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江堰风情录|黄春红:我的小脚家婆

我的小脚家婆

黄春红

有一年初夏,生产队打麦子,太阳金杠杠的,麻溪田坝,包裹在金黄的麦浪中。时不时空气中氤氲着淡淡的麦香。打麦子的田就在家婆家旁边,而我家,挨着家婆家的。我追着板桶走,捡那种打不掉的青麦穗喂鸡。捡麦穗的不止我一个,还有其他老人和小孩。五月,正是青黄不及的时候,好多人家都是借粮食吃,鸡鸭自然就断粮了,眼看队里开始打麦子,所以家家户户的小孩子和老年人都出动。快到中午,我饿得饥火烧肠,看着手中沉甸甸的青麦穗,再看看田角燃烧的火堆,滴着青口水,朝火堆走去。

青麦穗在火堆里烧着吃很香,我把捡的青麦穗扔几吊在红灰里,几分钟后用竹竿刨出来,双手一搓一吹,露出黄灿灿香喷喷的麦粒,塞嘴里慢慢嚼,甜甜淡淡的味道,好吃极了。正想把捡来的麦穗全丢进火堆,家婆冷不丁从背后走过来说:“春红啊,你妈叫你捡麦穗喂鸡,你咋个自己在吃啊。”家婆说完,边从围腰包包里掏出一把花生。家婆的牙齿掉光了,吃花生是用指甲刮一点吃一点,如果是炒熟的花生,就用锤子锤烂吃。她给我的这把这把花生,起码吃一星期。

八十岁的家婆看起来清清爽爽的,身上系着打了补丁的围腰,也洗得干干净净。她年轻时是大家闺秀,从小就裹了脚。她的那双小脚成弯状,脚趾成月牙形,走起路来步步生莲。幸好家婆及时劝阻,要是那天把麦穗吃掉,回家肯定会被母亲责骂或者挨打。

那天晚上,家里分了四十斤麦子。第二天一早,母亲便把湿漉漉的麦子铺到晒坝里,说这批麦子鼓丁爆绽的,队里开会说,今年秋收后就土地承包,这个麦子,拿来做麦种最好不过。她叫我坐在旁边看着,防止鸡鸭鹅来偷吃。

我坐在樱桃树下,手里拿着一根长长的竹竿,认认真真地守着麦子。忽然,表弟恩德手里拿一把葱葱,唱着儿歌:“工人家庭大不同,五斤挂面五斤糖,身上还穿的确良。”三跳四跳地从我眼前一闪而过。我知道,前两天家婆在麻溪街买了几把挂面,今天他家又要煮面条了。恩德是外婆最小的孙子,我想去守嘴,但父亲和舅舅不合,上个月才吵架。平时我家有好吃的,是派我去请家婆过来。      想着那红浪浪的油辣子面条,我的喉咙像有虫在爬,难受极了。看着晒坝里的麦子,哈哈大笑两声,大队部谭家不是可以用麦子调挂面吗?我咋这么笨呢?

于是,匆匆茫茫找出扁夹背,把麦子装了一大半,一口气背到大队部。谭老爸见我走到,连忙接过我的夹背。

“喔唷,女子啊,麦子这么湿,咋不等晒干背来呢?”

“我想吃面,等不及了,谭爸爸,您就给我调吧,水份随便你除。”

在我的坚持下,三十斤麦子除去水份才调了十斤挂面。

回家的路上,喜忧参半,喜的是马上就能吃到面了,优的是母亲叫我看麦子,麦子却没了,怎么交差啊?想到这,我的脚步慢了下来。十斤挂面,越背越重,压得我喘不过气的感觉。当我把面背回家中,母亲正站在晒坝边,见我背着挂面回来,骂道:“猴婆啊,猴婆啊,明年土地就承包到户了,这点麦子要做麦种的,穷吃饿吃没你那么好吃……”

我委屈极了,眼看母亲去抓竹竿,我围着晒坝跑,边跑边说:都一年没吃过面了,又不是把麦子给你背到岷江河倒了……我的声音扯老高,目的是想把家婆扯出来,只要家婆在场,母亲就不会打我。果不其然,就在母亲把竹竿扬起之时,家婆朝晒坝边一拽一拽地走过来,她的声音由远而近:“你为啥要打春红啊,不就是拿麦子调面吗,又不是把麦子拿去倒河里。”

“哎呀,妈你不晓得,那是我的麦种啊。”

“我说不准打就不准打,我和她一起把挂面还回去,把麦种给你背回来就是。”

我背着挂面,和家婆一前一后地朝大队部走去。虽然因为家婆的及时出现,我免遭一顿“斑竹笋熬五花肉”,但心心念念的挂面,就吃不成了。想到这,我低着头,脚也仿佛灌了铅,落到家婆的后面。

“婆啊,我好想吃面,这个挂面我有点舍不得去退了。”

“想吃面你给我说啊,尽干傻事。”

我抬起头,看到家婆脸上纵横交错的皱纹,还有两鬓散白发散落,家婆肯定累了。她的背上有一个包块,听她说是良性瘤子,再加一双小脚,走起路来都弓着腰,颤颤巍巍的,跨步时身子吃力的朝前倾,收脚时会停一下,然后才紧走几步。

我忍不住了,打着哭腔说:“婆啊,你在田埂上等我一下,我一个人去还挂面。”

等我把麦子换回来,家婆已经不见了,原来她回家了。我把麦子倒在晒坝,正准备去找她,没曾想她端着一大碗红油面朝晒坝这边走来。碗下面垫了一块毛巾,估计是怕她那摇摇晃晃的脚步,面和着汤会溢出。

那晚,我和家婆一起睡,洗脚时,第一次看到她的小脚。整个脚只有大拇指是健全的,其它的四个脚趾弯曲在大指与脚掌的底下,脚腰是一个很深的弧线型,看着它的外形就知道它曾经受了多大的摧残啊。怪不得母亲经常给她剪指甲,都不让我看见。

后来,隔三差五,家婆便会在她家门口喊:春红,过来吃面咯。就这样,我在家婆的疼爱下长成大姑娘了,家婆却更老了。在她86岁那年临走前,经过了两次劫难。一个是舅舅得了癌症,在四川省人民医院一住就半年,家里就剩下她和恩德表弟祖孙俩。14岁恩德喜欢钓鱼捉虾,就在那年夏天,恩德去钓鱼,就再也没回来。

从此,外婆一病不起,晚上我和小姐妹邓帅陪她睡。她对我说:“春红啊,如果以后我走了你不许伤心哦,白发人送黑发人才伤惨。”我知道,她的意思是不能走在舅舅后面。

走的日子也异常特别。是母亲六十岁生日那天,同时也是二嬢的大女儿结婚前两天。家婆走了,走在母亲生日那天,安葬那天也是表姐大喜的日子。她走时的样子和生前一样,笑眯眯的,仿佛对所有亲人说:“86岁了,该走了,你们要节哀呀,我会在天上保佑你们,身体健康,阖家幸福……”

关  于  作  者

About the Author

黄春红,女,四川省都江堰人。生于60年代末,小学文化,热爱文学。90年远嫁浙江,2016年4月回到家乡开始学习写作,现是成都市作家协会会员,都江堰市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人民代表报》《四川农村日报》《成都日报》《安庆日报》《闽西日报》《惠阳日报》《都江堰报》,《龙泉驿》《光源》等全国多家报刊杂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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