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国诗歌赏/《逃离》[波兰]米沃什
《作者简介》:切斯瓦夫·米沃什(Czesław Miłosz,1911-2004),美籍波兰诗人、散文家、文学史家。
1911年6月30日,切斯瓦夫·米沃什生于立陶宛维尔诺。曾参加左派抵抗组织,从事反法西斯活动。后任波兰驻美国、法国外交官。1951年向法国申请政治避难,1970年加入美国国籍。1980年获诺贝尔文学奖,主要作品有《被禁锢的头脑》、《伊斯河谷》、《个人的义务》、《务尔罗的土地》等。
《诗歌原文》
当我们逃离了燃烧的城市
从最初的田间小路回头望去,
我说:“让草掩盖住我们的脚印,
让刺耳的先知们在火中沉默,
让死者向死者解释发生了什么。
我们注定产生新的激烈的部族
没有邪恶和浑浑噩噩的快乐。
我们走吧”——火焰的剑为我们劈开大地。
戈斯泽,1944年
(王永年 译)
【赏析】
《逃离》是首总共才八句的不分节短诗。但是就在这么短短的一首诗里,浓缩了战争的声音、味道和画面。同时,战争的画面在熊熊燃烧的“火”这个意象中净化为人类摆脱罪恶、寻找永恒真理的愿望,那个战争幸存者——“我”——成为真理追寻者的象征。这样,诗便由现实的层面转化为象征的层面,从具象的指向提升为抽象的指向,诗的内涵便具有了多义性、丰富性和可阐释性。诗的画面色彩浓烈,风格凝重,构图独特。
作为1944年8月华沙起义失败的一名幸存者,诗人当时亲历了纳粹德军对起义军的疯狂镇压,对城中居民的大规模屠杀和把首都华沙焚烧夷为平地的全过程。在这场战争中诗人亲眼目睹了战友的牺牲、亲人的丧失、朋友的死亡。在如此之多的错乱交杂的死亡记忆中,每一幕,每一个情景,每一个面孔,每一个表情都会是诗人悲痛的记忆,都会是诗人永生难以抚平的心灵创伤。那么,诗人要怎样来进行浓缩,才能把这些所有的记忆升华为永恒呢?
在短诗第一句诗人通过“燃烧的城市”这个意象,把战争的残酷熊熊燃烧在读者的眼帘中。然而经历了火烧血洗之后,幸存于这火海的“我”,“从最初的田间小路回头望去”,知道所有的这一切和他身后的足迹都将会被荒草淹没。这又有什么呢,所有的往事死者都将在天国向上帝诉说,我们也将会“产生新的激烈的部族”,继续用“火焰的剑”来开辟新的世界。这首诗的第三到第五句:“我说:'让草掩盖住我们的脚印……让死者向死者解释发生了什么’”实际上包含了特殊的历史内容。1944年8月的华沙起义,是流亡英国的波兰政府为在将要胜利的波兰国家权力机构中获得更大利益,命令华沙的地下国民军发动起来的。由于这与苏联在未来波兰的政治利益有冲突,于是当时就在华沙近郊的苏联红军只是坐视着华沙被纳粹德军夷为平地,而不给予支援,让华沙在这场起义中成为一座废墟。诗人当时也参加了起义。对于这次起义,诗人在诗歌中激烈地宣布:“让刺耳的先知们在火中沉默”,关于事情的真相只有死者们才有言说的资格。诗人是从人道主义的立场给予那段历史最沉痛的评价。然而,我们知道政治里面是永远没有人道主义的,这只不过是诗人的愿望和理想。因此,这首诗虽读来激昂豪迈,我们却能感觉到人道主义的悲痛时时暗涌而出。
然而,诗人并不会因此而消沉下去,反而更得到了一种不屈的力量,决心要成为狂暴的一代。用象征着能开辟一切的力量——火焰的剑——劈裂腐旧的大地,在一片废墟上重建一个新的世界。在这个新的世界里将不会再有“邪恶”和消磨人的斗志的“浑浑噩噩的快乐”。于是,诗人沉痛而果断地说:“我们走吧。”是的,当我们无可挽回一切时不如抛弃,只有抛弃才能给予继续前进的力量,才能给予未来希望和勇气。因此,这里的“我们走吧”——在诗的结构上对应了开头的幸存者“我”的第一次“逃离”的动作;同时,在诗的内脉上又回应了题目“逃离”的深层含义——把过去的一切,包括“邪恶”和“快乐”决然丢弃,在凤凰涅槃中重生。
二战并包括1944年8月的华沙起义失败等的经历,无论是对诗人的人生还是创作,都起了相当大的影响。从他的这首写于华沙起义失败后的诗中我们可看到,这与诗人早期诗作充满的无可名状的哀伤、虚幻、缥缈的风格感情截然不同。这首诗中诗人的情感完全由早期的虚无缥缈飘落到了现实的地面上,风格也由轻飘变得凝重沉郁。同时诗人对未来的预言也由早期的悲观变为乐观。
此外,诗人米沃什在诗艺上向来以精雕细作闻名,在这首短诗中也得到充分的展示。这首短诗就像一部将要结束的战争电影的最后一个镜头画面: 一个战争的幸存者在特写中回首,在他回首的身后是一个正陷于一片火海的城市,远处还能听到隐约的炮声,在他回转身的同时,天边的尽头是黎明刚升起的火焰般的太阳,然后电影在主人公的独白中落下了帷幕。诗人通过这种独特的电影构图,对一场现实的战争进行了虚写,所有战争中的具体影像都被虚化,最后只留下一个色彩浓烈的火海意象和不屈不挠的幸存者的形象。这样,诗的内涵便一下子具有了多义性,既有现实层面上的意义,又有抽象层面上的象征。这种抽象层面上的象征即: 那个被一片火海焚烧的城市与圣经中被上帝下令焚烧的所多玛城有了某种意义上的对应。这种对应就是: 人类在对真理的追寻中,总以幸福作代价。因为罪恶与幸福往往总是一枚钱币的正反两面。
由此,我们看到,在这首短诗中,“燃烧的城市”这一意象不但承载了诗人最沉痛的记忆,同时也升华了诗的内涵。诗最后“火焰的剑”的意象给予了幸存者继续追寻真理最有力的希望,同时,诗也在诗人对未来世界的预言中结束。
(陈春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