面镜子,仿佛照见了照样安静的一切。
罗布
有一条路通过罗布所在的那个线条明媚的白色村庄。路可以去一切地方。
路边有一条清水河,河里有无鳞鱼和光滑的鹅卵石。河水不深,路不平的地方,手扶拖拉机与汽车更喜欢从河里开过去。
风一样的汽车与突突叫的手扶拖拉机从多吉的店门前过,也从罗布的面前过,扬起灰尘,让人感觉村庄里的时光格外多。
罗布在自己慢腾腾的时光里转眼三十多岁了,他是个单身汉,不过他的心却还是少年的心,正在抽芽长绿叶。
喜欢慢吞吞走路的罗布,到了一定的年龄却没有那个年龄段的心,这在别人的眼里便是有点傻。
有人说,一个人来到世界上就像开天辟地一样神奇,产妇心里有内容才可以让自己的孩子活成一个正常人,罗布有些傻是因为他的阿妈生他的时候没念经。
所有的说法都是用来影响人的心灵的。罗布的阿妈生了罗布以后倒是天天念经的,也没见罗布变聪明。
寺里的喇嘛说,一个人傻一点是神安排的,如果让一个想象力丰富内心又纯洁的人来看罗布和他的驴,驴也可以被看成是神派来陪伴罗布的呢。相信时光与命运会孕育奇迹,特别的存在会透过平常的生活盛开在别处。
罗布的身上有淡淡的青稞酒与糌粑的香味儿,当然也有一种无法言说的心灵与风景的融合所形成的味道,平常的人闻不到,与罗布朝夕相处的毛驴闻到了,于是它们把长长的脸凑到罗布圆圆的脸上。
罗布经过小卖店,驴亲他的时候被店主多吉看到了。
多吉说:“罗布啊,我看到你的驴和你亲嘴啦,你买一块红糖买买它的心啊,说不定到了晚上它就变成女人了。”
罗布笑一笑说:“这个事你说得很奇怪,我得考虑一下再决定。”
罗布说完话便和毛驴一起走过多吉的小卖店,在一片空地上停下来。
从外部的自然风景对人若有若无的影响,到人内心的风景与外部的风景的交流,一个人与天地浑然一体的存在携着种种生命的元素跃进生活,又回到属于生活与自己的另一片天地,中间有很多内容闪闪发光却不为人知。
罗布在一片空地上停下来,时光也在那片空地上凝聚,期待着什么。
罗布在那片空地上等活,本来他可以在家里等,但是他的阿妈让他把毛驴赶出来。
他的阿妈对他说:“有人看到了毛驴才会想起来用它,你把毛驴圈在家里,那些想用毛驴的人可不一定会想到我们家的毛驴啊。”
看着阿妈满脸的皱纹,罗布很听话地把毛驴从家里带出来,在有太阳照射万物的街面上闲着。
闲着的时光里罗布可能也没有什么想法,没有什么想法多么好。可是罗布不可能总是这样没想法,因为周围的世界在影响他。
罗布有六头驴,加上他心里的拉姆一共有七头。
拉姆在一年前来到了多吉家,成了多吉的妻子。
四十出头的拉姆胸和脸庞都成熟了,心却还像个小姑娘似的多情。
拉姆的嗓子好,喜欢唱歌,尤其见了男人,她就变成了一条波浪滚滚的河。
知情的人说,拉姆从长大的那一天起就离开了自己的家乡,四处游走,嫁了好几个男人。
一年前罗布倚着墙根吸鼻烟,他从鼻烟壶里弹出些烟末儿,捂在鼻子上一吸,睁开眼的时候看到了在窗口给花儿浇水的拉姆。
拉姆常常跑到窗口前,她爱唱歌也爱花儿,她是一个多好的女人啊。
后来有几次拉姆给罗布招手,这个因为多情而迷失的女人可不管楼下面就是守在店里的多吉。罗布看到多吉,只好装作没看到拉姆。
不过拉姆在罗布的心里渐渐地变成了他的驴。
这个变化很奇怪,不过对于罗布来说,这是正常的。
罗布的心里有拉姆,他赶着驴去别处,看到了女人就会想到在他的生命中变成毛驴的拉姆,想到拉姆正跟着自己慢吞吞地走路,他的心情既美妙又平静。
拉姆是一只会唱歌的驴,但是拉姆是多吉的老婆。
如果多吉在下面的店里听到头顶上传来了歌声,他就会跑到街上来看着拉姆,像个哲学家一样说:“我听说女人的歌声太漂亮的话,是会被男人的心惦记的,我觉得你应该回到房子里面去喝酥油茶。”
多吉一次次对拉姆那样说,可是每一次都不见效。
曾经用花言巧语骗了拉姆的心的多吉,在与拉姆过日子的时候肚子里的词语变得贫乏了。相对多吉来说,神奇的拉姆的语言是丰富多彩的。
拉姆说:“我是唱给前边的高山听的,高山听到我的歌啊,长得更高了;我是唱给天上的鸟儿听的,鸟儿听到我的歌啊,飞得更远了;我是唱给男人听的,死多吉,难道你不是长着耳朵的男人吗?”
听到拉姆说出这样的话,多吉觉得自己再也找不到更好的语言来回答,想到拉姆也许又会跟另一个男人跑掉,又不能逞一个男人的强,他只好又回到店里去。
多吉去去县城进货的时候店就由拉姆守。
拉姆守店的时候,村子里的或路过的不少男人愿意过来跟拉姆说话。
有拉姆看上眼的男人,她很快就会忘记多吉是她要守的男人了。
女人都说拉姆是狐狸精,妖女,可是罗布也喜欢拉姆这个妖女一般的狐狸精。
自从第一次见拉姆,天和地让罗布的生命发生了变化。有些变化细微却神奇。罗布也跟别的男人学到了心思,他趁多吉不在的时候装作买东西,去跟拉姆说话。
罗布把自己的驴拴在胡杨柳上,看看四周的空气,像个小动物一样走进店里去。
罗布对拉姆说:“有人说你是狐狸精,可是我在高高的山上见到过狐狸的,你们一点都不像……”
罗布笑着,以为自己的话说得有意思。
拉姆眼光闪亮有着多情的水波在荡漾,她开心地说:“是吗罗布,我的乖孩子,我不像狐狸那么我像什么呢?”
罗布想了想说:“你的眼睛像毛驴,你的声音也像毛驴,这是多么奇怪啊,你浇花的时候,我觉得你是在浇我心里的花,我看到水的时候觉得我们村子里流过的河水都是你。”
拉姆哈哈大笑,笑得肚子都需要用手捂住。
笑完了拉姆说:“你的心里有花儿吗?你是在赞美我吗?罗布,你阿妈的宝贝,我眼里的美男子,我可是第一次听到有男人这样赞美我。”
罗布被拉姆突然发出的响亮的笑声吓住了,他回头看了看没有人进来,然后用手捏了捏鼻子说:“次仁和普琼说我是傻罗布,他们叫我驴,这是多么奇怪啊,可是我觉得这个称呼很不错——只有毛驴理解我,我想你也是理解我的吧,所以我觉得你像毛驴,只有毛驴才能理解毛驴啊……拉姆,我想来一瓶啤酒!”
拉姆给罗布拿了一瓶啤酒。
罗布用牙齿咬开瓶盖,当着拉姆的面喝了半瓶子。
拉姆看着喝酒的罗布自己却像醉了似地说:“男人啊只不过是女人的一棵树,女人啊只不过是男人的一朵花,多吉可能晚上才回来,你要是跟我去上楼,我就再白送你一瓶啤酒喝……只有你才有这样的好运气,谁让你是心里有风景的罗布呢!”
在空地里守着毛驴的时候罗布看到过不少像树一样的男人跟着拉姆上楼去。
他听像树的次仁说:“拉姆是个妙女人,在床上的时候唱得比大雁更动听。”
他听像树的普琼说:“拉姆是个骚娘们,身子软得像哈达。”
罗布自己也听自己对自己说:“拉姆像头亲亲的驴,啊,像毛驴的拉姆多么好!”
罗布想到瘦长的次仁和宽大的普琼,想到他们与拉姆在一起,正在抽芽变绿的心一收,脸不由得红了。
罗布说:“我很小的时候就听我的阿妈说,别人白给的东西不能要,我看我还是应该给你钱才对,我身上有钱啊。”
罗布又要了一瓶啤酒,当着拉姆的面喝光了。
他的心有点儿醉了,他说“拉姆啊,很奇怪啊,我觉得你就像我的亲阿佳。”
拉姆看着变得有点儿奇怪的罗布说:“是吗?别人都说你的脑子就像不会开花的草,我看你的心里有莲花,你阿妈转经的时候也许会看到莲花了,要是我没猜错的话,会飞的莲花就是你的心,它在绿绿的草地上,在清清的河面上飞啊飞……我是多么想唱啊,罗布!”
拉姆多么好,见了男人就想唱歌
拉姆多么好,见了男人变成了河
拉姆多么好,她是男人心里的水
拉姆多么好,她让男人变成了树
正在拉姆唱的时候,生意人次仁从县城里来到了罗布所在的那个村村。
次仁是个花心的男人,他也是拉姆的树。
罗布准备走出去,次仁却叫住了罗布,他说:“罗布,我有青稞和砖茶需要送到草原上,草原上的羊剪了毛需要运到城里去,明天你就跟着我走吧。”
罗布答应了次仁,闷闷不乐地走到自己的驴群里。
他拍拍其中的一头说:“明天,次仁说让我们去草原。”
说完话,罗布回头的时候看到店门关上了。
罗布的心里更乱了。
“拉姆啊,你就要给次仁唱歌了,这是多么奇怪啊,这可有点儿伤着了我的心啊。”说着,罗布又拍了拍毛驴说,“拉姆,拉姆……我的驴啊!”
第二天,次仁让罗布在每头驴的身上装了两个大大的包,太阳出来的时候他们出发了。
经过多吉的小店时,罗布抬头看了看窗子,他没有看到拉姆在窗口,心里的失落就像风吹柳。
出了村子,次仁让罗布把毛驴赶快一点。
走了一阵子路,在山路拐弯处的一片树林里,拉姆穿着新新的氆氇从树林中走了出来。
拉姆要跟着次仁去另一个地方过日子了,那个地方是哪里?达娃心里没有谱,拉姆的心里也没有谱。不过,和自己的情人在一起快活,哪儿不可以当家呢!
拉姆与次仁见了面,抱在一起亲了嘴,嬉笑着的拉姆从达娃的怀里脱开身,回头对罗布奇怪地笑了笑,那笑似乎是在问,她这样做有什么不对吗?
罗布逃开拉姆的眼睛与笑脸去看自己的毛驴,然后又用眼睛去看风景。
搓板路曲曲弯弯,路下边的河水汩汩流淌。
山很高大,天很蓝,蓝蓝的天空白云飘……
阿妈,阿妈,昨天晚上罗布看到在家里转着经轮的阿妈,她的心念着六字真言,生命里的莲花层层开放,就像罗布在天空中看到的白云。
后来阿妈突然说:“罗布啊,我想到拉萨去一趟,到大昭寺门前磕等身的长头,我一直想祈求有灵的神照顾你,给你一个姑娘当妻子……”
罗布说:“阿妈啊,可是你现在走不动路了啊,等我回来让毛驴驮你去吧。”
阿妈闭上眼说:“我的心早就到了那儿了啊,那儿的青石板被人的身子磨得光光的,青石头被人的手和膝盖磨出了沟槽……”
罗布走路去过拉萨,往返也不过十来天的时间。阿妈多次说要去拉萨,可是罗布和他的毛驴一直没能把阿妈带到拉萨去。
罗布听人说起过拉萨,说拉萨可是一个大城市,光一个布达拉宫就有上千的房间,别说人,就是村子里的牛羊和石头都住进去,也住不满呢。
一个地方和另一个地方的风景不一样,今天和明天的风景又不一样,心里有事儿的罗布,他的心在一路上的风景里渐渐敞开。那些风景里的精灵是路上的石头,路边的树,河里的水,水中的鱼,远处的山,山上的雪,山下的草地,草地上的牛和羊……
他回头看看拉姆和次仁,又抬头看了正在向西边落下的太阳,突然心里一阵焦闷。
罗布蹲在地上不走了,他的毛驴也不走了。次仁和拉姆走上来。
“罗布,怎么不走了?”拉姆蹲下身子说,“天黑之前我们要是走不到城里,只好睡在外边了!”
“我的心让我停下来,我的毛驴也不愿意走了……我感觉我们的路错了,次仁可是没有说要带着你去草原驮羊毛的啊!”
“拉姆在家里闷得慌,想要出去散散心。”次仁眨着小眼睛说,“现在我们不去草原驮羊毛了,我们直接通过草原去县城。”
“停下来让我想一想吧,我的心里被石头塞住了。”罗布从身上摸出鼻烟壶说,“真的很奇怪啊,我觉得心里的风景不流动了,好像有什么事情要发生。”
次仁看了一眼拉姆,拉姆用眼睛看着远处。
走在罗布后面的次仁跟拉姆商量怎么处置罗布的事。
次仁觉得,如果罗布回到村子里,多吉找不见拉姆就会知道拉姆是跟他走了。要是有一种办法让罗布再也回不到那个村子就好了。
对付傻罗布,石头和刀子是一种办法,可是那样的话他和拉姆的心就得变成石头和刀子。拉姆的心不许达娃这样做。
后来拉姆说:“我们到了山南就让罗布回家,然后我们搭车去拉萨,即使罗布会告诉多吉,多吉也不知道我们走到哪里去啊。”
贪心的次仁说:“罗布的六头毛驴如果属于咱们,是可以换许多钱的啊!”
拉姆听了次仁的话心里不高兴,她说:“罗布的心里还有一头毛驴呢,那头毛驴就是我,难道你也想把我换成钱吗?”
次仁听拉姆这样说,奇怪地笑了笑,不说什么了。
生命里有河的拉姆把目光从远处落到罗布身上,又落到次仁身上。
拉姆生命里的水流得太快了,便用心调节得慢下来。想到不确定的未来,慢下来的水又快起来,波浪起伏的水在生命里泛滥,让她的眼睛里有了泪水。
拉姆从远处的风景里获得启发,她想,心里有水也有花的罗布多么好啊,可我为什么却跟了次仁,这个心里有毒,嘴巴上却抹着蜜的次仁,我跟着他又能过什么样的日子啊……
拉姆把自己生命里的男人一个一个想了一遍,最后模糊又清楚地感到罗布应该成为自己的男人。罗布和拉姆都是心里水也有花的人啊。
次仁的一张脸,笑容是装出来,他的话虚虚假假,他的心早就变成不通气的石头心了。不过那样的心太硬了就骗不了女人。
次仁让自己的心变成软软的心对拉姆说:“拉姆,好日子就在眼前了,可是你的眼里却有了泪水,要是风吹的,我就用手给你擦一擦。要是因为别的事,我想,我会听你的。”
拉姆笑了笑说:“是啊,是风吹的,我看是山上的石头太寂寞,让山里起了风……”
“罗布啊,去对你的毛驴说,我们走路吧。”次仁对罗布说。
罗布吸了几鼻子烟,心安稳了一些,他看看漂亮的拉姆,觉得拉姆还是他心里的驴。啊,多情的拉姆啊,穿着漂亮氆氇的拉姆,你是一头美丽的驴。
眼里只有拉姆的罗布觉得既然是拉姆想要去散心,跟着次仁也没有什么不可以。他从地上站起身来,走到脖子挂着铃铛的驴身边,用手拍拍它的脖子说:“走吧,走吧,我们和拉姆一起去散心!”
有路的风景不如没有路的风景美,罗布奇怪的心让他放弃走大路,走到了没有路的地方。
以前罗布去县城的时候曾经走过没有路的路,那儿是个大草原,是条捷径。
在那高高的山间的草原上,那儿是另一片天地。
在那里,六月里的天空也落雪,雪山上融化的水浅浅地流过短短的、不枯不绿的草,流动得缓和而透明。
野兔子隐藏在大的石头后面,听到动静跑出来也不怕人,就好像那儿从来没有人来过,来上几个便成了兔子的风景。
罗布和他的毛驴与次仁和拉姆走进去草原的时候,天已经傍黑了。
次仁望着一眼看不到头的草地,抬头看了看阴云密布的天空说:“刚才太阳还很亮,走进这片地方太阳怎么就没有了?太阳没有了,天也变了,真是奇怪啊!”
“在没有月亮和星星的夜里,草地上流动的水也失去了光,”罗布说,“要是走进沼泽地,我想我们的天空再也不会亮起来了。”
“该怎么办泥?”拉姆焦急地说,“刚才我还想唱歌呢,现在我心里所有的声音都被这个鬼地方给吸走了,这儿真静呢,一丝风的声音也听不见。”
又走了一段时间,罗布停下来说:“找一个地方住下来吧,看,天上开始落雪了。”
前面看不到路了,次仁和拉姆只好同意。
毛驴身上的东西被卸下来,帐篷在一片干爽的地上支起来了。六头驴子拴在帐篷的四个角,三个人钻进帐篷里。
次仁与拉姆睡在一起,罗布单独睡在一边。
安静的帐篷里只有喘息的声音,倾耳去听外面,雪下得更紧了。
过了一会儿,罗布说:“我可怜的驴啊,你们受苦了,我也该给你们准备一个帐篷才对啊。”
罗布走到帐篷外面去,他看不太清楚他的驴,外面灰黑一片。
“趴下来吧,伙计们,虽然天上落着雪,可是地面是热和的。”罗布用手摸着驴的脑袋说,“天亮了雪也就停了,我们走出草原就可以看到美丽的县城。”
有一头驴叫了一声,帐篷里的次仁吓了一跳,以为自己的心事被发现了。
等罗布走进帐篷的时候,次仁说:“外面很黑吗?”
“是啊,虽然雪是白的,可是雪落到草里就不见白了,外面很黑呀!”
“早点睡吧,”次仁说,“走了一天的路了。”
罗布躺下来,心里想着的是自己的驴,他想自己心里的那一头,那一头驴是拉姆。拉姆,拉姆躺在次仁的身边啊……
后来生命里的风景一齐压过来,让罗布的眼皮变得沉重起来,他睡着了。
拉姆的心感觉有什么事情要发生,驴的叫声一直萦绕在她的心里。
下半夜次仁用手动了动拉姆,拉姆的心像是被一双手握紧了,不过她没有动。
次仁以为拉姆也睡着了,他从自己的腰间摸出弯刀。刀子出鞘时发出轻轻的哗啦声,拉姆听到那声音,心都快跳出来了。
在次仁摸罗布脖子的位置时,拉姆在他的身后拉了他一下。
次仁吓了一跳,刀子抹在罗布的脸上。
罗布醒了。
次仁准备再用刀去割罗布的脖子时,拉姆死死地抱住了他。
那时候拉姆觉得自己的心都跳出来了,她说:“罗布,罗布,快跑啊!”
黑暗中的叫声惊动了罗布的六头驴,它们从地上跃起来,带倒了帐篷。
次仁从帐篷里爬出来时,看到黑暗中的毛驴扬着脖子叫,心里慌乱成一团。
拉姆和罗布从帐篷里爬出来时,听见次仁的呼救声,原来慌乱中他陷进了沼泽中。
天亮了以后,乌云散去了。
地上有一层薄薄的雪。阳光射到草原上,十分美丽。
罗布和拉姆眯着眼睛看了看太阳,瞬间觉得从来就没有次仁那个人,而过去就像一场梦一样。
格列
很久以前因为想要去的地方太多,以至于左脚向东,右脚向西,无法走动,格列只能在原地徘徊。
格列看到寺庙红墙根下的几个男人,觉得他们在那里晒太阳,就像每个人的身体里都有一个神一样,那样安闲自在,于是也成了墙根底下的一个。
在那些有闲的时间里,那几个墙根下的男人基本上没有什么活动,他们彼此间也很少有什么话要说。若说人人都有一个内心,他们内心里更多的话,一定是说给他们自己的眼睛所看到的事物了,要么,是说给他们自己感觉到会说话,也会倾听的心了。
在暖洋洋的太阳底下打瞌睡,或者仰观苍天,心随浮云飘游的日子里,在那几个男人中间,格列尤其喜欢欧珠。
欧珠看着高个子的格列,心里也很喜欢。
格列是一个人见人爱的人。他的手脚细长,眼睛细长,笑的时候露出一口洁白的牙,没有意识到笑的时候,他的脸上也会浮现出孩子一般的笑意。他身穿深蓝色长袍,长长的头发披散在肩膀上,使爱幻想,而且又容易产生错觉的欧珠认为,格列是把圣湖里的水,以及天空的蓝穿在身上了。
有一天,手中握着一块石头的欧珠,对正在望天的格列说:“你看到经过我们的人就想着那个人走过的路,这样他走过的路就会成为你走过的路了;你要是听到别人的谈论,你就把那些话语记在心里,那些人见过什么人,经历过什么样的事,他们见过的人就等于是你见过,他们发生的事就等于发生在你身上了。我看着你的时候,虽然你穿着一身蓝衣裳,可我觉得你的身子里头有天上的白云在飘动。”
格列不是个画家,不过,因为他看的人和风景多了,又想象了太多他从未看到过的风景,便觉得那无限的风景都在蓝色如洗的天空里。
他想要画一幅画,画下自己想象的天空。
在格列的感觉中,那些形形色色的树,每一棵都有着深浅不同的颜色,每一棵都集合了很多事物的色彩。有时候他把树想象成人,想象成牛和羊,虽然树并不是人和牛羊,但是他会相信自己的心中所想。
寺庙对面是民居,那些白色的房子,在格列长久的注视下有了成千上万种色彩,而墙上的花纹也被他看成了天空中的云朵;房屋门窗上绘出的画,以及或蓝或红或绿的色块,很像房顶上五色的经幡。
格列觉得风吹动经幡的时候,所有的色彩都是会念经,会说话的,因此他的心会听见很多美妙的声音。
他心中收集的各种色彩都是有生命,都是会流动的。
那远处的棕色大山,虽然被格列盯着看了很久,却是他用心化不开的颜色。
这困扰着格列。
那重重大山使他夜不能寐,因此只好从屋子里走来,去仰观天象,借助于夜晚墨汁一般的蓝色,以及凌凌的星光来照见他心中的色彩。
那亮晶晶的星星,在他长久的注视下仿佛都随着夜色流过来,凉津津地存在他那色彩翻腾,却又无比静谧的心里。
格列觉得远处的山,以及天上的星星都融化在他的身体里了,以至于当他睡着的时候,他在梦中梦见自己看到过的所有的物体,都在他的骨头上刻下了它们的形状,这使他感到心里堵塞得厉害。
格列的妻子桑娜是个漂亮而多情的女人。
她非常能干活,家里外头的活几乎都被她一个人干了。她觉得自己的男人格列不应该像那些没有用的男人,也不应该因为他长得好看而不干活。她一直想让格列有点儿事做,只要他愿意,想做什么她都支持。
后来桑娜听说格列有画画的想法,于是她想到那位和自己睡过的老画匠。
老画匠曾经为很多人家画过洁白的云彩和花鸟虫鱼,他尤其擅长画云,因为画得太像了,人们都觉得真实的云彩都不够真实了。
老画匠虽然一生没有结过婚,可是从来不缺少女人;虽然他连家也没有,可是从来不缺少睡觉的地方。
女人们都爱他,愿意用自己滚烫的身子给他绘画的灵感。
女人的男人们也不会为老画匠和自己的女人睡过感到恼怒,男人们在心里把老画匠当成了一朵云彩。
凡是跟老画匠睡过的女人,她们的男人都觉着自己的女人更懂风情了。
桑娜把老画匠请到家里,以自己年轻饱满的身子,和那甜似蜂蜜的笑容与话语,请求老画匠收下格列做个徒弟。
老画匠感到自己老了,也正想找个代替他的人,于是他在格列的家里住了下来。
一日三餐都由桑娜来伺候。若不是考虑格列也在家里,无比崇拜老画匠的桑娜甚至愿意让老画匠抱在怀里。如果老画匠用那绘出生动白云的手抚摸她的身体,搂着她睡觉,会使她觉得自己就像一片洁白的云,就会使她认为自己的天空无比蓝。
老画匠让桑娜和格列从拉萨,从盛产各种颜料的地方买来一罐罐颜料。那些昂贵的颜料使桑娜陆续卖掉了自家的牛和羊。等到家里连青稞和奶油都吃不上的时候,格列基本上学会了绘画。
在调和颜料方面,格列完全胜过了老画匠。
老画匠把自己掌握的所有的绘画技巧都教给了格列,而画技却是需要格列慢慢去提高,去领悟。
不久,老画匠在和桑娜云雨一番后知趣地死去了。
格列和桑娜请人为老画匠举行了葬礼。那天喇嘛吹响法号,煨起桑烟的时候,从四面八方聚集来的鹰鹫把那个设在半山腰的天葬台都落满了。
每一只鹰鹫的翅膀上都沾着白云的流汁,每一只鹰鹫的眼睛里都深藏着蓝天的色彩,每一只鹰鹫的心中都有一个天堂。老画匠被那些有灵的鹰鹫带进了天堂。人们都说,老画匠打坐在他画过的白云中,使所有真实的云彩感到妒忌且无地自容。
虽然学会了绘画,格列仍然无法画出他心中想要的画。
他想画下一面像镜子一样的天空,那幅理想的画,可以使所有的人觉得自己就在那天空的蔚蓝和云彩的洁白中,即使没有实实在在的生活也会感到幸福无比。
为此格列调动了他所有的对色彩的理解和想象,运用了各种他已掌握的调色的方法和绘画的技巧,结果他仍然画不出来。
根据他的梦境,后来他跑到玛旁雍措和拉昂措这两个湖边去了。
他日夜观察水中的天空,以及自己的影子,仿佛若有所得,可他无法把握自己心中所见的一切,依然画不出来。
老画匠活着的时候曾经对格列说过,画一片可以照见所有人的天空,这个想法正是多年前他的想法,但是他也只能把云彩画得比云彩更像云彩,却无法把想象中的整个天空画出来。
在拥着不同的女人睡觉的时候,他不知不觉地忘记了自己曾经的梦想,以至于当他感到女人身体的温存和美丽时,感到自己的欲望被敞开然后又关闭时,他忍不住流下眼泪,但他不知自己为什么而流。
是格列对绘画的梦想唤起了他的梦想,然而他已经老了,不可能再有更多的时间和精力去完成他的梦想了。
县城和附近村庄里的人都以很优厚的条件来请格列为他们画画,因为考虑到妻子桑娜和自己吃饭的问题,格列只好答应下来。
人们很快发现,格列的画比老画家画的还要好,因为他画的花鸟虫鱼,比真的还真。
这一点即使老画匠也不曾做到,老画匠只能把云彩画得比云彩还真实。
那些多情的女人请求格列住在自己的家中,即使格列不愿意和她们睡觉,她们也愿意看着他,因为他成了梦想的象征。
即使格列不愿意动笔去画她们想要的画,她们也对他百般宠爱,悉心照顾,这就像一个懂得艺术的天才到了热爱艺术的人们中间,天才就成为了宠儿。
格列成了人们心中的老画匠,也成了桑娜心中的老画匠,但格列就是格列。他比老画匠更优秀,更年轻。
桑娜觉得,她抱着格列睡觉的夜晚,就像抱着一团洁白的云彩,就像抱着最真实的自己的梦想在睡,因此心里别提有多美。
由于格列想着自己心中的画,对于那些多情的女人也不加垂顾,这也使桑娜感到自己对英俊男人们的多情应该收敛起来。
格列经常梦到与绘画有关的事,因此半夜起床沉思或作画的时候,桑娜也觉得格列正在完成一个她的梦,因此对格列从来没有过什么抱怨。
有一天,格列推掉了所有请他作画的邀请,又走到那些在墙根底下晒太阳的人们中间。
此时,所有的人都知道了现在的格列已经是著名的画师,不再是以前的格列了。
因为格列重返墙根,墙根底下来了更多晒太阳的人。
那些天真而好奇的人怀着试探而崇拜的心情,攀到松树上,柳树上,折下树枝,送给格列,请他在落满尘埃的地面上画画儿。
因为在那样休闲的情况下,格列也不方便拒绝,以免破坏了别人的兴致。
人们让格列画牛,画马。
虽然那些画过一段时间就被风吹来的沙土掩盖住了,但在那些有闲的人的传言中,不,以至于到后来,就连那些散布传言的人自己都相信了自己的话——格列画什么像什么,画什么立马就变成真的了。
很多人在这人世间混了那么久,觉得自己越来越虚伪。因此在看见自己内心的时刻,例如在某个心意沉沉的黎明,他们会觉得无比沉重。有这样一个人请格列画他的心。
格列照着他说的画了。
从此那个虚伪的人变得无比真诚和坦荡,虽然遭受到很多虚伪小人的非难与打击,但他找到了早已丢失的自己。因此,他也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一切东西。
有一个青年人暗恋一个高贵优雅的漂亮女人,却因为他自己地位低微,一文不名而深感烦闷和绝望。
他对格列形容了所爱女人的长相,请格列画了那个女人的画像。
格列为他画出来了,不久奇迹出现了,那个女人愿意和他结婚了。
虽然很多人会深切地感受到梦想和现实之间有一道永远也迈不过去的坎儿,但是在格列这儿,所有的梦想都不再是梦想,所有的梦想都有机会变成现实。
欧珠也想请格列画一幅画,他想请格列画一画他心中的远方。
这一下难住了格列。
远方怎么画呢?
这好像比格列自己一直想要画出的天空更加困难。
手里一直摸着一块石头的欧珠把石头一次次抛在空气中,等待着格列动手去画。
格列看着那块飞腾在空气中的石头突然说:“我明白了,你的远方在你的心里,而你的心在不确定的地方,因此你只能离开这儿去寻找,才有可能找见你的远方。”
欧珠说:“是吗?可我清楚我的心就在我的身体里,我的身体就在现在这个地方,这儿也可以是我的远方啊。”
格列转身望着那面红色的寺墙,望着墙边几乎已被人折光了枝条的松树,又望着那寺墙对面带色彩的窗子,和有着洁白花纹的墙壁,最后把目光投射到天空中。
四周很安静,有不少人等待着格列画出欧珠心中的远方。
后来格列说:“远方,这是一幅我画不出来的画!”
众人都笑了,他们发现,格列也有做不到的事情,这使他们感到很开心。
过了一个季节,在一个下雪的日子里,欧珠告别了自己的妻子和孩子,带着一头头顶上有一朵莲花的牦牛走了。
人们再也没有见他回到墙根下。
欧珠走后不久,格列去攀登了冈仁布钦这座高大的雪山,他从冈仁布钦上下来,又登上了纳木那尼这座同样很高大的雪山。
格列在雪山上仰望深不可测的蓝天,觉得天空很近,又很遥远。
他又低头俯视像一面神奇的镜子一样的玛旁雍措,以及同样像一面神奇的镜子一样的拉昂措。两个圣湖,被站在雪山之上的格列看在眼里,收藏在心中。
格列看到了湖中洁白的云彩,和那天空中无限深远的蓝,却感到人间没有色彩可以用来呈现他所看到的风景。
格列感到绝望,情不自禁地伸手去触摸身边的流云。云好像顺着他的手指尖流了下来。
从山上走下来时,格列觉得自己只不过是天地之间一块好吃的鲜奶酪。
从此格列周游四方,没有再回家。
那些晒太阳的男人们,在墙根下依然在晒着太阳,依然在传说着神奇的格列。
那几个在墙根下的男人本都有各自的家,家里的人也都做着各自要做的事情,似乎他们都是被养着的男人,根本不需要干活一样。
那条有寺庙的街路再隔两条街就是县城的商业街,那里有很多商店和饭馆,格列的家就在那条街道的对面。
桑娜等不来格列,只好暂时一个人过着生活。
每当想念格列的时候她便看天,那蓝蓝的天上飘浮着朵朵洁白的云彩,而她觉得每一片云都是格列变成的。
简单透明的,多少也是有些傻的男人,正是我内心的映象。
在我三十岁前,我有着那样的一颗简单的心。十年过后,重读过去我写过的作品时,我发现变化了的自己仍在渴望回到过去的那种简单。
或许通过理性,通过不断写作可以有效地回到过去。而写作,大约有这种穿梭时空的功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