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谦:庄里有个堡(外二题)
庄里有个堡(外二题)
张谦
一,庄里有个堡
我的故乡自然条件比较好,依山傍水。南倚恒山山系的大泉山,西北环流着白登河。庄畔毗联着三个汇通的蒲苇荡。在我小时候,荡內都有自流的泉眼,长年突突冒水,即使冬天隆冬时分,泉眼周围都是水汽氤氲,碧水清涟。春回大地后,水涨满溢出荡外,向北向东谩流,漫进湿地泽乡,径流汇入白登河。河岸两边茂草密林,襟带宽延窅深;榛莽高大,狐兔出没;各类鸟群翔集,争鸣引吭,此起彼伏;河岸苔茵接水,水里游鱼细鳞,自成天地,隔四.五里湿地空间,与庄畔蒲苇荡风雨遥接。直到解放后一九五八年之前,故乡北面没有大路,只有两座石砌的小桥,是一片安谧的自然之地。
由于也是一个冲击扇的地形,故乡庄田有旱地也有水田。所谓水田包括我们说的夹阴地,即是旱年里可以保收的田地;即便如所谓旱地,因为都在背阴坡上,旱年里也依然收成很可观,并不会旱得没有收成。自古以来就习惯在坡地种耐旱的作物如谷子,高粱,豆类。每年时令小满前后,我们那里开始播种,“陟彼南亩”,“时蓺菽粱”;这时候,由低渐高,由北向南,耕种过的土地就日新月异,绿滿山原,井然有致。它们由北向南沿两条主要的沟谷两边铺呈,与田塍荒界的绿草树木相映带,层岚迭翠,如茵似锦,如诗如画。而山坡下的两翼四边布满了一个个果园,土夯的围墙圈住了几十亩的园子,有的园子南北都有对扇的大门。园子里,各类果期正旺的果树井然排列,香气弥散,树下还有木制的长梯,架在树棵之间。身在其间很惬意。果园外有大片大片的菜地,隔十几亩畦田就有一架一架铁制的水車架在井口上,水车铁盘上有木推杆,一个健康的妇女就能推动转盘車水。身临其境,山下山上一片详和,山上还散布有传说中的胜迹,顾盼凝望,令人遐想联翩。
故乡的庄名里冠首有个“金”字。我们知道在姓氏里,“金”姓与北方民族有关。我能记得住远在西汉有金日䃅,在宋代有北方女真族建立的“大金国”。后来的建州卫女真又发展壮大为大清国的满清女真,即如我们今天五十六个民族中的满族。古往有赐姓的文化与文明,那末,这庄名里“金”字如何来历,却找不到根据。庄名是这样,庄的布局却是三庄联珠,庄内有堡。三庄联珠即是由西向东,五里之内依次置落着三个庄。我们庄居中,我小时候,庄里的堡墙北墙东墻仍在。北面的堡墻还很完整,自下而上,墙砖在石基上砌筑高耸,壁立数仞;东面的堡墻依然接续不断,外墙面虽有人力造成的𡉏颓,但堡墻延伸到东南角的堡台仍在。上世纪一九五六年以后,庄里的干部就站在这堡台上面,用铁皮卷的话筒向群众喊话。三年困难时期的一九六一年以以后,大队粮庫保管员喊话:社员们,分粮啦,每个人九斤,带上家俱,到大队粮庫领粮啦;每个人一两五油,带上个放油的。从那时开始,就有了治保主任。秋收开始,就经常在堡台上喊护田防止偷盗庄稼的事。虽然堡台千疮百孔,然而,上下的台级基础仍在。堡墻并没有人测试考证过够多少年,是否是与明朝初期的移民有关,依然是“要问祖先自何処,山西洪洞大槐树”。堡里的人是清一色的李姓。移民时年各家的状况如何不得而知,后來却是贫富分野鲜明。但即使是所谓的贫苦人家,其院落都很大,很齐备。即所谓中农人家的房院已稍显工致,而地主,富农人家已是几进深的四合院,二进院的侧院里整个全是仓房;而居院里青砖灰瓦,立楹穿廊,影壁雕饰,建筑风貌格调很有特色。庄里有所谓张家大院,李家大院,宋家大院,这与晋中的大院叫法似有沿袭类同。张家大院位于堡外东巷,大院两进,头进里是辈份稍长的人家,二进里是堂亲的几家。依邻的张姓人家是同一个家族。大院內所有人家都有毗邻住屋的菜园,大小不等。我小时候,这些人家虽都务农,但都各有所主业以外的擅长,相互帮助,没有乡原。
二,耕者有其田
故乡在解放前夕经过了两次土改。两次土改后,真正实现了耕者有其田,政府还给各户颁布了土地证。全庄的各家各户都有了自家的土地,都可以从事农业生产。那时候,国家实休养生息的政策,轻徭薄赋低税率,因此,只要是勤劳恳干的人家,土地的收益都很丰盈,家家的温饱都不成问题。我记的那时候庄里房屋,院落,街道都很整洁,人们的穿戴虽然朴素但也很整洁,依附于土地的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很和谐。人们都知大识小,长幼有序,称呼礼貌,彼此尊重。我小时候也没有受到过别人的欺凌。
乡土是一个核心的承载概念,存在于人们的思想意识中。甴于土地关系的平等,人们之间也很平和,没有強凌弱,众暴寡,尔虞吾诈的现象。乡土成了维系乡里乡亲的自然和社会的载体。那时候,人们都乐于务农耕作,谈论最多的是农事,还相互切磋农业技艺,自由结对合作。那时候,我父亲与邻家的张甲,张烈兄弟等是经常的农友,彼此没有任何嫌隙,因为几乎同年上下,体力相当,彼此非常亲近友好,互相招呼,结伴劳动。那时人们都很热爱土地。我祖父,父亲对农作都很有一套办法经验,又有畜力车具,同宗男女,外姓乡里都视同亲人。祖父,父亲在土地上尽心尽力,没有人事社会的烦重压力,土地是他们心中的有形体有情义有生命的神圣,是他们的根脉和灵魂;他们日复一日,从早到晚地劳作,不管多么劳累都默默地心甘情愿而继之不辍,汗水挥洒不止而为土地乐于銷蚀。我小时候,父亲已独立家业,五口之家,与祖父分户而居,各持财富。父亲受赠与自买共有几十亩地,几头牛,几十只羊,还有车马驴骡,生活富裕,家业蒸蒸日上,已经准备好要盖一座新院子。他中等身材,吃苦耐劳,勤勤恳恳。他说话不多,于人礼让,与世与人无争,能写会算,从不大喊大叫,生活俭朴。每年除夕,他都要在裁成一样大小正方形的红纸上,用毛笔.研墨写下福祿祯祥禧祐,贴于堂屋的夾扇窗格上。字写得很隽秀,挺拔,端庄,现在想起来那是一笔柳体字。那时我问他这些字的意思,他说都是吉利,好的意思。现在看來都为示字旁,都有示天求神福佑的意思。他写春联的时候,我还给研过墨。在正屋左楹联下,都要贴一张板印好的神像,像左右有小字对联:上天言好事,回宮降吉祥。在父母的心中深藏着把握自我命运对幸福命运的期望。父亲以土地为事,不善于人事,没有心机,对所谓上层建筑一无所知。他热爱忠实于土地,土地也是他的生命之本,是他唯一的尊严和依托。他耕作的土地相对于气候,同业都是出类拔萃地年年丰产,人们不论男女老幼都对他很敬重。那几年,是他生命最慰籍的岁月,至死难忘。他活了七十多岁。进入老年后,父亲特别敬奉祖先,神鬼,就是在最饥荒的年月,他也要把他最好的食物供奉到祖先神位前。他说,人有心,神有灵。
我们庄东西南北四角都有庙宇。大约从明代之后,建造的渐趋规整。庄里正中有火神庙,岳王庙。庙院石条砌筑,殿堂高大,厢屋齐整,这样的建设格局显然有文化观念包涵在内,但淹没已难确证。
三、传说与游戏
及及令,跑马厅,马厅开,要谁哩?……分队站成两边的孩子们对着声自觉地喊,念白;有时是两边队首叫唱应答。这样的游戏几乎是可以化妆表演,被喊到名的孩子开始转出来跑场子。当初这种游戏定会是有程式化的称谓,类如马步校尉之类称呼,只是越往后渐渐地消亡,改换了名称。跑马厅,是古代的军事设施,平时兼有提供驿马邮差的责任,进而俗化为民间的儿童的游戏。这个转圜却很自然。足见我们那一带确实是关塞文化曾经充斥盛行的地方。在一九五六年之前,这种游戏还在故乡很常见。孩子们不是无聊赖地打闹,嘻哈,欺凌,看黄赌毒的场面,而是各有所事,各有所戏,充滿乐趣童心,很有吸引力。除了这种结队的游戏,还有两人盘腿面对面坐着玩突围游戏。今天看来那是民俗化的围棋。地上画好象龙门阵似的格子,然后一方指挥两个冲锋陷阵的“将军”,一方有定数的“兵士”包围,溃围与围降决定输赢。象这样的游戏还有好几种。孩子们都很安祥,三五成群,各安所好。围观的也很安静,没有捣蛋起哄吵闹打架的,似乎都很自律,有一种约定俗成的氛围,今天看来就是一种局部的文化氛围,对孩子们潜移默化,内心里都很协调,好象是在一种善的氛围中发挥成长着体力与智力。
庄里的中心位置有一座火神庙。庙院四合封闭。院基高筑,全由条石砌筑,石基高两米多,上头是砖砌的院墙,也有两米多高。庙院西北,东南开门。西北门阶十几级,东南门阶数级,全由类如火山岩的石条铺砌,两边还有石条舖筑的扶手,坡度很大。门楼并不高大却很工致,两边门都是对扇,门板厚实,门环对称。从西北面拾级而上,进门后,迎面三株合抱的大树兀然挺立,高耸数丈。逢年过节,每逢夜晚,树上明灯高照,覆射全庄,愰如白昼。厢房殿堂里,笙箫歌唱;有妙曼女子载歌载舞,歌声悠扬动听,风箫十里。而夜深人静后,在人们的睡梦里,从山上由上而下,一群石猪猪由领头妈妈带领,游荡着,随行随止,歷歷垃拉地下山而来。有人们说,这是南山石猪们下山要到荡边河边觅食喝水,眷念叩拜乡土,然后鸡鸣三更后返回山上去。有人看见有两只石猪仔落在了晨明白天里,倏忽间化作蒲苇荡至河边的两座石桥。这间隔一,二里的两座石桥,一直到解放后的一九五八年时还在。
岁月悠悠,转眼已成百年身。依稀中故乡已成逝川梦境。然而那有层次的田野,茂密的蒲草芦苇荡,转荡推引的水車,水槽中清冽喧哗的流水,绿草野菜弥满的水道,带高梯的果园,纵深敞亮深藏草木的沟谷,开濶的后山岭峦,迤逦的山路,传说,小石桥,高大的荆棘林,河边窅深的涉水渡口,小伙伴们,及及令,跑马厅,……遥不可及的岁月,时常悄悄入梦,化作乡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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