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林寺塔林：“单层塔”的古拙之风
以常盘大定、梁思成的考察为中心
原文刊于《中华瑰宝》
中国塔林之冠——少林寺塔林
自上个世纪80年代电影《少林寺》公映以来，电影拍摄地——少林寺名扬四海，海内外来此观光的游客，一直络绎不绝。而电影拍摄地的重要场景——少林寺塔林，更是参观者众，一时成了“热门”中的“热门”，“焦点”中的“焦点”。
塔林是历代高僧住持的墓塔之汇集，这是佛教界古已有之的“祖制”与惯例。但凡名山世刹，有德望、有修行的僧人死后，弟子或后人都会把他们的骨灰或尸骨放入地宫，上面造塔，以示功德。少林寺塔林也不例外。
少林寺塔林规模宏大、保存完好，在国内各地寺院塔林中，实居首位。据考，除少林寺塔林为我国第一大塔林之外，济南长清灵岩寺塔林，仅次于少林寺塔林，为我国第二大塔林，河南临汝县的风穴寺塔林则位居第三。此外，还有山西五台山塔林，宁夏青铜峡塔林，云南飞龙山白塔林，北京门头沟的潭柘寺塔林和昌平县的银山塔林、山西永济县中条山的牺岩寺塔林等等，都是颇具规模的佛教史迹。
据统计，少林寺塔林现存229座古塔，少林寺常住院中及其周围另有17座古塔，整个少林寺区域，实存历代古塔共计246座。少林寺塔林，位于河南省登封县少林寺常住院外，向西约300米处。塔林现存自唐贞元七年(791)至清嘉庆八年(1803)之间的，唐、宋、金、元、明、清各代墓塔229座。其中，唐代2座，宋代2座，金代8座，元代44座，明代143座，清代14座，建年不详者16座。
这些古塔高低错落，林次栉比的建置于山林隙地之间，形态各异，样式繁多，蔚为大观。塔林中有单层单檐塔、单层密檐塔、多层方形塔、多层密檐塔、印度窣堵坡式塔，以及各式瓶形塔等等，是综合研究我国古代砖石建筑与雕刻艺术的宝库。
一个世纪之前，日本学者首探少林寺塔林
令人感慨的是，最早意识到少林寺塔林独特价值，并加以实地考察与初步研究的，却并非中国学者，而是日本学者。约一个世纪之前，毕生研究汉传佛教的日本学者常盘大定(1870—1945年)，与建筑史学名家关野贞（1868—1935年），于1920—1928年间，以中国佛教历史及文化遗迹为主要目标，赴中国做了五次巡游式考察，其间赴少林寺实地调查，对塔林有过较为充分的探研。
在与关野贞合作、于1925年间出版《支那佛教史迹》（六卷）的基础上，又于1939年至1941年间陆续出版《支那文化史迹》（十二卷） ，较之前著增订图文、详加解说，收图两千余幅。其中，第二辑收入了在少林寺考察时拍摄的若干珍贵图像，有相当一部分图像来源于塔林。
《支那文化史迹》第二辑（函套），1939年印行
对塔林中年代最早，存量亦少的唐塔，常盘大定相当重视，逐一拍照，并将唐塔上的刻铭予以拓印，这些照片与拓片，后来皆辑印在了《支那文化史迹》一书中。
法玩禅师塔：少林寺塔林中最古唐塔
建于贞元七年（791年）的法玩禅师塔，乃是少林寺塔林中现存最古者，自然更是受到了常盘大定的特别关注。法玩禅师塔的照片与塔铭拓片，一同被收录到《支那文化史迹》之中——在对少林寺塔林实地考察的图文编排中，这样的编辑“体例”，仅此一例（其余仅附印塔铭拓片），可谓“特例”。常盘大定这样介绍道：
法玩禅师塔，位于少林寺墓林中。少林寺坟墓，位于初祖庵之南方，小石河的北岸，历代墓塔林立，庄严可观。法玩塔，殆自元代以后，遗存于世的唯一一个唐代墓塔。（笔者注：应是指少林寺塔林中之唯一者）塔门石扉雕刻颇精。贞元七年（西历七七一），禅师门下弟子等新建。（笔者注：原书此处测算有误，应为公元791年）
塔的背后，砖壁间有铭刻的小碑嵌入。铭文为李充撰写。禅师从大照大师学道，门人众多，嵩山少林寺、会善寺、岳寺，东都敬爱寺、安国寺、善才寺、修行寺、宁刹寺均有其门人。禅师从学的大照大师（普寂），乃神秀的法嗣。
常盘大定将对法玩禅师塔的介绍，作为少林寺塔林总体介绍的开篇一章，足见其对此塔的关注之切。
常盘大定所摄少林寺法玩禅师塔，及法玩禅师塔与同光禅师塔塔铭拓片
笔者曾入少林寺塔林参访法玩禅师塔，绕行至塔林背后坡地，方才得见。此塔为四边形单檐式单层砖塔，高约五六米开外。塔身正面券门雕有“假门”——在一石板上雕造两扇对开门板，且各有六排五列门钉。门框外饰卷花纹样，门侧各有护法天王，面目已毁。门楣上方，则雕有两只迦陵频伽。塔身后嵌有石板，石上刻铭即上述塔铭。镶嵌石板的外框雕饰卷花纹样，上方与左右方卷花纹样中又雕有飞天伎乐共四身。
少林寺法玩禅师塔（摄于2013年），唐贞元七年(791年)建
因时值维修期间，塔身四周覆以钢管梁架，无法仔细观摩。不过，法玩禅师塔作为唐代僧人墓塔的典型样式——单檐式单层砖塔，在少林寺塔林中的卓尔不群、与众不同，是足可令观者一眼即识的。
同光禅师塔：塔铭作者曾为高力士作传
除了法玩禅师塔，常盘大定还提到了一座建于大历六年（771年）的唐塔——同光禅师塔。此塔虽归属于少林寺，可并不在“塔林”之中；因此，虽其建造年代比法玩禅师塔还要早20年，却少为外界所知，更少有学者亲访实地。他在《支那文化史迹》一书中这样介绍道：
同光禅师塔铭，是禅师的俗家弟子，登封县令郭湜撰写的。禅师早岁出家，律仪修行严格，追随禅祖大照。大照圆寂后，开法二十余年，有三十余个门人。大历五年（西历七七O）在少林寺寂灭。在少林寺东北六十余步的地方，门人等于翌年，即大历六年辛亥岁，为其建塔，此铭也随之加置于塔。禅师之师乃禅祖大照，大照即是神秀法嗣普寂。同光禅师塔，曾在《佛教美术》第七册揭载。此塔方形砖筑，突出的折上轮廓，顶部颇巨，装饰亦多。
笔者以常盘大定附印的塔铭拓片为底本，并参校已纳入《全唐文》第441卷的塔铭全文，曾予仔细研读。纵览全文，不难发现，由少林寺俗家弟子、时任登封县令的郭湜所撰的《同光禅师塔铭（并序）》，行文生动畅达，颇富文学色彩。
少林寺法玩禅师塔塔铭传世拓片之一
据考，郭湜（700—788），字熙载，山西太原人。肃宗时，与高力士俱贬黔中。代宗初，官大理司直，遂撰《高力士外传》一卷，记力士生平。大历六年，官登封县令。也即是说，郭湜不但是《同光禅师塔铭（并序）》的作者，在此之前还曾撰《高力士外传》，足见其人在撰写史传方面的兴趣与修为。
概而言之，《高力士外传》可称唐代传奇作品中第一篇以真实历史人物生平为核心内容者，因此独具开创性的历史价值，而此前的《白猿传》《绿衣使者传》等虽称“传”而实为“记”，且内容也并不以真实历史人物生平为核心，无法与之相提并论。那么，在《高力士外传》稍后完稿的《同光禅师塔铭（并序）》，虽非传奇文类体裁，乃是更为真实简洁的墓志铭类文章，却仍旧流露着作者的文学才华，也就绝非偶然了。
今传郭氏作品仅此两种，一为权臣传记，一为高僧塔铭，这般景况实在耐人寻味，也颇值得后世读者详加考索。当然，这亦属题外发挥，在此不赘。
同光与法玩禅师塔，皆为“单层塔”典型
话说同光禅师塔所在地，并不在今少林寺“塔林”的范围内，而是位于少林寺常住院东墙外约百米之外的一所高台之上，由于没有任何导游性质的标记指引，普通游客欲去寻访，几无可能。
笔者有幸亲临此地，但见此塔坐北面南，平面方形，为单层单檐亭阁式砖塔，高约八九米开外。此塔整体由双层须弥座、塔身和塔顶三部分组成，塔体由磨制的青灰砖砌筑,砖缝用黄泥浆粘合,纯以垒砌之法构筑。
塔身下部须弥座略陷于地表之下，塔腹开有门券，内有塔室；门楣线刻有天女舞乐图像，中间两舞伎执飘带翩翩起舞，左右两边共九名乐伎伴奏，颇为精致。塔身上部叠涩出檐，弧度颇大，诚如常盘大定所谓“突出的折上轮廓”。塔身顶部构筑方形须弥座，蕉叶承托塔刹，形制巨硕，且塔刹承托部位还雕饰有飞天伎乐图像，确实是“顶部颇巨，装饰亦多”。塔身背面嵌有塔铭“唐少林寺同光禅师塔铭并序”，内容一如前述。
少林寺法玩禅师塔塔铭外沿雕饰飞天图样
可以说，建于大历六年（771年）的同光禅师塔，与二十年后建成的，建于贞元七年（791年）的法玩禅师塔，无论从建筑样式还是形制规模上，都是大致相同、一脉相承的。
如果考虑到比同光禅师（700—770年）小15岁的法玩禅师(715—790年)，皆师从于大照禅师（普寂）这一史实，二人的关系则可以理解为同门师兄弟关系。那么，二人死后所建墓塔的样式、形制、规模皆大致相同，则也可以理解为所谓“法脉”一贯的因素罢。当然，仅从建筑类型学以及建筑史学的角度考量，则可以将这两座墓塔的相似性归结为——这两座墓塔同属于“单层塔”，这一中国塔式建筑中的奇特类型。
梁思成：“单层塔”典型多出自少林寺
1947年，中国著名建筑学家、建筑史学家梁思成（1901—1972年）赴美国耶鲁大学讲学，在用幻灯片为美国学者讲授中国建筑史时，首次使用了“单层塔”（One-storied Pagodas）这一塔式建筑类型概念，并在相关建筑图例中，列举到了同光禅师塔。梁思成首先介绍称：
单层塔都是僧人的墓塔。它们规模不大，看起来更像神龛而不像通常所说的塔。在云冈石窟浮雕中，这种塔的形象甚多。其特征是一方形小屋，一面有拱门，上面是一或两层屋檐，再上覆以刹。
（笔者注：译文摘自费慰梅编、梁从诫译《图像中国建筑史》，中国建筑工业出版社，1991。以下梁氏言论，皆自此书摘录）
梁思成认定，“山东长清县灵崖寺崇惠禅师塔（约627—649）（唐贞观年间）和建于771年（唐大历六年）的河南嵩山少林寺同光禅师塔，是这类单层墓塔的典型实例”。
在“单层塔”这一类型之后，梁思成顺理成章的拈提出“多层塔”这一类型，并简明扼要的宣称“多层塔是若干单层塔的叠加”。换句话说，看上去不那么像常人眼中的“塔”的“单层塔”，即是后世惯常所见、常识为“塔”的“多层塔”之前身。简言之，“单层塔”乃“多层塔”之祖，之肇始者。
少林寺明公塔（现状），元大德九年(1305年)建
而就目前已知的各类“多层塔”遗存来考察，建造年代早于“单层塔”同光禅师塔者，却不胜枚举，诸如山西五台山佛光寺祖师塔（约建于600年），西安兴教寺玄奘塔（669年），西安香积寺塔（681年），西安慈恩寺大雁塔（701—704年）等等。这样一来，就出现了一个耐人寻味的现象，即既谓“单层塔”乃“多层塔”之祖，为何“单层塔”同光禅师塔的建造年代，却又晚于上述诸“多层塔”？
这一现象，仍可以用“单层塔都是僧人的墓塔”的基本定义来解释。“单层塔”——同光禅师塔，正是严格遵循了这一基本定义而建，乃是循“祖制”、依“古例”而建的，虽然在此之前或之后，僧人墓塔的建筑样式均已出现“多层塔”的“创举”，可同光禅师塔的建造者，并不为这一“新潮”所动，坚持循依“祖制”与“古例”而建，遂与法玩禅师塔一道，成为现存唐代中期的“单层塔”珍贵实例之一。
梁思成：单层塔“仅存的十二世纪以后的几例”皆在少林寺
梁思成曾将塔式建筑的演变历程分作三个时期：古拙时期，即方形塔时期（约500—900）；繁丽时期，即八角形塔时期（约1000—1300）；杂变时期（约1280—1912）。
古拙时期的“单层塔”与“多层塔”的平面剖视图，俱作方形，故皆为“方形塔”。诚如梁思成所言，“在古拙时期风行一时的单层塔，到了唐末以后已日趋罕见”，严格循依“祖制”与“古例”而建的单层塔，在同光与法玩禅师塔之后，在国内各大寺庙中确已不多见，作为僧人墓塔的单层塔渐为早在唐初即开始风行的多层塔所取代——本来为供奉佛舍利、佛像、佛经之用的多层塔，本为佛塔（法身塔）所采用的建筑样式，逐渐成为僧人墓塔（生身塔）所采用。
应当说，这样的“僭越”之风，在唐末渐成惯例，进而习以为常，成为了“习俗”。及至明清两代，僧人墓塔的建筑样式大多为多层塔，且建筑风格又呈现出繁丽与杂变并演的趋势，“祖制”与“古例”已不复存在。更有甚者，近世俗众多有依墓塔层数的多少与体量的大小，来与僧人生前佛学修为的深浅、功德大小、威望高低来做对应，以讹传讹，贻误无穷。
虽然至明清两代，少林寺也渐受世风薰染，多层塔的建筑样式用作僧人墓塔者层出不穷，但历代不为“习俗”所动者亦复不少。如今，少林寺塔林中循依“祖制”与“古例”的僧人墓塔，仍有相当数量，历代单层塔存留尚丰。仅据70年前梁思成的考察，国内单层塔“仅存的十二世纪以后的几例”，皆在少林寺，“这类典型墓塔实例有河南嵩山少林寺中的普通禅师塔（1121）（宋宣和三年）、行钧禅师塔（926）（后唐天成元年）和西堂禅师塔（1157）（金正隆二年）”。
值得一提的是，在绘制《历代佛塔类型演变图》时，梁思成选取了少林寺四座塔作为典型代表。这四座塔的建筑样式，皆为单层塔。除了同光禅师塔之外，其余三座即上述国内单层塔“仅存的十二世纪以后的几例”。普通禅师塔与西堂禅师塔，俱在少林寺塔林，普通游客尽可观瞻；行钧禅师塔则今存少林寺常住院东墙外，与同光禅师塔毗邻，欲睹真容，尚需挪步寻访。
梁思成绘《历代佛塔类型演变图》
事实上，除了梁思成认定的三座处于塔式建筑从古拙向繁丽时期转变的少林寺单层塔之外，少林寺塔林内元、明、清三代所建单层塔，历经繁丽与杂变之历程仍坚守古拙之风者，不但数量尚丰，特点亦颇鲜明，实令观者过目难忘，深感庄严殊胜。即或明清两代之间，已受世风薰染而建的多层塔中，大多也风格古拙，于繁丽与杂变的样式变化中，尽显古色今香，彰显时代特色。
无怪乎，近一个世纪之前，常盘大定除了选取灵运（铭存塔亡）、法玩、同光三座唐塔作重点专题评述，还曾选取塔林一隅的照片三张附印于其著之中，却未做任何评述，纯作“风景”欣赏赞叹而已。这三张照片，皆是选取集单层、多层、瓶形塔于一处的塔林一隅拍摄而成，中国僧人墓塔样式的时代演进之迹，皆定格于此了。
总而言之，梁思成对于中国塔式建筑之古拙、繁丽、杂变三期之划分，以及单层塔与多层塔建筑类型之划分，在少林寺中皆可得以映证与发挥，可以说，整个少林寺区域内现存古塔群（包括塔沟、塔林、常住院、二祖庵等处所存古塔），即广义上的“少林寺塔林”，就正是一幅宏微皆具、立体多维的“历代佛塔类型演变图”，更是一部令人百读不厌、常读常新的中国佛教文化史与艺术史之独特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