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一个人写信,最合适的时间,不是上一个春天,就是眼前,吻一个人的脸也是。

01|

苏禾被阳光唤醒的时候,耿丁还睡得香甜。

她轻轻地拨开被子,蹑手蹑脚地下床,生怕将耿丁弄醒。

虽然结婚将近一年,苏禾依然愿意维持着这种细腻的温情,不觉得多余。

一年前,苏禾问耿丁:

「如果有一天,我不再喜欢你,不再对你小心在意,不再记得你的生日,怎么办?」

「那是我的错,和你没有关系。我会让你喜欢我,一天比一天更多一点。我会让你愿意记得,有关于我的点点滴滴。就算你忘了,我会提醒你。一遍又一遍,也没有关系。」

北京的冬天,气温急转直下。苏禾小心仔细地绑好围巾,将脖子和耳朵,都牢牢遮住。

对着镜子画完眉毛,又涂了唇膏。

不能感冒,会让人很烦恼,对别人也不友好;不能无精打采,嘴唇发干,会显得不尊重,叫人小瞧。

回到卧室,耿丁依然静静地闭着眼睛,想来睡得很酣畅,苏禾脸上浮现起一抹笑意。

转身去厨房,拨下电饭煲的开关,等他醒来的时候,就可以吃到热乎乎的雪梨粥。

苏禾工作的地方,坐地铁的话,得花一个小时的时间,所以她每天都会起得很早。

耿丁是一个自由插画师,在北京闻名遐迩的艺术区,有自己的工作室,虽然工作不算稳定,但是每个月到手的收入,却是苏禾的好几倍。

两个人的生活,不算风生水起,但也平淡知足。

苏禾坐在桌子旁,在最近正读着的一本书上画出了一句话,在旁边标注——「早上好,粥在锅里,记得给猫喂食,这是今天送给你的话。」

离开家之前,苏禾轻轻地走到床边,在耿丁左鼻翼上那颗痣的地方,淡淡地留下一个吻。

给一个人写信,最合适的时间,不是上一个春天,就是眼前,吻一个人的脸也是。

02|

苏禾在沙丁鱼罐头似的地铁上,翻看着手机里的简讯,偶然一个抬头的瞬间,看见车窗上倒映出一张陌生且熟悉的脸——

陌生是因为,两个人只有过几面之缘,也都是在地铁上,匆匆一瞥,蜻蜓点水,无有更多交集;

熟悉是因为,他和从前清癯时候的耿丁,长得有几分神似,尤其是那一个,对一切都不在意的,桀骜不驯的,嘴唇下撇的表情。

苏禾回头,正撞上那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两个人忽然都错开眼神。

那一刻,要说苏禾的心里,没有瞬间纤细的,醉人的荡漾,是虚伪的。

在清晨百无聊赖的地铁上,一个眉清目秀的男人,一个与记忆里的丈夫神似的男人,对她多一分关注,无论如何都是一件满足虚荣心的事情,哪怕她已经为人妇。

但是她知道,一切,只能点到为止。

虽然苏禾从不认为自己是耿丁的私有物品,像某些女人走进婚姻的殿堂后就容易自我定位的那样,就得随时随地对他小心在意,要嘘寒问暖,要坚贞不移,就要牺牲自己一切的精神和力气,久而久之磨平了棱角,苍白了自己。

所以无论如何,周末她都会抽出一个时间,一个人,挎着帆布包,装一本书,一盒牛奶,一个苹果,去咖啡厅、艺术馆,或者电影院,一个人。

这种彼此独立自主的空间,让她不会神经兮兮,不会斤斤计较,也让两个人的关系,不会干巴巴、紧绷绷。

但是内心里,她依然愿意为了耿丁,做一个不贪恋人间,只想回去他身边,默默看他在纸上勾勒渲染、运笔如神的人。

苏禾忽然想起两个人约会的最初,他带她去他的出租屋。

逼仄简陋的屋子里,不同的角落都能找到大开本的画册,虽然不见得窗明几净,但是好在收拾得还算整齐。

苏禾始终认为,一个人房间的秩序,反映的是他内心的秩序,房间的气质,透露的是一个人灵魂的气质。

她在心里默默地,给耿丁加了十分。

耿丁在厨房里切菜、煲汤,锅碗瓢盆,叮叮当当的声音,从隔壁传过来,像是一种柔情的呼唤,殷切的呢喃,慢慢地撬开苏禾内心那层层保守的心房——

这尘世的烟火气息,这与胃紧密相连的欢喜,让苏禾一时之间悄然入定,整个人瞬间只是有点恍惚,怀疑起在此之前所有的小心翼翼,如履薄冰,一个人生活的潇洒随性,坦荡从容,是不是都是一场空中楼阁的骗局。

她不确定自己有没有后悔之前的漫漫长路,一个人的风雨飘零,但此时此刻,她真的眷恋在一个远眺窗外,天地苍茫,树枝裸露,人迹稀少的冬日,身边有一个人,正在殷殷切切,不急不躁地,为她准备一顿饭。

吃完饭以后,耿丁在厨房,一丝不苟地洗着碗,动作利落,技巧娴熟。

苏禾倚靠着门扉,凝望着他的背影,悄无声息地发着呆。

西兰花的清心滋润,牛肉的筋实劲道,在苏禾的胃里回荡,她忽然间想起自己的父亲。

在家里,父亲也经常会做饭,从洗菜调料到最后收场,事必躬亲,一点也不假手于人,而且有条有理、毫不马虎。

并不是母亲多么懒,只是父亲乐意做,那就让他去做好了,两个人的心只要在一处,都只想着安安生生地过日子,谁挣面包谁洗衣服又有什么关系呢?

何况,在这样的事情里,他不是不能收获成就感和满足感的吧。

苏禾偶尔就喜欢躲在背后,默默地看着父亲有条不紊地做完这一切,内心里荡漾着一种绵绵的安逸与温馨,那时候她何尝知道自己以后也会遇见一个这样的男人。

但或许,那是一切的根基,年深月久,渐渐长出枝干,在遇见耿丁的时候,恰恰好盛放出花朵。

在此之前,苏禾常常会做这样一个梦——美梦。

她带着一个爱他的男人回家,父亲带着感动与感伤地说:“让你妈准备几个菜,咱们坐下来,一起好好聊聊。”

有了这一句话,你便懂得,这个男人,是被父亲悦纳的。

在爱情中,她不是循规蹈矩的人,更不会让别人的眼光和尺度影响她的独立判断,但是,如果自己喜欢的人刚好父母也青睐,不是锦上添花,两全其美吗?何乐而不为呢?

他们在家附近散步,忽然见到一片麦浪翻滚,他内心有些沉醉,想要亲吻她的脸,她害羞地拒绝——这里不是北京,也不是巴黎,被人看见了,该说闲话的。

然后他像个小孩子一样,悻悻地走到前面,仿佛生闷气,没走几步,却又回过头,伸出手来,等着她朝他走去。

苏禾没有将这个梦告诉给耿丁,当时的她又何尝能够预料,有朝一日,他们两个人的爱情,会从如胶似漆的恋人之间的亲密蜕变成细水长流的夫妻之间的恩情。

苏禾情不自禁地走到耿丁的背后,静静地将双手环抱在他的腰上,脸贴着他的背脊,耿丁身上薄薄的毛衣那轻柔细腻的质感宛如流动的阳光在苏禾的面上荡漾——

「我们会结婚吗?」

耿丁没有回答苏禾的问题,只是在毛巾上擦了擦手, 缓缓地将手覆在她的手上——

「如果你愿意,我现在就到楼下去买戒指,如果你还不确定,我们可以慢慢来,不急。不论何时,你来这里,总有热饭热菜等你。」

静静拥着耿丁的苏禾,眼角沁出了一颗泪滴。

她不埋怨岁月让她等待过那样久,走过那样多清凉寂寥的寒夜,她只庆幸此时此刻手里的温度是真,那静谧天地里铿锵沉着的心跳让人踏实,还有,她唇齿间还未消退的菜蔬的香气,一点一点将她的灵魂安放在这里,毫无疑问。

至少那一刻,她是毫无疑问的。

03|

还有三站才到公司,地铁上拥挤的境况,却没有缓和多少。

那个男人早已经下车,苏禾不经意间感到一丝恍惚和失落。

她不确定方才,就在他走出车厢的那一刹,是不是轻轻地碰触了一下她的手,一种纤细温暖与清凉的质感,幽幽地跳跃潜伏在她右手的一处皮肤上,仿佛拥有自己的生命力,它在生根发芽,在蔓延疯长。

一阵若有若无、若隐若现的痒,从手背到腋下,从小腹到心房,从唇畔到眼眶。

苏禾情不自禁地用一只手紧紧握住另一只手,渴望掩盖住那一片肌肤,渴望遮蔽住那一阵不安雀跃的颤栗,渴望止息那一滩罪恶的燥热。

地铁穿过漆黑一片的隧道,苏禾不期然看见玻璃门上自己的脸,眼神里有一丝忧郁。

这种忧郁是美好的,仿佛回到许多年前,自己初初对异性生出爱慕与牵念,面对感情有些患得患失与小心翼翼。

这种忧郁是残忍的,因为在它貌似凄美的外表下,潜藏着的是动荡、是放纵、是贪婪、是邪恶、是不贞。

此时此刻,耿丁或许刚刚从床上爬起来,他记不记得她在他脸上留下的那一个吻,他有没有好好吃早餐,他有没有给猫喂水和粮,他有没有发现桌上的留言,他是不是喜欢她为他圈起来的那句话——

苏禾爱耿丁,从见面的第一刻起,到她在他身下像一羽蝴蝶兴奋颤栗奉献自己的贞洁,绵延至今,她从不曾怀疑。

至于刚才的恍惚,那只是一阵痒而已,像一个哈欠,像一个喷嚏,不必在意。

地铁穿过隧道,阳光刹那间肆无忌惮地笼罩住苏禾,如此绚烂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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