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图》第38章 草木先知
每一种生命都是一个独特的宇宙。草木亦然。
——波兰生命科学家 魏鼎
01
东方人对于草木的态度,大致略分三种。第一种、直接使用;比如茶叶、中药、梁木、庄稼;第二种、间接欣赏;比如景观、入画、引流、培育;第三种、见若不见,视若无睹。这一种就不随便“比如”了。不过可以稍微透露一条:乡下人家若不幸遭遇“血光之灾”,他房屋附近就会提前半年疯狂长出大丛大丛的益母草来。田地里,围墙上,墙缝处,甚至屋顶上,到处都是。若问有何科学根据?很抱歉。真没有。或许不过偶然。就像村里的狗偶然叫了几宿,村里的老人偶然死了几个,这没什么可大惊小怪的。人间的偶然至少会有一个功效,可以短期慰藉那些毫无敬畏之心的忙人。
很多年以前,我曾建议过不少年轻人不妨有意识去观察那些动不动攀花摘草的人群,去留意他们今生的生命状态,或许会收获不一样的启示。当然,农民种地和中医采药,那是另一回事。此处的“攀花摘草”,仅指乱砍乱伐,随意践踏花木的人群。我自己曾经养花多年,也经历过一些不堪回首的往事。这篇《草木先知》,也算是我自己对自己诚恳的忏悔吧。我个人的体验,情感,信念以及立场,你可以视为一种“临床经验”很强的资讯,不必盲目封杀,也不必盲目弘扬。
我们家院子里种了两棵梨。左边那棵稍微单薄一些,有时候,它只开花,却不挂果。右边那棵比较粗壮,岁岁繁花,年年挂果。母亲有一年开玩笑说,左边那棵,像你,脾气拗,不听话,好看不好吃。右边那棵,像你哥,话不多,但是懂事、踏实。有一天傍晚,我哥捏个口袋就爬上像他的那棵梨树上,协助母亲摘梨,打算第二天背到小镇上去卖。一个不小心,连人带枝桠一起像断了线的风筝一样飘下来。梨也碎了一地。母亲被吓着了,赶紧跑去问我哥有没有事。我哥也懵了,机械地摇摇头,没说话。又过了好多年,我哥10岁的大女儿为了逮一只燕子,在一个雨天从这棵梨树上摔下来,很快就走掉了。我哥自己后来也因为工作疏忽,不慎为搅拌机所伤,右手被严重截肢。
而像我的那棵梨呢,后来就慢慢遭受虫害,越发瘦削单薄了。一开始,爷爷还会将它当做系马桩或堆堆玉米草垛什么的。后来见它委实不成器,干脆就直接砍掉了。母亲看看右边那棵“伤心树”,就跟父亲商量说,要不都砍了吧?院子里于是再也没有像谁的树。当我漂泊半生偶尔回家,院子里已经是光秃秃的水泥地了。什么也没有,好像这一切从来不曾发生过。看看近处的亲人再看看远处的青山,心里有些话就雪藏起来了。乡下人的规矩,檀香只在佛门烧,恋爱只在校园谈,常情之外的一些微妙,尤其在含辛茹苦的父母面前,就当是一个游子悲伤的错觉吧。但是,我曾经在很多年的无数个日夜细想过那两棵树的来去与生死!那失去手臂的,是我的兄长。那不慎离世的,是我的侄女。那无限悲伤的,是我的父母。这么惨重戳心的代价,我总该明白一点什么吧?单凭一个“偶然”,或可风干我腮边的眼泪,但是慰藉不了我苦思的灵魂。
我们家后院本来有一丛牡丹。那是我这辈子所见过的最美的牡丹,遗憾如今只能珍藏它那种殊胜的芬芳却难见它少年的花影了。从我记事起一直到我27岁,后院的牡丹都像是一个潜心修行的老道士,青春永驻,筋骨遒劲,无有丝毫衰败迹象。我后来移栽了一枝到异乡,历时六年不见花开,每次见它,心里总会升起来一些难言的失落。或许它并不喜漂泊吧。它一直习惯不了城市的高楼,它一生挚爱不过是故乡的墙角。去年回家,跑去后院看它,没了。或许它也像老聃一样,骑着青牛去了我梦也梦不到的地方。我没有问。有些事,不堪问。尤其清风两袖的人,第一板斧先要学会在烟火人间杀伐决断熠熠生辉。问花问草,不过是柴米油盐里容不下的假慈悲。
这两年偶尔回家,特别喜欢去找五爷爷聊天。他欢喜我的“半仙”魅力,我敬仰他的一世英明,一老一少一起闲吹,抽烟喝茶,你来我往,诸事皆为游方亲证,字字句句都砸进去生命,所以每一回都倍加珍惜。五爷爷的庭院中央有个很大的花坛,盘根错节心事重重一架子葡萄藤。“怎么想起来在这里种葡萄?”我随性问。“平时剪剪,看看,理理。有点事做,心里踏实。”他随意答。五爷爷跟父亲同龄,最近几年身体都不好。动不动去一次医院,躺一次,好几万。我委婉建议他将葡萄藤清理掉,将花坛变成鱼池。“水也方便,养几条鱼。得闲过来瞅瞅,容易有好心情。”我说。他说太麻烦。哎!葡萄藤倒也不会去医院,可是,人会呀。一家人的庭院就好比人的心脏,搞得藤藤蔓蔓枝枝杈杈的,人能好吗?可是这毫无科学根据的混账话,让我怎么说得出来口?
从五爷爷家出来,村里的水泥地“连户路”边上,放眼一望到处可见郁郁葱葱的火麻。也不晓得我离乡背井的这些岁月,又有多少乌蒙的好汉猝不及防就进去了。如果你去到一户人家,看见他们家院子里长了枝繁叶茂的火麻。就是那种叶片上有刺刺的小绒毛,人一不小心触碰到,马上被辣到尖叫并迅速让皮肤起红斑的植物。问都不用问。这家人就要碰到麻烦了。而且还是大麻烦。如果你恰好并不是一个心里只能装铜板的人,你再深呼吸留意留意,隔火麻不远的某个地方,一定有更加枝繁叶茂的苦蒿。如果将火麻比作鼠患,那苦蒿就是一只机警的猫了。一草一木都会以其独特的方式参与到人间的烟火,就像人的毛发,就算是双鬓飞雪,都没有一根是多余的。那些动不动修眉脱毛的姑娘,其实还可以折腾点更有价值的事情。我也只能这么说了。说深了,或许又被视为对人生命的侵犯呢。
02
2018年我在广州,机缘巧合接触到魏鼎老师,一个极具客观精神的波兰生命科学家。50多岁的男人,看上去意气风发,像一棵老当益壮的古松。他的眼神里有对于东方世界的敬畏与好奇,就像我个人对他的敬畏和好奇一样。我碰到他的时候,恰好是他被某道教协会邀请到中国,做一些有关生命主题的分享。
我平时虽然鬼鬼祟祟神神叨叨的,但我很清楚那不过是我个人比较特殊一些的学习状态。当我碰到一个如我一般也“鬼鬼祟祟神神叨叨”的人,我反而会充满警觉。简单来讲,你可以告诉我你今天上午亲眼见到飞碟,你可以告诉我你去年在南极跟蜥蜴人合影,你也可以告诉我你小时候经常见到机器人和上帝。我一般会很认真地听,但是我不会跟你走。因为我有一个原则,凡是我尚未体验或亲证的东西,我会一律视为吹牛逼。就算你手上持有来自天际的封印,也一样。我对自己有个几十年不曾改变的定位:我就是一个渺小的土鳖,一个无限普通平凡可有可无的生命。我也会有穷追猛打的学习狂热。但我的狂热是一种更凉薄更抽离的“井底之蛙”式自我探索,我欠缺那种相见恨晚就此归去的豪情。更直白讲,我会质疑一切权威。如果我有一个馒头,我会撇一半喂蚂蚁,但我不会撇一半给权威。
我先是无比认真地读了一本魏鼎老师的书,然后大致见识了这个波兰生命科学家那种“以身相许”的奇葩精神。什么意思呢?魏鼎老师是那种比我更执拗更较真也更深入的人。他会将自己体验之外的一切学问统称为“信息”,然后转身将自己的肉身以及觉察视为智慧源头。他也因此在短短50来年之内,去了好多国家,干了好多“怪事”,见了无数大牛。他说,波兰有句谚语,叫“旅行即修行”,这句话一般人听反了,于是全球多了好多游客。他不一样,他将“旅行即修行”带入自己生命的体验。他的“旅行”并不局限于脚,而是整个身体乃至生命的“肉身之旅”。
中国有更漂亮的话,“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交万个友”,乃至“名师指路,不如自己开悟”之类的狂禅都可以干出来。可是也有人听反了,他们以为读书就是做官,行路不过阅历,交友不过筹码。所以你就会看到一个在电视台讲《黄帝内经》的人,三天两头往医院跑。一个熟读《易经》的书生,到头来不但连饭都吃不上,自己的姑娘在哪里都没着落。他们的行路是“上车睡觉,下车撒尿,疯狂购物,拼命拍照。”他们的交友就是不晓得什么叫朋友的“朋友圈”。但也有徐霞客或是王阳明一样的人,他们是毫不含糊砸进生命去真干的。
魏鼎老师怎么干呢?他彻底跟“吃”杠上了。他不是思考,他是直接拿自己来做实验。比如他读庄子见“吸风饮露”,不晓得波兰人会怎么翻译这四个字,我严重怀疑他们会将“吸”和“饮”全翻译为“吃”。反正这个生命科学家就是这么干的,他独自住到大山里,去体验吃风吃气吃声吃露吃阳光去了,而且一“吃”就是好多年,居然还“吃”出来很多特别有价值的名堂。当然,绝不是“舌尖上的波兰”哈。这一点需要特别强调!他“吃”出来一本书,叫《魏鼎看辟谷断食》(《Life Style Without Food》,2005年台湾版))。
这本书的内容相当“接地气”。一如他自己所说,“我不喜欢谈论我自己,尤其是我在非物质层面的经历。”我简单举例分享一下关于“吃”:一种是“生理吃”;比如水,不喝就真成干尸了;第二种是“观念吃”;比如大家认为“三七”补血,然后泡酒吃,炖鸡吃,粉末吃,反正各种路数拼命吃;第三种是“恐惧吃”;比如我们乡下人不甩一碗米饭下去,会认为自己的吃饭都还没真正开始。至于身体是不是真需要,那不管。只是一种瘾或习惯。第四种是“好奇吃”,比如从没吃过,就想试一试。其它更精彩纷呈的就先不举例了。
魏鼎老师不只是从16岁开始每年断食一次那么简单,他有时是长达6个月以上什么都不吃。而且从2003年3月起,他直接就进入了“不食”。即跟所谓的五谷杂粮和身体必备元素彻底决裂,只喝少量的水,只吃一点干果和水果。阿弥陀佛!这俨然是预备成仙的节奏了。但是我真正来电的不是这个,我不会跑去找魏鼎先生说,先生!我们好歹认识一场。待你得道升天的时候,能否给我在你脚踝的某个地方留个可以抓的位置?好让我也跟你一起乘风归去。我更感兴趣的是伟大的魏鼎先生他无意间发现了森林之中的草木先知!
一只小松鼠在松林间蹦跳几步,转身就会跑掉并第一时间通知所有伙伴躲起来,因为它晓得山下已经来了猎人。一朵菌类植物刚刚在草丛里探出头,就能感知到6小时之后的厄运,瞬间“涅槃”归隐。一束花也晓得什么时候会来蜜蜂,什么时候该精神抖擞把自己打扮漂亮。对。这个东西会让我迅速拿出纸和笔,认认真真记录,忙里偷闲琢磨。
魏鼎老师还说,如果你真正住在大自然中,你一定就有机会亲自体验到,“大自然会提前六个月预知到你身体哪些部位不舒服,并生长出来相应的足以疗愈你身体的植物,就在你住宅附近。”他自己在一家化工厂呆过有一年时间,“化工厂附近生长有很多疗愈心肺和肾脏功能的草药,说明这里的人们在这方面有问题。”草木不是随便长的,就像天上的星星也不是随便流浪的,草木本身有极其智慧的地域趋向性。这让我想起来滇池里铺天盖地的水葫芦和滇中随处可见的“飞机草”。是啊。张仲景的《伤寒论》,要是搁在冰天雪地的俄罗斯,又该是另一番景象了。
我住在广州华师的那些日子,自己按照魏鼎老师的嘱咐,每天都会跑到那几棵要好多人才可以合抱的榕树下,什么也不干,什么也不看,就那么呆呆的坐着,就像小时候赖在母亲的怀抱里一样。我就那样静静的感知,从陆地感知到海洋,从外在感知到内在,慢慢的就会有一些身体层面的感应。我确信榕树懂得比我多,见得比我广,经历和领悟也要比我更深邃。真的。它就像一个宇宙图书馆或是生命博物馆,苏格拉底柏拉图牛顿爱迪生达芬奇爱因斯坦都只是它的学生。
我从不敢小看任何一朵花一丛草一棵树一山植被,它们都是先知一样的存在。这个世界要是将要发生一点什么事情,一片上千年的森林都会莫名其妙瞬间就燃烧起来。一片原本滋养人的海洋都会顷刻间就汹涌澎湃浊浪滔天。一座原本巍巍旖旎肥羊壮马的群山都会转眼间乱石穿空天崩地裂。一群原本傻逼呼呼丑不拉几的青蛙也会几秒钟之内狂奔上岸集体归去。这听起来好像稍嫌牵强附会或匪夷所思了,或许吧,有可能又是偶然。就像一户人家厨房里出现好多蟑螂,然后一家人都口臭一家人都活在令人窒息的焦虑之中,也是偶然一样。
小时候玩马蜂。一年级的时候惹了它一次,被“千里追凶”跑了好几里地,侥幸逃脱了。三年级了还又被同一窝马蜂认出来,额头上还被它们蛰了好几个大包。我自己一边躲在家里偷偷涂红花油,一边就在想,狗日的马蜂,怎么就不肯放过这么一个早就悔过自新的小孩呢?乌蒙的土地上,到处生长着生命力极其旺盛,适应力极强的庄稼或草木,就跟那个地方的人们一模一样。乌蒙的草木啊,随便一点土壤就能活下来;乌蒙的儿女呢,随便吃点什么就能活下去。一方草木养一方人,跟密谋好的一样。
某年去江浙,见人家沃野千里苗肥田壮,再看看一地的生灵,温柔细腻,音声温婉,真是无限感慨。某年去桂林,见人家层峦叠嶂水秀山青,再看看一小只一小只的本土居民,想想那嗓音圆润的刘三姐,又一次无限感慨。某年去武汉,站在长江大桥上遥望黄鹤楼,见人家植被敦厚草木满山,再看看人家一地的重工业满街的聪明人,又一次无限感慨。某年去终南山,见人家处处茅棚峰峰葱茏,再看看如织游人浮躁难安不游的人气定神闲,再一次无限感慨。如今在束河,见人家溪水清澈花木繁茂潜心礼佛靠山吃山,再看看遍地商户冷清处处游客待宰,连感慨也没有了。倒是随处可见的梅子,随时一副无关风月笑傲江湖的样子,多看几眼,真是很值得参详和学习。
写到这里,草木是否先知或许已经无关紧要了,最要紧还是人的觉知,这个东西如果都丢掉了,实在可惜。印度瑜伽大师萨古鲁在回忆他的曾祖母时说,这位“美妙的老太太”,经常被不明究里的人看成是怪人。“她常常会将食物喂给蚂蚁和麻雀”,这时候,老太太总会流下狂喜的泪水。好多人都劝她没必要这么干。“那些劝告她的人都早早地先于她辞世了,她却一直活着,最后在难得的113岁高龄去世。”
萨古鲁后来说,蚂蚁是人在身边随处可见,也是人能想到的最渺小最微不足道的生物。正因为这样,你最先给它喂食,不是将食物献给神,而是献给你所知道的最不起眼的生物。“这个地球属于人,也一样属于它们。”须知,地球上的每种生物都和人一样,拥有居住在这里的权利。“这种觉察能帮助你在身心层面营造一种有益氛围,有助于你的意识成长。”你看,就这么一个简单的动作,就能帮助人松开对物质世界的认同。若有觉察,何妨一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