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章回：一本《苦菜花》让我吃尽了苦头（作者 宋智）

确实没有想到，也万万没有想到，一本《苦菜花》，竟使我吃尽了苦头。

那是１９６６年春天，我正读初中三年级。班上的同学在暗地里传看长篇小说《苦菜花》。因大家都早日看到这本书，所以你争我抢，有时争得面红耳赤也不肯松手，有进又不得不限制时间。那时我在班上年龄偏小，个头又矮，明争暗抢是得不到的。要等，不知要轮到什么时候才能到我手里。但先睹为快的欲望在刺激着我，怎么办呢？我一愁莫展。到了临放麦忙假的时候，我终于“侦察”到这本书在Ｓ同学手里。一天晚饭后，趁宿舍的同学都不在，我慌忙去Ｓ同学的床上翻找，而那本书正藏在他的被子里。该出手时就出手，我赶紧把它藏在书包里逃之夭夭。

麦假回到家，我如饥似渴的连夜翻看。但是仅仅看了一天就不翼而飞。我歇斯底里起来，像疯了一样。家里的东西被我翻得底朝天，连老鼠洞里也掏了还是找不到。于是我轮番拷问几人弟弟妹妹，可他们谁也不招。眼看要开学了，我急得团团转。赶紧采取紧急行动。跑到我家后边的宅子上扯一噪子喊，“谁看到我书啦！”有人从家里出来问：“找你叔干什么？”我哭笑不得地说：“不是找我叔是找一本书，是一本《苦菜花》。”接着我又改喊：“谁看到我的《苦菜花》了！”人家又以为我在找什么“花”，谁也不理睬。噪子喊得冒烟了沙哑了也济于事。我更急了，不得不改变战术，采取步步为营，挨户寻问。从村东头到村西头一家不剩，但还是找不到，我陷入极度的痛苦和恐慌之中。

  开学了，我硬着头皮回到学校。主动找到Ｓ同学赔礼。这位同学丢了书以后也一直在憋气，听说我把书搞丢了更是气不打一处来，气得怒眼圆睁，狠狠把我揍了一顿，我明知理亏，骂不还口揍不还手。事后，我扔给Ｓ同学２元钱，让他赔给人家。班上的同学特别是未看上的，听说我把《苦菜花》弄丢了，都一起围攻我，说我想藏起来私吞。那阵子我真难过极了，一天到晚提心吊胆，夹着尾巴，像犯了滔天大罪，低着头过日子。但万万没有想到更“苦”更“惨”的还在后头。

事隔半个月，“文革”风暴来临。学校里像炸了锅，大字报满天飞。连平时芝麻大的一点不事都给抖落出来。所有能攻击人的语言都派上用场。这时，班上的一位同学贴了我的大字报，批判我“偷书”，把大毒草《苦菜花》偷去藏起来。更有人“上纲上线”，说我外祖父是大地主，和小说时写的坏蛋一个样，相保护大地主。这一下更严重了，我顿时遭到全校同学的批斗围攻。写我大字报的人更多了，铺天盖地，足足能拉一卡车。更为不幸的是，学校里哪派也不要我，怕组织不纯，“红卫兵”也当不上。要知道，那时候的“红卫兵”是吃香喝辣，天下无敌。看到同学和老师都戴上了“红卫兵”大红袖章，我痛苦到了极点，简直钻到地缝里。学校里实在蹲不下去了，只好狼狈地逃回家里。

有一天，母亲听说五舅被红卫兵打断了腿，就赶紧去外祖父家。回来一脸泪水地说，你五舅就因一本叫什么“花”的书被红卫兵批斗了几天几夜，拉他游乡示众。能不能活出去还难说。你也去看看他。我惊呆了，难道是我的那本《苦菜花》？直到这时，我才想起，刚放麦假时，五舅一大早从家里赶来帮我们家收麦子，是不是晚上回家顺便“偷”走的。外祖父确实是地主，也干过几天保长，属“牛鬼蛇神”。为了彻底和他们一家划清界线，我已经很长时间不到他家里去了。但我仍想知道是不是我的那本《苦菜花》。晚上，我偷偷跑到十多里外的外祖父家里，五舅正躺在床上痛苦的呻吟。五舅见到我说：“是我从你家里拿了一本《苦菜花》，原本打算看完就送回去的，没想到被红卫兵抄家时抄出来用火烧了，真对不起你。”他还说：“红卫兵一直让我交待是从哪里得到的这本反党反社会主义的大毒草，我怕连累你，拷打我五天五夜我都没交待。”说完转过身去默默流泪。我本想把我的遭遇和下场也向五舅诉说，但看到他现在的样子，我实在不忍心。满腔的怨气也烟消云散。小时候常到外祖父家，我和五舅年龄相当，非常能玩一块去，感情特别深厚。看到五舅遍体鳞伤，我哭了起来，真后悔当初“偷”了那本《苦菜花》。《苦菜花》啊《苦菜花》，你害得我们太苦了，太惨了，怎是一个“恨”字了得。

“十年动乱”结束以后，我已到县城工作。一天闲逛书店，书架上的《苦菜花》突然映入眼帘。我拿出来一看，果真是冯德英的《苦菜花》。看到它，不禁悲从心来，泪从眼出，往事历历在目，刻骨铭心！我掏出钱咬咬牙买了三本。一本专程送给我的Ｓ同学，一本送给了我的五舅，留下一本，我在书的扉页上端端正正的写上“铭心”两个大字。

<font color="#804040">大洲点评：一本普普通通的小说，改变着一个人的命运，书写着一段苦难的人生。我常有的感觉，就是爱书若爱恋，所以这样的爱书故事是可以当作爱情的悲剧来读的。其实这也是一段社会的历史吧？坎坷的遭际，浓缩着共和国那段特殊历史的风云。人，在社会历史的大潮面前，是何等的软弱无力啊？今天或者将来，不会再发生这样的悲剧了吧？</fo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