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要记住,曾经为我喝过的酒,唱过的歌

他永远都不会记得,我是何时死去的,又是以怎样的方式。

也许他已经老了,老得腐朽不堪,老得恶形恶状,老得没有人愿意听他讲话,即便是他的枕边人,或者儿孙,老得不值得人同情和怜悯,老成一堆经不起风吹的灰烬。

他永远也不会知道,我寂寞地活着,换了一种状态,在尘世间的某一隅,孤苦伶仃。

也许他曾经找过我,在苍茫的雪山,在身披红色袈裟的信徒的祈祷声中,在雄浑而悲怆的日落时分,在绵延无尽的公路,也许这只是我一个人,无药可救,声嘶力竭的想象。

十八岁的时候,我偏执地以为,尘世间如果有一个地方存在灵魂,那么必定是西藏。

二十二岁的时候,我终于能够坦然自若地告诉四年前的自己——「你的所谓幻想,是真实的。」

因为我本人,就是一团随时能够涣散,又随时能够重聚的灵魂。

所有之前的回忆,全部烟消云散,存留在我脑海里,所剩无几的记忆永恒停止在那个金色的秋天,巨石嶙峋的山麓,传来持续不断的,悠悠荡荡的铃声,一个男人目送着我远去。

那个男人的身份,成了我此生最大的谜题。

所以我对尘世间最后的,也是最初的回忆,就是一个男人,站在丰盛的阳光里,神情哀伤,歉疚,但是又释然,和松弛地看着我渐行渐远。

他没有向我告别,也没有流出眼泪,我想在他生命中,我也许只是蜻蜓点水,风过了无痕。

我感觉风一寸寸地把我吹远,吹远,我看见石壁上的唐卡绽放出光芒,绽放,我听见有个声音在冥冥中提醒我——「不要回头,不要回头」,直到我来到了那家旅馆。

我的灵魂,就困在这家旅馆的1023号房间里面,不能走远,我不知道为何,它会成为我灵魂的最终归宿,仿佛这间房间,是我生命中一道无法逾越的羁绊。

我不害怕阳光,所以我可以把窗帘拉开,一整个白昼,我迷恋黑暗,所以我凝望着窗外,一整个夜晚。

无需食物,水源,永远不会感到惶恐,疲倦,脱离了人类为之兢兢业业,为之奋不顾身的依赖,我感到自己身为灵魂的荣幸。

但是令人意料之外的是,我没有一丝一毫的力气,所以我无法打开窗户,更别提推开门,堂而皇之地走出去。

所以我就等于被锁进了一座监牢,一座永生永世都无法逃脱的监牢。

我甚至还会感到寂寞,这项人类最致命的疾病,居然到了灵魂出窍的时候,还具有如此令人闻风丧胆的魔力。

为了消蚀自己的寂寞感觉,我只有分秒必争地趴着窗台,看着尘世间的一切,好让自己有事可做。

我的窗前有一条漫长的甬道,经常会有人来来往往,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他们永远都不会知道,在他们的头顶,有一个灵魂正聚精会神地凝望着他们,观察着他们,憧憬着他们,艳羡着他们,可怜着他们——也可怜着我自己。

除了一个模样清秀的年轻人,他是旅馆里的伙计,每天清晨七点半的时候,他都会在楼下拖着长长的苕帚,一丝不苟地清扫着地面,像一个诚诚恳恳,未老先衰的苦行僧。

每当扫完秋天赐予的最后一片落叶,他都会仰起头来,一边擦拭着额头的汗水,一边抬头注视着我所在的房间,隐隐约约,我感到他泪光闪烁。

不知道为什么,我有种奇怪的感觉,他看得到我,他懂得我的寂寞,他知道我的故事,虽然他绝口不说,虽然他只是因循守旧地,在每个天光乍亮的清晨,抬头看一看我。

这也能够解释,为什么许久以来,这间房间,从来都没有客人入住过,一定是他刻意安排,留这样一个与世隔绝的,被时空抛弃的房间,让我在里面自生自灭,像一只飞不出密室的蝴蝶。

我看过一天天的日升月落,看过一对对情人分分合合,看过一道道墙上生出裂缝,看过一只只蜘蛛在夜色里露出了獠牙。

看过宝石蓝的天空变成浓稠的黑色,看过一颗颗星辰升起然后又归于寂灭,看过一座座楼房倒塌然后又重建,看过一个个孩子唱着歌唱着歌最后长成了老翁。

奇怪的是,那个扫地的年轻人,却从来不曾被岁月染上一丝一毫的风霜。

他永远那样年轻,永远清扫着路上的落叶,扫也扫不完似的,永远凝望着我,泪眼婆娑。

直到有一天,传来了一阵开天辟地的敲门声,我的灵魂差一点被这阵声音震碎,我缓了缓神,蹑手蹑脚地走到门边,傻兮兮地伸手准备去开门,却忘记了我没有一点力气。

过了一会儿,门缓缓地开了,一个男人站在我面前,白发苍苍,满面皱纹,手里捧着一座玻璃器皿。

虽然他老了,但是我依然认得出他的眉眼,虽然他始终沉默,但是我能听得到他心跳的频率。

刹那间,我的灵魂皱缩,变成了一只幽蓝色的蝴蝶,自顾自地飞进了他的瓶中,他小心翼翼地周全着我,将我捧在怀里,带我去往人间,每一步都走得缓慢,深沉,安逸而寂寞,仿佛生怕将我震碎似的。

就这样,他带我回到了记忆里的秋天,枯黄的树叶落了一寸又一寸,他带我回到了离别的那座山,一步步地登上了那座悬崖绝壁。

天地间,只有我们两个人,不,一个人,一只幽蓝色的蝴蝶,脚底下是咯吱咯吱的落叶碎裂声,头顶上是他连绵起伏的劳累叹气声,但是他始终不曾停息。

那一刻,我听见有个男人,仿佛从千山万水之外,向我幽幽吐露着心声,告诉我一个尘封千年的秘密——

他说他曾经爱过一个人,在夜色里的西藏城中,他们初次邂逅,她头上簪了一朵曼陀罗,他在茫茫月色里,喝了一杯又一杯酒,唱了一首一首歌,终于将她打动,他们在小旅馆的1023号房间里浓情蜜意,浑忘今夕何夕。

但是久而久之,他承担不起那样深厚的情意,他说他要离开西藏,去到一个千里之外的城市,他要将这段故事永永远远放在心底,当作一生中最美好的回忆。

她在悬崖边,对着他微笑,灿烂得像一朵凌霄花,一边字字恳切地说:「你要保重,你要记住曾经为我喝过的酒,曾经为我唱过的歌,曾经为我发过的誓,曾经为我做过的梦,你要记得。」

她还说:「如果这一生,你会想起我,请记住,我会变成一只蓝色的蝴蝶,回到你身边。」

他眼睁睁地看着她,跳进了山谷,在某一瞬间,他仿佛看到山崖上的神像,流下了眼泪。

他就是那个男人,我就是那只蝴蝶,我恍惚顿悟,窗台下的男孩子,就是他的年少,我一生错过的某个阶段,神明为我圆满。

我是蝴蝶,不会流泪,即便在登上山巅的那一刻,我听见他心跳停止的声音,我也不会流泪。

但是他在临死之前,打开了封口,于是我得以玲珑剔透得回到尘世中来,我没有停在他身边,而是翩翩离开,找到了那面神像,轻轻地吻他的唇,还有他眼角的,那一滴金色的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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