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说 | 王玉珏:痛感与距离
痛感与距离
王玉珏
女主人公司马芳芳,男主人公陆华,小说的原名就叫《芳华》。芳华,多美的名字啊,又美又吸睛,原想是要蹭一下冯导的热度的。小说完成的时候电影还未上映,但严歌苓老师的《芳华》一马当先地出版了。不得已只能另起题目,一下就找到了“孤芳”。找到了“孤芳”之后我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我感到一种深长的庆幸,很显然的,作为这个中篇小说的题目,“孤芳”更合适,更准确,它不偏不倚地圈定了我当时的那种痛感。美学常识告诉我们,准确产生美。
从一开始写作时我就在警惕一件事情,那就是尽可能地别让自己的写作与自己的生活离得太近,尤其要回避那些正在经历的或者刚刚过去的。要拉开一个距离。恰当的距离是必要的。离得太近了不行,太近了会纤毫毕露,会显得粗糙、原始,它尚幼嫩,还未来得及充分发育。尤其是“军改”这样的小众题材,尤其是文光团的军改和军改中的文工团,作为一个题材而言,它的透射度、开放性无疑都差着很多。写它,坦白说,我并不情愿,但是我知道自己必定会写,跑不掉的,因为我置身其中,人在现场,因为它带给了我那种切身的痛感。这痛感弥足珍贵,是生活对于一个写作者的馈赠,是小说的福气,它压迫着我,也在集结着小说启动的欲望。并且,不仅要写,还要抓紧,时不我待,都不允许拉开那个足够的距离。这痛感有保鲜期的,我怕太久了会失效。
我清楚,我要写自己勉为其难的那部分生活,我也清楚,我要写的一定不是生活本身,不是自己眼皮子底下的那一亩三分地。我要写的,是美与高贵的自毁,是孤芳的凋敝与逝去,以及这其中所有的注定与必然,所有的直面和旁观。这个体量,比一亩三分要大很多,是青出于蓝而远远大于蓝。
对于我来说,这个小说是目前为止我与生活距离最近的一个,我放下了自己的警惕。写作之初,我不担心故事,不担心人物和细节,都没问题,我信赖自己水到渠成的虚构。我担心的只有一个,就是它究竟能在多大程度上还原我当初在生活中所感受到的那种切身之痛。我想我只有一次机会,不能推倒,没有下次。那痛正在慢慢消失,而欲望,也不可能召之即来。
中篇小说《孤芳》,原载《解放军文艺》2018年第5期,《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2018年第6期转载
孤 芳(节选)
王玉珏
1
毕竟是第一次亮相,陆华不敢怠慢。重中之重自然是讲话稿。这个讲话稿从接到任命的第一天起就开始在他肚子里酝酿,起码一个多月,连每个标点符号都安顿好了。一路走来大大小小五六个岗位,既吃猪肉也看猪跑,他自然明白的,所谓“亮相”,亮的其实是嘴。到底什么成色,你一张嘴就全知道了。
常委们都参加。除了他之外,一共六个。全到。难得了。这个“难得”陆华自己并没有意识到,是团长强调的,团长说话,“都快赶上大年三十了。”团长话剧演员出身,一张口就习惯性地鼻腔共鸣一下,开起玩笑来时尤其浑厚。说是玩笑其实也没夸张,平时大家各自满天飞,忙,一年三百六十五天脚不沾地。一个个不仅是团里的常委,还是艺术家,艺术家哪有天天在家待着的。副团长宗飞一直在北京,一个多月了,全军舞蹈大赛,编导兼领队。为了新政委的这次“亮相”人家专门请假回来的,返程票都订了,星期天下午的高铁再赶回去。即便年三十也不行的,年三十还真有人回不来,上春晚呢,电视里陪全国人民一起过年呢。确实“难得”了。
这是台上的常委们。台下的,让他也轻松不到哪儿去。按说他陆华见过的阵势也不小了,来之前在海防团当政委,每次开会台下一千多双眼睛,他在这一千多双眼睛前面说一不二,只要停下超过三秒钟不说话,所有的眼睛保管都会抬起来。现在才一百多号人。不是人多人少的问题。他没底。一百多号人里一不小心就是位艺术家,有的还是“如雷贯耳”的艺术家。来第一天他在办公室里翻花名册,刚翻了两页就开始忍不住摸烟。许多比他这个政委资历都老,正经要喊“老师”的。剩下的即便称不上家,也都是年轻的“老同志”了,土生土长的,根深蒂固的。关键是他心里没底。跟之前的一千多号人不一样。之前别说一千多号人,一万都没问题,他就是从他们当中出来的,他们其实就是他自己。还是回到了一开始就困扰他的那个问题,自己是个“外人”。天上突然掉下来的,不速之客,人家当然要戒备戒备,要抵触抵触,要比对、挑拣和拿捏一番。一个前海防团政委的气场,在这一百多号人面前无论如何是不够用了。
通知开会的时间是八点五十,已经打了十分钟的提前量。办公室郝主任负责点名,特意又磨蹭了一会,拖到九点才正式开始。光点个名就花了二十分钟。团长用指头敲敲麦克准备开口时他特意抬头看了一下对面墙上的表。政治部前年专门拨钱给他们新改建了一个小礼堂,原来旧仓库改的,大得不像样子,全团的人都到齐了也塞不满它的五分之一。那只表就挂在主席台对面的墙上,居高临下,像一只巨大的独眼一样盯着他,盯得他从耳根到脊背都在发涨。下面是嗡嗡的说话声。他低头拿笔在本子上写,一副很专注的架势。这是他的老把戏,大大小小的会,不管是坐在主席台上还是下面,眼睛只要没有合适的地方搁,就拿起笔来在本子上写,奋笔疾书,什么都写。日照香炉生紫烟。阳光贝贝儿童摄影。中美战略协作合作伙伴关系。云南十八怪。叫地主。全军业余文艺会演。陆华。才华横溢。风华正茂。其实什么都没写。
居然花了二十分钟。其实都不能叫点名了,是等人。一等再等,最后还是有十六个没到。总共才一百出头,快六分之一了。今天是什么日子,这个数字确实太不体面了。个个理由都很充分:下部队演出、辅导文艺骨干、参赛、采访、采风。休假、产假、病假、事假、老人手术、孩子住院、自己打吊瓶。没办法,忙。事情多。身在这种单位事情就是多,公事多私事也多。
分管后勤的刑副团长提前撤了,临走时候趴在他耳朵上道了个歉,“今天丈母娘坐火车来,去接站。对不住哈,先走一步。改天正式给你接风。”宗飞副团长没来。说好专门回来了没错,人是回来了,但没到主席台上来坐着。团长趁着点名跟他解释了一下,“一回家就让文联那帮人逮住啦,有个会,专门请了他的。”陆华哦了一下,马上就明白了什么,连连点头。借着点头把脸上的那抹尴尬掩饰过去了。主席台上七个缺了俩,一排牙两个豁口,是年逾古稀的牙。寒碜了。
九点二十,正式开始。团长敲麦、清嗓,宣布开会,议程一二三。郝主任点完名回主席台,路过他时把刚才点名的花名册留在了他面前,“没办法。工作性质不同,不能跟下面部队比。这样的全团大会平时也不常开的。”既是给自己解围,也是解他的围。郝主任仔细,花名册上标注得密密麻麻:到的打钩,没到的名字后面都有具体原因、事由。他一路数了下来。
司马芳芳也在这十六个人里头:事假,两周。
2
即便没有郝主任在耳朵边上解围,他也没什么问题,过得去的,无论是脸上还是心里。来之前就有思想准备,千万别拿自己太当“政委”,此政委非彼政委。环境和环境不一样,政委和政委当法也不一样。各有各的路数。
依照惯例,一个团常委要包干一个队室。也是巧了,他的前任、刚调走的老政委原来就是分管演唱队的,他很自然地接了过来。
所谓的包干也好,分管也好,其实大都做做样子,名义上而已。演唱队人家自己有队长、教导员,还有一个副队长,轮不到他。可即便是样子,该做也得要做做的。星期三下午全团搞安全形势教育,大课上完之后有一个分组讨论,要求以队室为单位自行组织。常委们也要各自下去列席。列席当然要先做指示,教导员请他讲两句。他很得体,小小推辞了一下之后才讲。“我今天来只带了笔记本和耳朵。没别的,向大家学习!”请他讲两句还真地就只讲了两句。他有分寸,说是教导员,年纪比他还大,论资历论职务,跟他这个政委不相上下的。
队长年轻些,正经八百行伍出身,过去在集团军演出队干过,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抬手就是一个敬礼,“味”一下就对上了。讨论发言到一半,陆华找了个间隙抽身出来,名义上去卫生间,其实是去点根烟。他平时基本上没什么烟瘾,事情太多或者无事可干的时候才点一根。刚出门,队长后脚就跟出来了,快到卫生间的时候正好追上他。他回过身,对方很准确地把半包玉溪掏了出来。
有了一根烟的功夫杵在那儿,怎么也得聊两句了。他掏出火机来给对方点烟,故意装出一副很随意的样子来,“刘队长,人不全啊!”
“什么刘队长,叫小刘,”对方烟还没离嘴就忙不迭地开口。刘队长也好,小刘也好,这个队长当得的确很称职的,几乎不假思索,张口就来:“一个出差一个休假,还有两个请假。苏梅华苏老师在天津,合唱节开幕式请他。齐艳君婚假。宋威在带教歌员培训班。芳芳老师请假办手续呢,”又补充了一下,“司马芳芳。”
“办手续?”他脸上继续保持着刚才的随意,坚持把一口烟缓缓地吐干净才问,“办什么手续?”
“离婚手续,”刘队长压了压嗓子,“刚离。其实手续简单,主要是得静静心。”
“静心”这种事情说不好的,时间可长可短,要看个人具体情况。芳芳老师算是不错了,这么大的事,才两个星期。说两个星期就两个星期,十天之后在郝主任办公室里碰见了她。
她来领红星文艺奖申报表格,红星文艺奖两年一度,很有分量的,不能不重视。每个人都要亲自来把表领回去填。正好他当时就坐在郝主任办公室的沙发上。她一进门他就把她认出来了。一丝一毫迟疑都没有,百分之百是她。大腿上仿佛有两根神经同时一跳,人差点就站起来了。反应过来之后还是忍不住吃惊。几乎没变。时下流行的那个词叫什么,对,冻龄,十几年前什么样,现在基本上还是什么样。不光是五官没变,一身上下都没变。郝主任先介绍的她,“芳芳老师。”
他这才从沙发上站起来,郝主任介绍他的同时他把手伸了过去。因为有郝主任在,他的口气是介于领导和新人之间的那种口气,是端起来之后又故意放下去的口气:
“以后咱们就是同事了,芳芳老师多指教。”
她递过来四根指头,“我听说团里来了新政委,你就是。”四根指头软绵绵的,是心如止水的四根指头。看着他的目光也是,凉凉的,很清淡,既清淡又空旷,一片干干净净的空旷,目光里连一片树叶子都没有。没认出来。
手一松开她的目光就从他脸上离开了,一去不复返。她今天找的是郝主任,是专程到办公室来领表格的,似乎有点无暇顾及其它。她一副心无旁骛的样子,他反而不好再开口了。知道她“冷”,自顾无人的冷,没轻没重的冷,十几年都没变。且不说他还是她的政委,即便真的就只是“同事”,也应该多说两句的。
她没认出他来。当然她早晚能认出他来,天天抬头不见低头见,他还是她的政委,但是性质已经不一样了。他有些沮丧,也有点轻微的自惭形秽,从一开始就骚动在胸口里的那股潮涌总算可以消停下来了。
刚来那两天他跟团长私底下开玩笑时用了一个词,“举目无亲”,话说自己初来乍到,两眼一抹黑,一个认识的人都没有。其实不准确,认识还是认识一个的,司马芳芳。岂止认识。那天在办公室里看花名册,把这个名字跟人对上号的那一瞬间,他很清晰地听见了心脏深处的一声轰鸣,一整个下午脑子里都余烟袅袅。
3
“仙女下凡”,他知道这四个字用在这里不太恰当,俗气,而且觉悟低了。人家是来专门慰问可爱的海岛战士们的,怎么能说“下凡”呢。但是当时的确就是这种感觉,个个能歌能舞,美得都分不出彼此来了,不是仙女是什么,不是下凡又是什么呢。你能想象几个月看不上一场电影、几百号清一色大老爷们天天抬头也见低头也见的海岛上,突然上来这样一群女孩是什么感觉吗?文艺小分队一行十五人,才十二个女孩,太少了。
通知提前一个星期就下了。这是漫长的一个星期,漫长而喜庆。星期五下午上岛,晚上演出。中午全营特意杀了一头猪,吃猪肉,看仙女,赶上过年了。陆华的年才过到下午就提前结束了,没想到那么巧,营里通知让陆华他们连出公差,到后台保障。连里又通知下来,让陆华带他的三排去。这两个通知像一盆凉水兜头浇下来。抬音响、搬道具、拉幕布,灯一黑他们就上,他们下来灯才亮,净保障了,光跑腿了,还看的什么晚会?全排二十来个小伙子,个个哭丧着脸。但是他不行,他是排长,接受任务必须要愉快,起码脸上要愉快。副连长比他大七八岁,显然见过不少世面,他是站在另外一个角度来看这个问题的,从食堂门口出来时他别有深意地捅了他一拳。副连长经常有事没事就捅他一拳,但这次捅得位置比较靠下,有点低级了,到腰子上了:“节目有个什么看头,人才有看头。”
要说特别,其实也说不出什么特别的地方。仙女们都好看,都胸是胸腰是腰,都有“看头”。不过,司马芳芳有一点跟别人不一样。她紧张。
因为紧张,他一眼就把她从那十来个仙女当中区别出来了。人家都有说有笑,要么无聊发呆,要么压着嗓子唧唧喳喳,她不是,一个人来来回回地走,一趟趟地,每趟幅度都不大,三五步就掉头,那个走法看上去就有点像原地打转,既火急火燎又六神无主。
离开演还有二十多分钟呢。节目单上她第六个才上,女声独唱《山丹丹开花红艳艳》,从第二个节目她就开始喝水。抱着一个军用水壶,每次也不喝多,就一小口,抿一下。像抿酒。就她一个人是军用水壶,其它人都是水杯,玻璃杯、陶瓷杯、塑料杯、保温杯,各式各样的,花里胡哨的,杂牌军一样在一张临时抬来的会议桌上整齐地排成两溜儿,负责它们的正是陆华、一排之长,也是今晚整个后台的后勤部长、热水负责人。来之前特意让炊事班烧了六大暖瓶,开水管够,再多两溜杯子都没问题。陆华很尽职的,只要看见哪个杯子水位线低于二分之一了,马上就过去加满。唯一的军用水壶简直庞然大物,很扎眼的,大部分时间都在那个女孩手里抱着,冷不丁抬头,居然不知道什么时候放回来了,陆华赶紧走过去,拿起水壶来,拧开盖子,另一只手拎起暖壶,刚要往里加水,三丈远之外突然一声大喝,吓得他手一哆嗦,开水差点烫在手上。“别!”
台上正演着一个小品,她压着嗓子喊的。声音过来之后一双手跟着也到了,一把将水壶夺过去,“你别乱动!”
但还是晚了,壶盖拧开已经有一会儿了。陆华把暖瓶放回去,很隐蔽地往空气中四下嗅了嗅。没别的地方,只能是从刚才的军用水壶里传出来的。是酒。那股扑鼻的酒气,只能是酒。
居然是酒。
她也闻到了,飞快地拧上盖子。脸红了,“晚上有点冷,喝两口暖和暖和。”
冷?现在什么天,马上就快端午了,再过两天估计短袖就该上身了。她居然说冷。就在他俩旁边不远,板凳上坐着一个演员,穿花衬衫打领带,好像演的是一个什么养殖场的老板,还没轮到他,坐在那儿一边候场一边拿着一张报纸给自己扇风。热,穿衬衣还出汗。扇风扇得很响,报纸在空气中哗啦哗啦的,就在耳边,两个人都听见了,这声音在打她的脸。她的脸马上又红了一层,继续不下去了,眼看就要恼羞成怒了,“你别跟别人说,”她飞快地瞄了他一眼,目光干脆抬起来,到处看,就是不看他,眼里没有他,但声音里有,还有一种自认倒霉的破罐子破摔。酒精也许已经起了作用,她乘兴拧开壶盖对着嘴又抿了一口,这一口明显比之前的那几口都要大,她把它们一次性咽下去,“我一紧张就唱不好,喝点酒能壮壮胆。不许跟别人说。”
这之后她在他眼里完全不一样了。刚才还远在天边呢,一下就近在眼前了,眼见为实的那种近。因为她刚才请求他了,请他替她保守一个秘密,虽说不是多么大不了的秘密。另外一个,可能也是更重要的,因为她紧张,紧张到了居然需要喝酒去壮胆的地步。一个把唱歌当饭吃的演员居然每次上台都要紧张,这相当于什么?这就相当于他们这些大头兵每次站岗出操都要紧张一样,相当于他们爹妈在乡下每次扛着锄头下地都会紧张一样,相当于他们那个威风八面的团长在全团大会上拍桌子骂人时会紧张一样,这太不可思议了,这样的团长还威风个毛呢,这样的“仙女”还叫什么仙女呢?这下仙女真地下凡了。
轮到她了。第六个,《山丹丹开花红艳艳》。
他根本没防备,她的声音一出来,他仿佛冷不丁被一股电流击中了一般,他在抖,全身上下颤栗。他被结结实实地震撼到了。简直不可思议,一首歌而已。那之后很多年,陆华在很多场合曾无数次地听到过那首红极一时的《山丹丹开花红艳艳》,但从来没有人能超越这个晚上的司马芳芳,从来没有人能把一首歌变成电流穿过他的身体。
他是在后台听的,他所看到的司马芳芳只是一个侧影,但也足够了。她只身置于舞台中央,光束从四面八方倾泻下来,给她整个人镶上了一圈金边。她在光芒万丈中被浇筑成了一尊女神的雕塑。那一刻的舞台是多么辽阔无边,像令人绝望的火海。
都不止是“好看”了,都不止是美了,甚至性别都不重要了。谁能想到那么纤小的一个身体里居然蕴藏了如此壮丽的声量,他根本无法把眼前的她跟刚才那个抱着水壶的女孩联系起来,根本不可能是同一个人。刚刚她还跟他说过话,请他为她保守一个秘密,声音还没报纸扇出的风大,现在胸口里装进了一个火药库,胸口里的火药加血管里的酒精,这个女孩现在通体都是疯跑的火苗,“毛主席,领导咱,打——江山!”最后一句到了,她要爆发了,屏息、聚气,拼尽全力,飞身一跃,那无与伦比的高音就像一束耀眼的火焰一样腾空而起,带着金属的唿哨,直入天际,在视野尽头无限华美地绽放,撕云、裂帛,普照山河,落英缤纷。
他全身的每一根汗毛都竖了起来,没留神,眼泪居然出来了。他没打算哭,也没预料到会哭,但是眼泪下来了。他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被一首歌唱哭,当然不是感动,纯粹是一种本能反应,某种达到极致时的不能自已。那一刻,他无法找到任何字眼来描述自己对台上这个女孩的感受,好像什么都有,好像什么又都不是。她在谢幕了,在雷鸣般的掌声中深深地鞠躬,他看见她转过身,开始朝这边走,那一刻他感觉到一股巨大的气浪扑面而来,本能地把目光侧向了一边。
他慌忙地鼓掌,慌忙地抬手擦眼泪,手都不够用了。
那时他还不知道她叫司马芳芳,不过很快就知道了。她从自己身边走过去的时候,也不知哪里突然来的灵感和勇气,他喊过身边的一个小战士,让他赶紧立刻马上,以百米冲刺的速度跑到宿舍去拿笔拿本。他挎包里有一个硬塑料笔记本,全营“优秀党员”发的奖品,一直没舍得用。这次得用了。小战士气喘吁吁跑回来,她正好从更衣室出来,还好,勇气还在,他摁着胸口里火车一样咣当咣当的心跳,故作老练地走上前去,“签个名吧歌唱家?”
司马芳芳,好名字。雅致,稳妥,有闺秀气。越琢磨越好。芳芳两个字,其实很普通的,甚至俗气,但缀在司马两个字后头,立刻不一样了。姓和名一雅一俗,书香气与烟火味并存,相互调和、勾兑、平衡得都恰到好处。很讲究了,是大家的手笔。
她很得体地把本子和笔接了过去,一看就是有经验的,得体而从容。也许是怕字写得太潦草,她回身找了个道具箱,弯腰趴在上面写。隆重得都让陆华有点不好意思了。她把笔记本合上之后才递过来,难为情似地一笑,“字不好看。”笔记本真香。那香味过了一个多月还在。有人在更衣室门口叫她,听口气像是领导。她很响亮地应了一声,转身走了,没顾得上告别。他把笔记本打开,字一点都不难看,字如其人,花团锦簇的四个字“司马芳芳”。下面还有一行,难怪花了那么长时间。
是一个地址。她的。
4
他前后一共给她写了五封信。她只回了一封,第一封。回的都不能叫信,一页纸都没写满。
但至少证明了一点,地址是对的,并且地址那头的那个人,是有的。信纸上的香味,跟留在笔记本上的,是同一个香味。收到回信的那个下午,他当真是激动坏了,其程度几乎堪比两年后收到军校通知书。像做梦。
他以为才刚刚是个开始,没想到已经结束了。一连又寄出去四封,都石沉大海。没动静了。一封比一封热烈,也一封比一封痛苦,平静的字面之下涌动着激烈的暗流,它们一次次拍打和冲击着纸页的边缘,眼看就拦不住了。
他决定去一趟。
专程去的。休的是探亲假,却背道而驰了,不是一个方向,家在西北,她在西南。他往西南。十一个半小时的火车。硬座。凌晨才到。下车的时候他感觉两只脚像踩在棉花上。当然她不知道他来。省会大城市的夜色比海岛不知要浓艳多少倍,连黎明都有一种玫瑰红。走出出站口他觉得自己像来到了异国他乡。
一直等到天亮。地址是现成的,很好找,出租车司机轻车熟路。到了大门口刚要进去传达把他拦下了。传达是一位胖头老哥,南方口音,叫他先登记、打电话,找谁谁出来领人。传达很不客气地,说话眼睛都不看人,到底是大地方。电话一打就通了,但是人不在,下部队演出去了。陆华脑袋里当场就轰了一下。不过幸好,不幸中的万幸,今天下午回来。下午再打,这才找到人。刚到,累得快散了架,脱了衣服才躺下就被叫起来接电话,有点不高兴,他在话筒里都能听见鞋跟当当当砸在走廊上的那股火气,电话哗啦一声拿起来,“谁!”
陆华无端地就有点虚。报出名字,那头果然没马上反应过来,但语气柔和了一些,“谁?”
半天她才对上号。其实时间并不是很长,才半年。有点意外,不过也仅仅就只是意外。陆华一下就感觉到了她口气中的那种距离,十一个半小时的火车看来也没让它缩短多少。不过没关系,他有预案,计划中有。他马上换了一副口气,那副故作老练的架势又端出来了,“出差。顺道正好来看看歌唱家。”
“出差几天?”
他随口说,“一个星期。”
“哦,”他很清晰地听见她在电话那头轻轻吐了一口气,如释重负似地。“那要不改天吧。今天确实太累了。明天后天都行。明天吧,明天我请你吃饭。明天下午,还是现在这个时间,你就在传达室等我。”
他赶紧抬起来头,用力看了一眼对面墙上的表。
这一突发的变故让他的行程无端又耽搁了一天。第二天他又去了,提前一个小时到的。等她,等她的人或者电话。一直等到过了一个小时,还没等到。人也没有电话也没有。犹豫再三,他把电话打过去了。接电话的还是昨天值班的那个小战士,去叫人,半天才回来。说不在,临时接到任务,去疗养院慰问老干部。车刚出门,早打来十分钟兴许还能说上话。
门外响起一串清脆的自行车铃铛声,接着走进来的是一位邮差,怀里抱着厚厚一沓报纸和信,一股脑往传达室桌子上一扔。胖头老哥放下茶缸,把手伸到那一摞信中翻过来拣过去,“算了吧,小伙子,差不多就可以啦。我们歌唱家事情很忙的,”陆华一愣,这才意识到对方是和他说话。他一连两天都来找人,人家早知道他底细了。胖头大哥抬起脸来,一眼就找到了他,“看见没有,”他从那一大摞里拎出来好几封,朝他扬了扬,“人家一天的信比我们一年的还多。”
5
“那天我忘了,真忘了。”她拖了十几年才向他表达了歉意,当然也有善意:要请他原谅并且相信,当时并不是故意躲着他、放他鸽子的。确实是忘了。
自从那次在郝主任办公室开了头,他们常常就能碰到了。想不经常碰见都难。走廊、电梯、食堂、操场、会议室、宿舍楼,碰上了自然就要打个招呼,点一点头。碰的头多了,量变慢慢就引起了质变:这张脸越看越似曾相识,总觉得在哪见过。
她是从名字上最后才把他认出来的。无数次碰头之后她终于知道新来的政委叫陆华,之前别人都陆政委陆政委,她也跟着叫。那次队室学习文件,装订好的材料里有一份政委的发言,每人一份,拿到手上她才第一次看见大黑标题下面的那个人名。那两个字像两根指头在记忆深处轻轻弹拨了一下。毕竟收到过他五封信,名字比脸印象深多了。
“这个陆政委是不是过去在咱海防团待过?”
“你也认识?”刘队长一听就来了精神,这可是他的强项,“没错,海防三团。原来三团的政委。陆政委。名人,上过报纸的。”
这才对上号。距离他们第一次在郝主任办公室里见面已经过去了一个月。她比他晚了整整一个月。
“那天真不是故意的,确实是忘了,实在对不起。”她越是这样郑重其事地表示歉意,他就越是难堪。他相信她说的是实话,可就是因为说的是实话才叫他倍加难堪。当年的难堪和屈辱在心里封存了十几年,今天被同一个人打开了。她把他“忘”了,根本没把他放在心里,甚至都没放在眼里。她的前后左右到处都是比他重要得多的事。仙女永远是仙女,站在舞台中央撕云裂帛、美轮美奂的仙女,即便请你为她保守个秘密又怎么样呢,即便给你留了个地址又怎么样呢,即便给你回了一封信,又怎么样呢。那又怎么样呢。
王玉珏,男,1983年生,现为济南市文联专业作家,文学创作三级。先后在《江南》、《长江文艺》、《解放军文艺》、《芳草》、《福建文学》、《雨花》、《时代文学》等期刊发表中短篇小说80余万字。作品曾被《小说选刊》、《北京文学 中篇小说月报》等选载,曾获第四届泉城文艺奖、全军军事题材中短篇小说奖、解放军文艺优秀作品奖,并入选多种年度选本。
中国文坛精英盘点之90后专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