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美妙设想的全球化——访中国工程院院士、分子病毒学家闻玉梅

中国工程院 闻玉梅院士

西式家庭长大的女孩

翻开闻玉梅的简介,可以看到她的祖籍是湖北浠水,的确,闻家是盘踞在这里的一个大家族,世代书香。载于族谱中的说法是,他们本是南宋民族英雄文天祥的一支后裔,公元1277年,因文天祥兵败被俘,家人逃到湖北,才改文为闻,但这位一身正气的先祖一直是闻家人心灵的“灯塔”,在茫茫人世间的指路牌。
600多年后的20世纪初,历史轮回,中国再次深陷政权更迭的混沌之中,此时,从小就熟稔信国公这段族史的一位闻家后人,充满着对祖先洒过热血的这片土地的热爱,用真挚的感情写下了那首著名的《七子之歌》:“你可知Macau不是我真姓?我离开你太久了,母亲!但是他们掳走的是我的肉体,你依然保管着我内心的灵魂。”直至今天仍感动着亿万国人。这首诗的作者叫做闻一多。
当时与闻一多并称“闻氏三兄弟”的还有八哥(堂兄)闻亦传及其胞弟闻亦齐,三人均就读于清华大学,后又都赴美留学。在美国芝加哥大学胚胎学系,闻亦传获得了医学博士学位,同时他还邂逅了一生的伴侣桂质良。桂质良的聪慧完全不输丈夫。她同样出身于书香门第,哥哥姐姐都是曾留学欧美的新派知识分子。她中学就读于上海圣玛丽亚女中,在当时这是一所相当高档的女子中学,1952年与中西女中合并,成为了上海市第三女子中学的一部分。1921年,21岁的桂质良以第一名的成绩考取了清华大学的出国留学基金(庚子赔款),由此进入了美国韦尔斯利女子学院(Wellesley College),毕业时由于成绩优异,还获得了该校授予的一枚金钥匙,寓意“开启智慧大门”。随后,桂质良考取了约翰·霍普金斯大学医学院,这里迄今仍是全球首屈一指的医学院校。因从小喜欢哲学,桂质良选择了医学里面与之最相近的一个专业——精神病学。在20世纪20年代,即便美国本土也很少有女性获得该校的博士学位,而桂质良却获得了该校的医学博士学位(1929年)。
1930年在美国的研究所,闻亦传还沉浸在对灵长类鼻孔软骨由来的研究中,在地球另一边的中国北京,时任协和医学院解剖系主任步达生教授正在从事“北京人”的研究,对闻亦传“闻其名、奇其者、崇其学”,极力向校方推荐他。是年夏,闻亦传带着新婚妻子回到了北京,在协和医学院任解剖系副教授,主讲胚胎学和神经学。桂质良则在北京道济医院(现北京第六医院)从事儿童心理卫生和精神病方面的工作。
1934年,在长女闻玉平3岁的时候,闻亦传夫妇迎来了第二个、也是最后一个孩子,取名闻玉梅。闻亦传常憧憬着女儿们到了十岁要教会她们写对联,但他的身体却有每况愈下之势。留美期间,他就已经感染了肺结核,原本应该多休息,但他却嗜书如命,常连续几天手不释卷,也经常在实验室通宵达旦,劳累过度使他的病情反复不定,终至不愈。桂质良对结核的传染性相当清楚,所以她尽量避免孩子们跟丈夫接触,孩子们只能远远看着父亲,这也是闻玉梅的一大遗憾。1939年,闻亦传逝世,在协和礼堂召开了他的追悼会。
多年所受教育塑造了桂质良自立自强的性格。她一个文弱的女性独自挑起了赚钱养家和抚育两个女儿的重任。她的人际关系网是普通人难以企及的——大学同学很多在重要岗位任职,比如时任上海市长的吴国桢,也有亲戚位高权重,甚至做到了国民党的中常委,但她从不求助于他们,尽管生活异常艰难。医生的工作薪资有限,为了让孩子们接受最好的教育,桂质良四处兼职,先后在上海沪江大学(现上海理工大学)、伯特利医院(现上海交通大学附属第九人民医院)、东南医学院(现安徽医科大学)任职,极为繁忙。1953年,桂质良进入国家教师编制,成为了第二军医大学的三级教授,专职授课精神病学及儿童青少年心理卫生。她是我国精神科发展史上第一位女性精神病学专家、第一位儿童精神病学和心理卫生专家以及第一位出版精神病专著(《现代精神病学》,1932年出版)的专家。对闻玉梅,母亲是第一个让她崇拜的对象,她的成长过程多半有母亲的影子在鼓励。
在闻玉梅儿时的家里,书架上随处摆放着母亲的英文原著,有莎士比亚的《威尼斯商人》、狄更斯的《大卫·科波菲尔》、雪莱的诗歌,其中居里夫人的回忆录更是使闻玉梅继母亲之后有了第二个偶像,幼小的心灵里从此播下了对女科学家的向往。
这种把英文大部头当小说读的奇特兴趣带来的好处是,闻玉梅的英文非常好,上中学的时候她就可以给初二、初三的学生补习英语。巧合的是,闻玉梅和姐姐就读的圣玛利亚女中,也是母亲、大姨母(桂月华)、二姨母(桂质玉)曾经上学的地方,这里是她们两代人的母校。

无法直面的生命凋零

遍览文学名著让闻玉梅一度对文学着了迷,甚至想就此报考复旦大学新闻系。母亲是个西式做派的人,崇尚自由,对闻玉梅的选择从不干涉,给了她充分的自主权。直到姐姐私下里的一番话才让闻玉梅下定决心学医:“你不知道,妈妈还是很希望你学医的,因为你喜欢念书、喜欢研究,而医学既可以实践,又可以研究,对你比较合适。”于是,闻玉梅选择了国立上海医学院(现复旦大学上海医学院)。
毕业实习的时候,闻玉梅遭遇了医生道路上的一个重大障碍。在华山医院实习的时候,闻玉梅接收了一名患心脏病的妇女,当时病人正怀着第二胎,后因心力衰竭而去世,母子都未能保住。作为医生却只能眼看病人撒手人寰,这让闻玉梅有一种深深的无力感,她内疚、自责,眼泪无法自已地夺眶而出。回到家里仍是泪流不止,心情非常糟糕。母亲见状却说:“你太感情用事了,如果无法冷静对待生死的话,怎么做医生呢?”
当时在闻玉梅所实习的传染科,大叶性肺炎有特效药青霉素,病人能够治愈出院,其他疾病则只能缓解。面对这样的医疗状况,闻玉梅想:通过研究,说不定能解决临床上的问题,她找到了自己的方向。1956年,她考取了微生物学的副博士研究生(即现在的研究生),并且对病毒学着了迷。
那时,病毒学刚刚起步,病毒也被认为与肿瘤关系密切,而闻玉梅预测肿瘤将会是个大问题,由此开始了对病毒的研究。原本她想研究病毒与肿瘤的关系,但当时的中国还有一个更棘手的社会问题——肝炎,其中又以乙肝危害最大,感染率高达百分之十几,再乘以庞大的人口基数,感染人数相当可观。因此,当工宣队问闻玉梅愿不愿意做肝炎研究的时候,她毫不迟疑地答应了下来。
但闻玉梅的病毒学基础并不深,怎么增强?她想了个办法——到卫生防疫站实战学习。当她把自己的想法说出来的时候,却把防疫站工作人员吓了一跳:“你年资太高了,来学不合适”。闻玉梅只好站在实验室外隔着玻璃看人家是怎么做实验的,比如病毒分离、培养,然后再自己依葫芦画瓢地去做。”

把“分子病毒学”带回祖国

几年之后,机会终于来了。在经历了长达十年的“封锁”后,中国迎来了与世界重修往来的时刻。借此东风,世界卫生组织(WHO)也在华举办考试,提供了很多出国机会,其中就有两个肝炎研究领域的名额,闻玉梅顺利通过考试,获得了其中一个。其他专业的留学时间大都为1年,只有肝炎是3个月,朋友们无不惋惜地说:“你干嘛非要选这3个月的!”闻玉梅则回道:“我是选肝炎,不是选3个月。”
1980年,在英国伦敦大学卫生与热带病研究所WHO肝炎合作中心,闻玉梅终于一偿夙愿,开始了正规、系统的肝炎学习与实践。尽管每个月有600英镑的补贴,在当时算是相当多的一笔钱,足够享受“小资”生活,但闻玉梅却还是想方设法地省钱。她租住在便宜些的居民楼底层,住在对面的是同来留学的桑国卫。用节省下来的钱,闻玉梅买了一台低温冰箱和一台幻灯机。冰箱买的是只可以达到零下18℃低温的,但勉强可用来储存血清。其实当时在国内的实验室,闻玉梅有一台国产低温冰箱,但因为它时常出现故障,闻玉梅研究要用到的重要材料都变质了,每每此时她都急得几乎落下泪来。但这台英国买的冰箱还是无法储存病毒,那需要温度更低的冰箱(-70℃),她没有那么多钱。卫生部领导得知此事后,深为感动,于是拨给了闻玉梅1万元人民币,而这也成了闻玉梅做科研的第一笔启动资金。
1981年,闻玉梅又获得了到美国国立卫生研究院(NIH)进修的机会,在这里,她踏入了一个前所未有的新领域——分子病毒学。就在中国深陷“文革”泥潭的十年间,国际病毒学、分子生物学却日新月异、飞速发展。去NIH以前,闻玉梅在国内从未听说过“分子病毒学”这个名词,甫一接触,她立即有了把这一新兴事物介绍到中国的想法,因为古老的中国在长时间的落后下,需要与国际并肩。
但在NIH闻玉梅进修的实验室,负责人只让她做细胞的病毒培养,分子水平的研究则宁可雇佣日本人来做,他们不认为一个来自第三世界的女性能胜任这么“高端”的科研。这种忽视激起了闻玉梅的“好战基因”,她找到了NIH实验室下面的一个分子病毒学实验室,虚心向里面的研究人员请教,自己学、自己做。不单如此,她还报名参加了夜校的分子病毒学课程。在旁听还是考学分之间,她选择了后者,尽管她并不需要学分来获得学位。她想以此来鞭策自己,这意味着她不能旷课,而且要参加考试,如此一来她就能了解这门课是怎么考试的、考哪些内容。
在美国,闻玉梅和另一位来自中国的留学生王立亚合租了一间公寓。她们的住处离上课的地方很远,因为是夜校,每次下课都已经很晚,很难想象一位女性在深夜独行所面临的危险,但为了完成课程,闻玉梅还是打定主意课后走回公寓。生活中总是充满惊喜,在得知闻玉梅面临的窘境后,主管这一课程的一位美国老师慷慨地提供了帮助,无论上课的老师怎么变,都会在课后把她送回家,闻玉梅也多了一个美国挚友。
考试如期举行,闻玉梅出人意料地成为了“黑马”,考分位列第一。当时的闻玉梅已经年过四十,记忆力远不如班里其他二十几岁的同学,她靠的是努力学习与记忆。让闻玉梅感动的是,临近考试,为了让自己专心学习,王立亚承担了所有做饭、打扫的活,这种“患难之交”让两人收获了真挚、亲密的友谊。
在行将回国之前,闻玉梅已经为怎么把这一新领域介绍给国内学生打好了草稿,回国后立即开了一门新课——医学分子病毒学,把自己所学倾囊相授,为这个古老国家的科学界注入了一股新的生机。
临行前,在NIH盛开的樱花树下,她满怀思乡之情写下了这样的诗句:樱花交错如幻境,幽径深处无人行,异国风光无限好,怎比祖国山河亲。

一个新理念的形成

疫苗,预防疾病最好的武器。说起乙肝疫苗还要追溯到20世纪60年代,就职于NIH的巴鲁克·布隆伯格在一名澳大利亚人的血液中发现了乙肝病毒的表面抗原,被称为“澳抗”,为疫苗的制备奠定了基础。纽约大学医学院儿科系主任索尔·克鲁曼得知此消息后,简单地把乙肝病人的血液取出,并用水稀释、加热,就发现能够起到预防作用,证明了澳抗可以被制成疫苗。20世纪70年代,默克公司的疫苗专家莫里斯·希勒曼接棒,开始研究怎么从血中纯化出澳抗、制备疫苗。在对公司中层管理人员进行了人体试验后,1981年,第一代乙肝疫苗(血源性疫苗)终于获得了美国食品和药物管理局的上市批准。这场接力赛中,诞生了1位诺贝尔奖得主——布隆伯格(1976年诺贝尔医学或生理学奖),和2位拉斯克奖得主——希勒曼和克鲁曼(1983年)。
对于未患病的人可以用疫苗进行预防,但对于已感染乙肝的患者,怎样减少甚至清除他们体内的病毒呢?闻玉梅提出了一个崭新的理念,用疫苗来提高人体免疫力,借此控制病毒,这一理念被称为“治疗性乙肝疫苗”。
这个想法,闻玉梅酝酿了很久。中国大部分乙肝患者是通过母婴传播感染的,乙肝阳性的母亲把病毒传给了孩子,孩子从小携带病毒,身体就对其产生了耐受,不再把它当做外来病原体进行排斥。闻玉梅因此产生了一个设想:消除乙肝的免疫耐受,激发人体自身的免疫力来对付病毒。她认为,治疗乙肝应该从两方面入手,一方面是抗病毒,另一方面是提高人体抵抗力。
当时正值20世纪80年代,世界各国开始了一场科技场上的较量,美国提出了星球大战计划、欧洲提出了尤里卡计划、日本出台了今后十年科学技术振兴政策,中国也不甘人后,于1986年3月推出了国家高技术研究发展计划,简称863计划。1987年,当该计划第一次招标时,闻玉梅把她的这一想法提了出来并递交了申请。评审团是以研制出干扰素的侯云德院士为首的一批专家,他们都被这一创新性思维所打动,最终决定为闻玉梅的设想投入100万人民币(五年)的资金支持。
这在当时是一笔巨款,在设想有了实现舞台的同时,压力也让闻玉梅近乎窒息。治疗性疫苗是个前所未有的新事物,没有任何资料可以参考,更遑论可咨询什么专家了,闻玉梅只能在黑暗中摸索前行。在一个个静谧夜晚,当别人好梦正酣之时,她辗转反侧,思考着设想实现的可能方案。
1995年,在国际著名医学杂志《柳叶刀》上,闻玉梅等发表了题为 “Hepatitis B vaccine and anti-HBs complex as approach for vaccine therapy”的文章(Lancet 1995;345:1575-1576),在国际上第一次正式提出了治疗性疫苗的概念,介绍了中国的开展情况,这篇开创性的论文此后获得了该领域研究人员的高频引用。
在鸭肝炎模型实验初见成效后,为了进一步阐明疫苗的免疫机理,让它经得起推敲,闻玉梅决定将实验动物“升级”为转基因鼠,然而令她没想到的是这条路困难重重。当时只有法国和美国有能力做出转基因鼠,闻玉梅恰好在两国都有好朋友从事转基因鼠研究。然而当她向他们要这种实验鼠的时候,他们却找出各种理由推拒。此路不通,闻玉梅又想直接从国外进口,但这种“高科技”小鼠当时被禁止运到中国。走投无路之时,香港大学吴文翰教授伸出了援手,让闻玉梅的实验得以继续——转基因鼠进口到香港,闻玉梅的团队到香港进行实验。“曲线救国”的策略获得了成功,实验结果正如闻玉梅所料:实验鼠接种疫苗后,病毒载量、表面抗原均下降,产生了表面抗体,这为治疗性疫苗提供了坚实的科学证据。
2009年,治疗性乙肝疫苗跨过了Ⅰ期Ⅱ期临床试验的槛,进入了Ⅲ期临床,闻玉梅25年前所提的最初设想正在不断向实现趋近。
如今,“治疗性疫苗”的理念在全世界已经广为接受,并且已经不仅仅局限于乙肝。截至2012年的统计显示,全球已经有339种治疗性疫苗,其中绝大多数都旨在治疗肿瘤。一个中国科学家的设想正在全球各疾病领域焕发出夺目光彩。
她有两个愿望,一是看到治疗性乙肝疫苗Ⅲ期临床试验的完成,二是希望自己几年前提出的老年医学项目不断推进。第一个愿望现在看来只差临门一脚,她现在更关注的是第二个愿望,她对团队说“这是我给你们的遗嘱”也对领导说“希望能大力支持老年医学,因为这是惠及老年群体、家属及社会的事业,是为国分忧,为民解难的壮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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