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人呓语《古诗十九首》】之十七 《孟冬寒气至》:纸上的爱情——唯精神至上者之情境界

【原文】

孟冬寒气至,北风何惨慄。

愁多知夜长,仰观众星列。

三五明月满,四五詹兔缺。

客从远方来,遗我一书札。

上言长相思,下言久别离。

置书怀袖中,三岁字不灭。

一心抱区区,惧君不识察。

【行人呓语】

就《孟冬寒气至》末四句“置书怀袖中,三岁字不灭。一心抱区区,惧君不识察。”陆时雍点评道:“末四语,古人深于造情。善造情者,如身履其境而有其事,古人所善于立言。”其意思是说,古人写诗,深于造情,善于立言。善于造情的人,使人如身履其境,身有其事。古人创作诗歌,着力于细节之打造。这些传神的细节往往成为后世言情无以超越的经典,传情之范式。后人言情与之相较,其高下立见。

一封情书,置之怀袖中三年,达于“字不灭”。其人痴,其情痴,其事痴。诗歌塑造如此细节描述其书信,一者见其珍视,观“置”之位置,非“怀”揣不能熨贴人心,非“袖”藏不能时时观摩。二者见得珍重,看“字”之不灭,非处处小心,时时留意不可,三年无污不染,方得其周全。三者见诸珍贵,想“书”之不可替代,无他耳。且三年之久,只此唯一之书信,至宝也。此细节一出,一痴情人宛如立于眼前,盈盈然如有所诉。

就此末四句,张琦曰:“一书之后,旷邈三岁,在远者或忘之,岂知区区之心,实爱珍重如此?故曰'惧君不识察’。不言怨,深于怨矣。”张琦这里谈到了此诗的另一个绝妙之处,即它不仅仅通过细节言情,它还借助话里有话,话里藏话,以退为进的抒情策略,不着痕迹地传递出个人情绪。“惧君不识察”,实则就是深怨君不识察。但诗人并不直接点出,反而以一种忧惧之面目呈现自我,低声俯就,以抬高游子的尊崇感。同时,以“惧”字回应前文所说之“愁”字,描出“一心抱区区”的痴情女人形象。

《孟冬寒气至》言情先言景,以景渲染情,以景烘托情。情因景出,曲婉道来。故而有李因笃曰:“索居之苦,良友之思,郁郁绵绵,相迫而出,笔端自具造物矣。”

简言之,《孟冬寒气至》一诗,善造物,善传情,善立言。此思妇之诗,与《凛凛岁生暮》相较,凄苦不减但多聪慧;与《行行重行行》相形,坚强不减但多深情;与《青青河畔草》相比,相思不减但多曲婉;与《迢迢牵牛星》相论,忒温婉柔情,娇俏动人。以鄙之浅陋,《孟冬寒气至》一诗堪称唯精神至上主义者的最高调情境界。

具体而论:

“孟冬寒气至,北风何惨慄”此句就“惨慄”二字,李善曰:“《毛诗》曰'二之日栗冽’,毛苌曰'栗冽,寒气也’。”胡绍煐曰:“依注则正文当作'栗冽’,与'列’'缺’'灭’'察’韵,作'惨慄’非。”我并不认可胡绍煐的观点,就古诗十九首而言,其音韵的追求,远不如后世之严格。且将“惨慄”改作“栗冽”,与下句“列”字造成声韵上的完全相同,读来反倒不如“惨慄”好。起首二句以自然之季节时令起兴,以生发人之情感。此种手法深得《诗经》咏叹之真髓,自然贴切,读来兴味悠长。尤以“何”字见得情感之蓄势。

“愁多知夜长,仰观众星列” 思妇耿耿不寐,出场即以“知”字见真,以“仰”字见情。“愁多”与“夜长”相对而出,将思妇的心理感受与客观现实紧密联系,再现真实之生活场景。白天碌碌,无从停歇,及至更深夜静,愁绪翻涌,浮想思虑,形单影只,夜不能寐,故而“知”长夜漫漫,所思所虑均交付夜之深沉。既夜无所为,至于百无聊奈,则“仰观”星列,寄思远方。

“三五明月满,四五詹兔缺” 紧承上句“仰观众星列”,突出非一夜一时之行为,而是夜夜如此,月月如此,才见得十五明月,二十月缺。张庚《古诗十九首解》:“《孟冬寒气至此妇人以君子久役不归而致其拳拳也。天寒夜永,愁人处之,何以为情?'仰观众星’,亦是愁极无聊。言'众星列’,则是下浣之夕,非有月时也。而'三五’云云,是因见'众星列’而追数从前之月圆月缺,不知经历多少孤凄之夜矣,以见别离之久,起下'客从’云云;故'三五’'四五’连叙,非真见月也,从前解者皆不见分晓。” 我以为,真见月与非真见月,两种观点都有道理。均凸显思妇难以成寐,相思永夜。 

“客从远方来,遗我一书札。上言长相思,下言久别离” 此诗最为称道者,即是此。“独宿累长夜,梦想见容辉”,此《凛凛岁生暮》之思妇,想见相思之本尊;“浮云蔽白日,游子不顾反”,此《行行重行行》之思妇,想明了不归之真相;“荡子行不归,空床难独守”,此《青青河畔草》之思妇,想及自个儿的搁置;“君亮执高节,贱妾亦何为”,此《冉冉孤生竹》之思妇,想君之所想,千般柔肠,百般体贴;“此物何足贡,但感别经时”,此《庭中有奇树》之思妇,浅浅相思,淡淡惆怅地想;“终日不成章,泣涕零如雨”,此《迢迢牵牛星》之思妇,无从排遣,痛哭流涕作想......从众多思妇想之内容、想之方式、想之程度,即见得《古诗十九首》笔下的众多思妇,其家境不同,职业不同,性格迥异。

《孟冬寒气至》之思妇,性格清奇,异于常人,其情致别有怀抱。能读懂“上言”“下言”,贵其书札。足见得此女文化修养极高,非普通女性,其远离良人,虽相思愁肠,但能独立支撑,所倚恃者,即是“书札”。据此揣想,其思妇大约唯精神至上主义者。下句“一心抱区区,惧君不识察”再次确证此推理,其所求者,无非心意相通而已。

“置书怀袖中,三岁字不灭” 张玉穀《古诗十九首赏析》:“'三岁’句用笔最妙,盖置书怀袖至三岁之久,而字犹不灭,既可以作区区之证,而书来三岁,人终不归,又何能不起不能察识之惧?古诗佳处,一笔当几笔用,可以类推。”此句写实境,亦可理解为虚境。非实境不足于造境。其动人的细节描绘,既源于生活,又高于生活。依笔者看来,能宝书札惜物如此,亦重情长情之人矣。

“一心抱区区,惧君不识察” 此处“惧”字照应前“愁”,所惧者,无非惧君不识其本心也。思妇所求,求其君识情长若此,求其君识情坚至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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