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石远定/窝槽河上的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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窝槽河上的时光

石远定

家乡前面有条河,叫“窝槽河”。窝槽河是苗语“潕祝”、“偶祝”、“奥祝”的转音,因沿岸有山像门而名,意为“门”、“水门”。

我四五岁时的一个夏天,寨子里的人在河里放闹。“放闹”又叫“闹鱼”,“放”是一种行为,指群体在特定的时间和地点,心放开、手放开搞活动,而“闹”就是开开心心捉鱼。放闹不单纯是娱乐性捉鱼,还赋予了庆祝五谷丰登的涵义。闹鱼的形式有两种,一种是直接捉,一种是先麻醉再捉。直接捉,是在稻田,稻田水浅、没有洞穴,鱼没有地方躲。先麻醉再捉的,是在河里,河水比田水深,有洞穴和上游下游,鱼有地方躲、有地方跑。麻醉的药,一种叫“杜韭嘎”,一种叫“瑞美”,都是野生植物,捣烂后撒入水里,鱼吃了失去知觉,浮出水面,很好捕捉。

闹鱼的河段是社员拦河引水灌溉形成的蓄水区,白条鱼、红排鱼、鲫鱼、溪石斑、鲤鱼、泥鳅等纷纷翻白,弹着尾巴浮出水面。下河捉鱼的人很多,工具也五花八门,有用筲箕的,有用撮箕的,有用簸箕的,也有用饭篓盖子和赶罾的,凡是能捕鱼的都用上。用赶罾捉鱼最好玩。赶罾是一种半立体型渔网,四方形,立起的三面及底部是网,其中一面和顶部空着,捕鱼时,将赶罾放入河里,贴近河床,一手拿赶棒,一手握赶罾,用赶棒将鱼赶进罾内,然后提起、捉鱼。

用赶罾捉鱼的是娘的一个堂舅,和我同姓,大我两辈,我喊他做叔公。叔公人瘦小,但很精明,拿着赶罾站在河里,身小、罾大、河宽,跑动的时候,脚趟水,身扭动,罾半抬半拖,眼睛盯得大大的,似跑非跑,似怒非怒,让人忍俊不禁。

按照习俗,远房侄子和叔叔伯伯可以开玩笑喊对方为儿子,河面上的这些人,叔公他们这辈辈份最大,所以,远房侄子们纷纷拿他开玩笑:“乖儿子,捉条大的过(即送)你叔来!”叔公的嫂嫂和弟媳们也和叔公开玩笑:“屁大王,坐下去放个屁把鱼震死咯、臭死咯,难捉很!”叔公时不时也反击,但眼睛始终盯住河面和赶罾,一捉到鱼就冲侄子及嫂嫂们甩几甩,说:“自嘎(即自己)来的!”

我看着叔公,发现他捉到的鱼是最大的,最多的,最鲜活的。

“他屋叔,怎么做好?你漏两三条过我们咯!你看你,叉在那里像篱笆,像……像粪塘婆(即姜子牙老婆)!”“是的姐,像粪塘婆瞪两颗桐油子(即眼珠)在那里!你得你得,你快尕(即夹)吃,塘里还有!”几个婶婆看叔公得鱼最多,酸不溜揪地拿叔公开刷,叔公看过来,回击道:“我都闻到牛屎臭过来了!叽嘎叽嘎的得啊?它要来我能怎样?你要多是没?你跟我,过来跟我!”说罢,跑来要拉挨得最近的一个婶婆,婶婆身一缩,往后一退,脚一滑,一个踉跄跌倒坐在水里,叔公瞪大眼睛说到:“满篓了不要啦?也不要坐起蹬脚蹬沙杀(即耍)赖啊,哪个抢你的?”说罢将婶婆拉起来,惹得人们前俯后仰大笑。

我最关心的还是娘。娘她们那一辈还种棉花、还养蚕,用棉和蚕丝混合做衣服,从纺线、上浆、漂洗到染色、绣花都是手工。衣服多为垫子(即晒席)花,经纬有序,夏衣不染色,棉白绸黄,从穿着上很难区分谁是谁,但是,做儿女的都能一眼认出自己的娘,娘也能一眼认出自己的孩子,所以,我很快就找到娘,但见娘浑身湿透,腰挎鱼篓、手拿筲箕,一摇一摆地追鱼,追上了,手一伸,筲箕一舀、一抬,将鱼捞住、捉住,放入鱼篓,然后往岸上一看,冲我微微一笑,说声“在那里哦”,又盯住河面。

娘老是往岸上看,是担心我的安全。放闹的河段,下段是深水潭,水潭右岸是山体的峭壁,峭壁上面是路,路边有棵古老的鬼柳,根植入岩石中,树身前驱像人背犁一样,悬空倒映在水里,大哥哥们来洗澡时,总是爱爬上去,纵身跳入水中,从潭头游到潭尾,又从潭尾游到潭头。潭头有两块巨石,一条小溪从旁边流过,注入潭里。巨石的后面是个涵槽,镇邪的灵官就安放在那里。一天,一个和我同龄的妹妹坐在巨石上,一不小心倒入水潭,等大人发现跑去营救,已经停止呼吸。

玩,是孩子的天性,看到满河的人你追我赶那么好玩,我也想下河,但是,娘不准我下河,只能站在岸边看。后来,我实在忍不住了,就走到拦河坝上,有鱼漂到跟前,就蹲下伸手去捉。鱼是小鱼,大的被大人们捉去了。我双脚踩在卵石上,卵石慢慢松动,身子摇摇晃晃,差点倒下去,吓得赶紧缩回。看到我可怜的样子,娘笑着走过来,将鱼刨到我脚下,扶我蹲稳,教我双手捉鱼,捉到鱼后,又扶我站起来,吩咐我离河水远一点。

我走到哪里,娘跟到哪里,总是在我不远处,如果追鱼跑远了,捉到鱼后,或者鱼被人捉去后,立马回来。娘捉鱼比爬车厉害得多,一次,爬湘运公司的八吨拉木拖车去坳上收苞谷,爬也爬不上去,只好步行,而穿着湿透了的、厚厚的衣服捉鱼,只要见到鱼,再怎么样都奋力跑去捕捉。“我娘,我娘,那里有条,那里也有条!”我指着河里的鱼跟娘说到,娘已经疲惫,依然笑着,说声“捉它”,跑去将鱼捉住,拿给我看再放入鱼篓。

鱼篓的鱼以白条鱼占多,然后是溪石斑、鲫鱼、红排鱼和鲤鱼。我最喜欢鲤鱼和红排鱼,鲤鱼肥大,红排鱼好看。娘见我盯着鱼篓,蹲下来笑着告诉我:

“晚上你嗲(即爹)炒给你们吃!”

嗲会炒鱼,火候掌握得好,炒的鱼金黄香嫩,我们几姊妹都喜欢,尤其是煎鱼做鱼汤,鱼香和胡椒香混在一起,闻着浓香,吃着香辣,终身不忘。

上村口河对面有个水碾,我和童年的伙伴们常去玩,玩累了就下河洗澡、做游戏,其中一个游戏叫“小水车背田水”,水车是用青柚子或芭茅秆做成。良是娘的表弟,和我同姓,按理说我该叫他叔叔,“少年叔侄无大小”,我们一起长大,情同手足,有时为一点小事吵架,很快和好,从不计较。我和良捡来柚子,先用随身带的小刀把柚子切成圆轮,再雕成水车,穿个孔,插根小木棒。制作完成后,将水车架在滩头边石头上,或者开沟引流把河水引到岸边,将水车架在水沟上,水车旋转,溅起水花。

用柚子制成的水车耐用些,只要不破坏、不涨水,几天了还在那里,用芭茅秆制作的容易折断或翻飞,被水冲走。冲走时,我们伸手去抓,手忙脚乱,一铺啦倒在水里,你泼我,我泼你,惹得小狗和鸭子停下来,抬起个头观看。

衣服既已湿透,索性脱下敞在河岸上晒,下河洗澡。不知道谁在滩头架鱼梁、在河里埋鱼篓子捕鱼,鱼梁里很乱,有鱼,也有被河水冲来的石子和其它杂物,有些鱼已经动荡不得,有些还在跳,而鱼篓子里的,慌乱地游来游去,看也看不清。

河水缓缓地从大大小小的卵石上流过,有太阳的时候,水波如同稻花鱼背脊下部的鱼鳞,一闪一闪,色彩有明有暗,泛白泛金,细听有声,又似无声。豆娘或交缠着,或追逐着,或单独一只,在河上飞来飞去。水黾叉开长长的脚在水面跑来跑去。这里没有水潭,对岸有几丘田,田坎下有几块由山体延伸形成的平整石块,我们玩累了就躺在那里休息。河水咕噜咕噜流淌,划蝽悄悄爬上身子,那些比瓜子小十几二十倍的鱼苗则围在裆口的某个部位,像要上来咬一口,又像围观。我们就这样躺着,或静静地看着蓝天,或数蜉蝣。

水生动物,危害人的不是水蛇,水蛇确实令人恐惧,但从不会跑来咬人,倒是蚂蟥,这家伙滑溜溜的,靠吸血为生,一旦被它叮上,甩也甩不掉、扯也扯不掉,要用石块、木棒或芭茅草刮才能刮掉。其次是水蝎,水蝎也不随便蜇人,我一生也才被它蜇过几次,而且都是在田里。“躺吧,有蚂蟥呐!”路过的人吓唬我们道,我们一惊,手一撑,脚一缩,纷纷爬起来,没有看见蚂蟥,骂他吹牛。“我是提醒你们娃娃家躺在那里会被蚂蟥咬,快去翻桃花虫去!”说起桃花虫,我们来了兴趣,跑去摘来几片宽大的叶子,用细竹桠扎成喇叭形盒子,放在有水、但不会被冲走的岸边。

桃花虫是虫名也是菜名。作为虫名,是河底可食用小动物的合称,因春节过后荤菜少,桃花盛开时水蜈蚣、爬沙虫、水蝎、水趸等水生动物越冬后量多、肥美,会吃的苗家人捕捞炒食而名。作为菜名,是将水蜈蚣、水蝎、水趸及螃蟹等焙干或晒干,用干辣椒等合在一起炒,爆炒、油炸,吃的时候不仅香脆,还发出声响,是湘西苗家人最喜爱的菜肴之一。

桃花虫大多躲在石头底下,我们弯着身子,轻手轻脚翻开石头,深怕把水弄浑,水浑的话看不见虫子,被水冲走了也不知道。这些虫子要么附着在石头上,要么趴着在河砂里。水蜈蚣受惊后会缩起来,也会像蚂蟥一样浮游在水中,一弹一弹逃跑。水羊咪最好玩,趴在砂粒上,走动时尾巴喷水,像天上的喷气飞机。我们将捉来的桃花虫轻轻地捏在手掌里,水蜈蚣在掌心里乱动乱咬,使劲地挣扎,如果被咬,赶紧上岸,将它们放入叶子里,包住,用细竹桠扎住,封口,再用光棍草捆绑。等衣服干了,我们穿上衣服,手里拎着桃花虫,一甩一甩回家。

每年秋后,附近山寨的社员都要挑箩背袋,从不同方向沿着密林小路,朝窝槽河上游左岸的一座木房走去。木房炊烟袅袅,在河岸上飘荡,在山林间曼舞。这是二队的油坊。我是一队的,一队、二队都住在上寨,每天都见面,两队人玩得最熟。在油坊做榨油工的,大多是我的叔叔伯伯,只有一个是喊做哥的,每次去玩,他们都喊我吃饭。油坊的饭好吃,主要是油多,但是,我一想就想起的,不仅仅是饭,还有榨油工榨油时穿的衣服。

榨油,要先将茶子或桐子碾碎、炒熟,舀起来,倒入几个叠起的、垫着稻草的铁环内,用脚踩住上头的稻草,将茶坯包成茶饼,踩紧后,将多余的铁环取出,留两个,然后将茶饼放入油槽。油槽为木质结构,且滑润坚硬,不会开裂。榨油就是挤油,在油槽一侧放置木块,中间留缝,插上挤棒,然后用撞杆撞击。撞杆悬挂在房梁上,很长,头部和中部粗壮,尾部较细,榨油时,一人抓住尾端掌握方向,二人在中部抓紧撞杆,三人合力撞击挤棒,发出“呵~咚”、“呵~咚”的声音。“呵”是榨油工发出的喉音,是口令,也是发力声,“咚”是撞杆的撞击声,由于撞击的速度快,两种声音几乎同时响起,虽沉闷,却传得远。油槽下面有个桶,榨出来的油缓缓流进桶里,泛起黄色气泡。

我第一次来的时候,好奇地看着,累了就靠在柱子上。“莫靠莫靠!”一个叔叔看见,喊我离开。这个叔叔和我嗲玩得很好,他既是榨油工,又负责做豆腐,做豆腐时,见我嗲走过,时不时送一包豆腐渣给我嗲,我们两家这么好,他怎么会赶我离开呢?见我有点不高兴,叔才细言细语跟我解释道:“柱子上沾满了油,把衣服弄脏了洗不脱,你看我这身。嗯~,跟我来。”叔将我带到后门田边,蹲下,舀来点水,浇在一只袖子上,袖子竟然没被打湿,老大哥看见,跟我解释道:“油坊到处都是油,凳子也是,坐不得摸不得……我们天天做,衣服都是油,雨都打不湿……”

在油坊做榨油工的都是好角色,个子高不说,还要力气大、脾气好、会配合。我们寨是武术之乡,男孩从小习武,常习武的人手脚灵敏、脑筋反应快。二队的好角色都被安排在这里,其中一个伯伯武艺十分高强,参加湖南省武术大赛荣获第二名,省武术馆想留他做教练,他家先前比较富足,属于“成分不好”的那种,地方领导不让他去。伯伯看淡名利,安心务农,悉心传授武术和苗鼓。榨油空闲,哥兄老弟几个聊天,说着说着说到武术,兴致来了,站起来走几步,有遗忘的,或动作不到位的,就问伯伯。

伯伯是闲不住的人,该休息不休息,不是打扫卫生就是维护设备,听到同事问他,头也不抬地答道:“不要抛(即增加、延长)那两拳。”同事说:“耶!你学得后坡婶娘啊,耳朵听都知道!不是不是,水那么响听不到!”伯伯这才抬起头来,解释道:“熟手熟脚的,怎么不知道?我再不看,眼光是散开的。”

伯伯不大爱开玩笑,却不乏幽默,吃板栗时,吃到一个烂板栗,骂道:“皮鞋想念粪便,鸬鹚想念鲤鱼,要烂你都烂啰,害我不敢一口吃!”说罢,张开嘴巴,支起嘴皮,露出牙齿,一点一点地将好的部分吃掉,烂的往后一丢,丢到河里。

后来,我到县城读书,毕业后去广东打工,与黔东南的一个姑娘恋爱,跟她定居黔东南了。一次,去凯里玩,看到巴拉河,触景生情,以窝槽河和巴拉河为共同的情感依托,写了首歌,由黔东南歌手潘小燕演唱,每次听都感动不已:

难忘那时候靠在妈妈背上,闪闪的水光照在我的脸上,水里的鱼儿轻轻的吻我,就像妈妈轻轻抓我痒痒。

回首遥望故乡,河水弯弯长长,亲爱的妈妈看着白鹤飞翔,袅袅的炊烟萦绕着山寨,就像妈妈渴望儿女依偎在身旁……

作为一名普通作家或文学爱好者。大多人有过出书的经历。或免费或自费;或欢喜或悲伤;或如愿或失望……那么,就请您把出书的酸辣苦甜的故事讲述给我们,让我们再告诉大家……

        文字要求:3000字以内。来稿请注明《关于出书的那些事儿》字样。截稿日期:2019年10月3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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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出书的那些事儿》

————征文启事————

作者简介

石远定,笔名落草为民、萨雄·苗歌,苗族,初中毕业.湖南省保靖县葫芦镇大岩村人,居住贵州省岑巩县。爱好历史文化、写诗、作文、摄影等。主张作品要让更多的人看懂。

《河南文学》杂志是河南阅读学会旗下的一个纯文学刊物,双月刊。以“不厚名家、力推新人”为办刊宗旨,以“不唯名家,但求名篇;不拘篇幅,唯求美文;不唯形式,文道并重”为原则,主要刊登小说、散文、诗歌等文体,面向全球各界征稿,河南文学杂志纸质媒体所刊登稿件主要从“河南文学杂志”微信公众平台推送的稿件中选取(已在其他媒体和微信公众平台刊发过的,本平台不予刊发)。欢迎各界人士踊跃投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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