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元洛：《千年至美莫如诗》（新著）选辑（十一） / 开普饭

李元洛：当代著名诗评家、散文家、学者、研究员，湖南省作家协会名誉主席，多所大学兼职、客座、名誉教授，中华诗学研究会顾问，《小楼听雨》诗词平台顾问。出版《诗美学》《诗国神游一一古典诗词现代读本》《唐诗之旅》《宋词之旅》《元曲之旅》等诗学著作与诗文化散文著作约三十种。

摘自：李元洛著《千年至美莫如诗》，中国友谊出版公司二O二0年十二月版。

北宋词坛的殿军

——周邦彦《苏幕遮》

燎沉香，消溽暑。鸟雀呼晴，侵晓窥檐语。叶上初阳干宿雨。水面清圆，一一风荷举。

故乡遥，何日去？家住吴门，久作长安旅。五月渔郎相忆否？小楫轻舟，梦入芙蓉浦。

宋太祖建隆元年开国，时在960年，宋钦宗靖康二年（1127年），南侵的金人攻陷汴京，徽、钦二帝及皇室宗亲妃嫔宫女朝廷臣子数千人被掳北去，北宋王朝宣告寿终不正之寝。北宋历时167年，北宋词坛在这一期间得到了长足的发展，虽然光的强度各有不同，但也可以说星光灿烂，如林逋、范仲淹、柳永、张先、晏殊、宋祁、欧阳修、王安石、晏几道、苏轼、黄庭坚、秦观、贺铸、周邦彦等等。以河流为喻，柳永有如一往无前的前浪，苏轼是飞光耀采的高潮，周邦彦就是所谓“集大成”的强劲后浪。若再以军伍为比，柳永乃开道的先锋，苏轼为中军的主将，而在“犹未雪”的“靖康耻”之前六年去世的周邦彦，则可说是押后的殿军了。

周邦彦（1056年—1121年），字美成，别号清真居士，钱塘（今浙江杭州）人，词集名《片玉集》。他出生于诗礼簪缨之家，年轻时即“博涉百家之书”，但“性落魄不羁”“疏隽少检，不为州里所推重”，意为文人习气较重，不太循规蹈矩，群众和领导都不大看好。宋神宗元丰二年（1079年），他通过考试被录取为太学生中之“外舍生”。太学为古代的国家最高学府，比今日考取清华、北大还难，可见周邦彦学业之优秀。四年后周邦彦向神宗献洋洋近八千言的《汴都赋》，神宗召见于政事堂，将其从诸生（学生）越数级而擢任太学正（主管训导学生的官员），从此他就步入仕途，宦海浮沉，宣和二年（1120年）他64岁时提举南京鸿庆宫（坐食俸禄而不管事），次年病逝。值得一提的是，因为他精通音律，政和六年（1116年）他60岁时，曾进徽猷阁待制提举大晟府，待制是侍从顾问之职，大晟府是皇家最高音乐机构，相当于今日的中央音乐学院，提举在此则为管理之意。周邦彦是宋代的顶级音乐专家，他创立了词中的“格律词派”，南宋的姜夔、史达祖、吴文英、王沂孙、张炎、周密等人继承发扬了他的余绪而彬彬大盛，绝非偶然。

周邦彦现存词一百八十二首，题材多为男女之间的悲欢离合及羁旅行役的别意离愁，以及山川风物的景色与历史，题材虽并无新的开拓，但却有新的审美感受与新的艺术表现。新的艺术表现主要集中在艺术形式和艺术技巧方面：推进并完成了文人词的格律化，在字句篇章与音律声调方面更加严整与统一，做到了调美、律严而字工。他和柳永一样也长于自度曲，独立新创的曲调如《瑞龙吟》《兰陵王》等即有五十多调，在南宋为词家所广为遵循。言情体物，穷极工巧，风格浑厚典重而尚雅致精工，在章法、句法、字法方面给后人留下无数法门。如“并刀如水，吴盐胜雪，纤手破新橙”的《少年游》，如“风老莺雏，雨肥梅子，午阴嘉树清圆”的《满庭芳·夏日溧水无想山作》，如栝刘禹锡《石头城》与《乌衣巷》及古乐府《莫愁乐》三诗而如同己出之“燕子不知何世，入寻常、巷陌人家，相对如说兴亡，斜阳里”的《西河·金陵怀古》，又如芙蓉出水，铅华洗尽的《苏幕遮·燎沉香》：

燎沉香，消溽暑。鸟雀呼晴，侵晓窥檐语。叶上初阳干宿雨。水面清圆，一一风荷举。

故乡遥，何日去？家住吴门，久作长安旅。五月渔郎相忆否？小楫轻舟，梦入芙蓉浦。

这首词清新明丽，与周邦彦许多雕金缕玉着意铺写之作大不相同，原因是大家的作品往往具有多样性，丰富而不单调，加之此作是作者初入太学不久的怀乡之篇，时方20多岁，词心与手笔都正当青春。此词上片写初夏早晨的荷塘或荷池景象。“燎”为小火煨烧之意，“沉香”一名水沉，香料之名。“呼”为声音，“窥”为动态，两个拟人化的动词生动传神，构成悦耳动听的听觉意象。继之三句描绘朝阳初上，宿雨已干，荷叶轻盈而圆润。“清圆”绘有荷叶的颜色与形态，“一一”状荷枝之多，“举”则绘其亭亭玉立之状。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赞美此三句“真能得荷花之神理者”，并且认为南宋姜夔在湖南武陵（今常德）所作《念奴娇》一词，“嫣然摇动，犹有隔雾看花之恨”，我认为前赞至当，这三句确为此词锦上之花，如同一阕乐曲中的华彩乐段，但姜夔咏荷之作也应该说另有千秋，“隔雾看花”该是王国维视力而误。下阕由眼前景物而转入对故乡的回想。“故乡遥，何日去”之问句领起下文，“吴门”原指吴郡治所之苏州，周邦彦的故乡钱塘旧属吴郡，而汉唐故郡之“长安”，亦是北宋京城“汴京”的代称。“楫”为船桨，“芙蓉”乃荷花的别名，“浦”指水滨，结拍三句不写自己而写少年时的钓游侣伴，此是诗法上所谓之“从对面写来”，更显情深一往，相思无限，而“芙蓉浦”一语，又照应上阕中的主体意象“风荷”，全篇也可称结构“清圆”，天球不琢。

在周邦彦之前，唐人王昌龄已有“荷叶罗裙一色裁，芙蓉向脸两边开”（《采莲曲》）之美辞；南唐中主李璟也有“菡萏香销翠叶残，西风愁起绿波间”（《摊破浣溪沙》）之佳句；与周邦彦生卒年极为相近，可称同时期人的名词人贺铸，也有一首出色的咏荷之作《芳心苦》：“杨柳回塘，鸳鸯别浦，绿萍涨断莲舟路。断无蜂蝶慕幽香，红衣脱尽芳心苦。〇返照迎潮，行云带雨，依依似与骚人语。当年不肯嫁春风，无端却被秋风误。”我说周词贺词是北宋词中咏荷的双璧，读者朋友，你们的看法如何呢？

编辑/章雪芳审核/默默 校对/冯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