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永的心思你别猜,猜来猜去也猜不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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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老谈,来源:唐诗宋词古诗词(ID:tsgsc8)
儒者柳永
古代正派人对柳永的印象,逛青楼,喝花酒,作“淫冶讴歌之曲”,大抵如此而已。
殊不知,柳永的花酒喝得很苦涩,虽然流连于妓馆,他还有一颗济世经邦的灼灼之心。
柳永虽是一个浪子,但他出生于仕宦之家,柳永的祖父是当时有名的大儒,其父亲和叔父共计六人,皆入仕为官。
少年的柳永,受过严格的儒学教育,其本人亦颇有才思,在舞勺之年,他曾洋洋洒洒写下《劝学文》,其中有如下几句:
是故养子必教,教则必严;严则必勤,勤则必成。学,则庶人之子为公卿;不学,则公卿之子为庶人。
也不知,13岁的小柳永,若然遇见日后浪荡的自己,会作何感想。
后来的柳永,给人的感觉,的确是更具性格,宋仁宗叫他“且去浅酌低唱,何要浮名。”他竟大喇喇自诩作“白衣卿相”,果然去秦楼楚馆“奉旨填词”。
可你知道么,柳永其实也写过不少颂圣贡谀的作品。翻开他的《乐章集》,大部分词作,理所当然,皆是情意绵绵的软语温言,但同样有星星点点的干谒词作,零落地散落在词集内。
柳永歌功颂德的词作,大约有二十首,占其全部作品的十分之一,数量其实也不算少。
柳永有封侯拜相之心,但他终究是不幸运的,其人及第之时,已经五十有一,尔后撵转多年,也只是作一名地方小吏。
有个姓史的都知,“爱其才,怜其潦倒”,于是趁着皇帝高兴,向官家推荐柳永。
柳永有诗才,史都知便让他提前准备一首应制之作,柳永欣欣然接受,很快便完成一篇《醉蓬莱》:
渐亭皋叶下,陇首云飞,素秋新霁。华阙中天,锁葱葱佳气。嫩菊黄深,拒霜红浅,近宝阶香砌。玉宇无尘,金茎有露,碧天如水。
正值升平,万几多暇,夜色澄鲜,漏声迢递。南极星中,有老人呈瑞。此际宸游,凤辇何处,度管弦清脆。太液波翻,披香帘卷,月明风细。
纵观全词,柳永以谦卑的姿态歌颂皇帝。怎奈,宋仁宗看罢却勃然大怒,马屁终究拍到马蹄子上了。
原来,“此际宸游,凤辇何处”一句,犯了皇帝的忌讳。仁宗的老爸去世,仁宗亲自撰写挽联,这句话与御制挽联相合。要是别的题材,柳永犹能说与皇帝大人心有灵犀,但是拜托,那是祭祀父皇的挽联啊。
另外,“太液波翻”,又是几个意思?柳永表面想说,宫中花园的池水被风吹皱,但“波翻”岂止是吹皱的程度,柳永的意思,怕不是诅咒国家不安定。
读到此句时,仁宗再也忍受不住,直接将词作掷于地上,并且气鼓鼓地说道:“为何不写'太液波澄’,柳永到底有何居心?”
宋朝的皇帝,向来厚待知识分子,这要是在清朝,柳永的脑袋,怕不是要丢掉八回了。
柳永的情形,反不如献词之前,皇帝下诏,他自此不复被擢用。
你看,纵观柳永的政治生涯,永远是芝麻粒那样小的官。但颇黑色幽默的是,后人撰写《名宦》,竟然将他列入其中。叶嘉莹先生曾说:“纵观有宋一代,前后三百余年,而被此书记入《名宦》者,不过寥寥四人,而柳永独居其一,亦足以见柳永在当地的政绩之为人民所怀念。”
浪荡于红尘的轻浮之人柳永,只是其伪装;真实的柳永,其实有一颗经纬天下的儒者之心。
就如同写下《劝学文》的那个小童一般,他的内心从未改变,变化的是这个世界,是别人的看法。
痴情郎柳永
在《中国人》一书中,林语堂写道:“妓女在中国的爱情、文学、音乐、政治等方面的重要性,是怎么强调都不过分的。”
此言不虚,但“强调”的方向,既可褒扬又能贬斥。总体而言,古人对妓女的描述上,虽不乏歌颂赞美,但总体是以高高在上的笔触,悲天悯人的态度去刻画的。
就比如,文士钟情于妓女的才情,欣赏她们的绘画或音乐,但是在文人的潜意识里,体面人家的女子,从来不随意摆弄乐器。
且不说妓女,整个中国古代的女性,何尝不是如斯处境。
西蒙·波娃在《第二性》一书中,如此写道:“从经济学的观点来看,妓女的地位和已婚女人的地位是一样的。”
所以,据说,苏东坡竟能以小妾换骏马,并且还心安理得,颇有情调地作诗:
春娘此去太匆匆,不敢啼叹懊恨中。
只为山行多险阻,故将红粉换追风。
他的行为,在古代被视为理所当然。苏东坡也热衷于写美女,他笔下的姬妾,别具一种高远情致,但他明面上写美人,实际上写自己。
譬如,苏东坡有一首《定风波》:
常羡人间琢玉郎,天应乞与点酥娘。尽道清歌传皓齿,风起,雪飞炎海变清凉。
万里归来颜愈少。微笑,笑时犹带岭梅香。试问岭南应不好,却道:此心安处是吾乡。
这首词中,苏东坡以明快的语言,刻画出一个外表与心地,俱都美好的姬妾。但他虽然着重写柔奴处逆境而心安,岂不是抒发自己的洒脱旷达。
苏东坡的赠妓之词,并没有太多言及歌姬本身,总体上属于隔靴搔痒。与苏东坡不同,柳永是泡在青楼里的,他所面对的歌姬,最市井,也最寻常普通。
柳永是一个浪子,在美人堆里,他岂不是挑花了眼。
单纯从其诗词中,我们便能读到,一个个秦楼楚馆女子的姓名,譬如师师、香香、安安、虫娘,比之于苏东坡的妻妾,王弗、闺之以及朝云,柳永笔下的女子显然更加风尘。
如此的浪子,其实更是一个痴情人。
虫娘本是柳永无意邂逅的歌女,一来二往之间,两人结下深厚的感情。柳永从不以与妓女的爱情为耻,他私底下称呼虫娘为虫虫,带着无限的爱意,并且欣然为其作词:
小楼深巷狂游遍,罗绮成丛。就中堪人属意,最是虫虫。有画难描雅态,无花可比芳容。几回饮散良宵永,鸳衾暖、凤枕香浓。算得人间天上,惟有两心同。——《集贤宾·林钟商》
“最是虫虫”四个字,带着多少情真意切。从柳永的词中,我们看不到妓女和嫖客的交易,反而竟能读出信誓旦旦的滋味。
柳永无钱无权,所能赠予虫虫的,唯有无尽的才思。他不厌其烦地为虫娘写情歌,《木兰花》几乎采用白描手法,将虫娘的姿色与性情,刻画得最为清晰。
虫娘举措皆温润,每到婆娑偏恃俊。香檀敲缓玉纤迟,画鼓声喧莲步紧。
贪为顾盼夸风韵,往往曲终情未尽。坐中年少暗消魂,争问青鸾家远近。
虽然纵情于官妓,柳永依然没有忘记科考。可惜,第四次考试,还是以落第为结局,柳永悲而又愤,最后惨然离开京师。
离开汴京,意味着与虫娘分离。直至今天,我们依旧将“婊子无情,戏子无义”的粗鄙俚语,挂在嘴边。
柳永思念虫娘,对待一个妓女,他不能更不想粗鄙,柳永思念虫娘的感情,化作流传千古的绝美词篇:
寒蝉凄切,对长亭晚,骤雨初歇。都门帐饮无绪,留恋处,兰舟催发。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
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诗人柳永
不论古今,世人都习惯为名人贴标签。比如苏东坡,其人诗、词、文章和书法俱佳,但因为他的词成就格外高,大家提到他,总是先称呼其为词人苏轼。
但众人所不知的是,苏东坡一辈子作诗四千余首,词存340首,单就数量而言,诗词的比例都不在一个数量级。
同样的困扰,也发生在柳永身上。
柳永被称作词人,并不意味着,他从没有写诗。实际上,宋朝人在笔记中记载道,“(柳)永亦善为他文辞。”
可惜,他的大部分其余题材作品均已失传,流传至今的诗作,也仅有三篇左右。
这三首诗作中,其余两首不提也罢,唯独一首《煮海歌》,读之令人印象深刻。
约公元1039年,五十六岁的柳永,由余杭调任浙江定海,作盐场的盐监。就在当盐监期间,他亲眼看到盐工的困苦,慨然而作《煮海歌》。
如果盖住作者的名字,单纯去读这首长诗,笔者相信,你绝想不到,诗歌作者竟然会是柳永。
诗歌的序言中,柳永以寥寥四字,表达自己所思所想:悯亭户也。诗文起步处时,他先交代背景,尔后洋洋洒洒,用行云流水的文字,描摹出盐工的辛苦:
年年春夏潮盈浦,潮退刮泥成岛屿。
风干日曝咸味加,始灌潮波塯成卤。
卤浓碱淡未得闲,采樵深入无穷山。
豹踪虎迹不敢避,朝阳山去夕阳还。
清代学者评价柳永曰:“耆卿正锋,以当杜诗。”所谓“杜诗”,当然就是指杜甫。杜甫的诗作,有“诗史”之称,他常常能描绘出栩栩如生的历史画卷。而柳永与他相比,多少有些不够格。
但这首《煮海歌》,用笔磅礴,很有“诗史”的意味。杜甫一生颇不得志,柳永则恨不得加一个“更”字。身为一介小吏,他的悲悯是多余且无奈的。
在诗歌末尾,柳永很失落,也很无力,他唯有祝愿:
鬻海之民何苦门,安得母富子不贫。
本朝一物不失所,愿广皇仁到海滨。
前文说过,柳永虽是一介小吏,却能名列《名宦》之书,比一些宰相权臣,更加风光。不得不说,某种程度上,这首诗作,起了广而告之的作用。
后世学者称赞此诗:“洞悉民疾,实仁人之言。”并且专门赋诗,单表柳永之关心民间疾苦:
积雪飞霜韵事添,晓风残月画图兼。
耆卿才调关民隐,莫认红腔昔昔盐。
人是一种神奇的物种,极其简单,又无比复杂。用贴标签的方式看待某人,很容易就能了解他,同理,也极易误解之。
就好比,大家公认为,柳永是词人,是浪子,同样也是潇洒的狂徒。但他其实是诗人,是痴情郎,更是明智达理的儒者。
其实,从柳永的原名“三变”,我们就应窥得其中奥妙,别人越给他贴标签,他就越发再三地变化。
柳永的心思你使劲猜,他把秘密藏在心底,猜来猜去你也猜不明白。
-作者-
老谈,always talk,老是夸夸其谈之人,除此外,别无长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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