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所知道的玖爷和玖太太
玖爷走了,京剧界确实感到很失落。因为他的晚年做了不少好事,对传承梅派艺术功不可没。有人说他不够大师的称号,他自己也说他不是大师,就是一个打工的,说明他很有自知之明。但是我认为他够得上“梅葆玖”这三个字,因为他在今天的舞台上坚持不温不火的唯美台风,舞台下待人接物温文尔雅,已经很稀有,确有老梅先生的涵养。我们听程派、荀派、尚派……,都有嘎达腔,讨人喜欢,而梅派没有。当年在上海打擂,程先生天天《锁麟囊》,还汲取了施特劳斯的骑士进行曲的旋律,新颖别致,场场客满,而梅先生天天《女起解》,都是大路腔,照样满堂,您说谁厉害?足见传承梅派内功之艰深。所以玖爷如此老老实实地坚守梅派这块天,得到今天这个程度的认可,我以为老梅先生有知,也会喜出望外的。
我记得那是长安大戏院在东长安街重张以后的一个演唱会上,演唱者都是当时风华正茂的中青年演员,每个演员都把调门定的最高,都有翻高和嘎调,掌声一个比一个多,观众的喝彩声此起彼伏,好不热闹。最后是玖爷的《海岛冰轮》,大家都不解,因为这段四平调,没有一个高腔,没有一个给观众叫好的机会。更何况旦角唱二黄,调门也高不了,肯定吃亏。因为演员都带着音笛,你六字调,我六半儿,你正宫,我宫半,而玖爷顶多趴字调,甚至小宫调,这不是白唱吗?结果也似乎如此, 中间没有任何激烈的场面,除了一头一尾,观众都没有鼓掌,而且特别安静。其实,观众是在品味,因为观众听得很仔细。尤其是以后组织中青年演唱会,最后蹲底则非玖爷的《海岛冰轮》不可了。玖爷当年不过五十多岁,成为多年支撑旦角舞台的定海神针。不过他唱的最多的还是观众掌声最少的《海岛冰轮》,但是又都感觉他这段唱的分量,已经不是观众的掌声多少可以衡量的了。
后来台湾的魏海敏到北京拜师,跟玖爷学戏。她给我提出一个问题:为什么你们大陆的演员唱戏都那么使劲,声嘶力竭,几乎不是在唱,而是在喊呢?我无以回答。仿佛说了一句:可能时尚黄腔喊似雷,历史在倒退。她说我的师父玖爷却没有这个现象,为什么?我想了想说,显然是样板戏的后遗症,因为唯有玖爷没有演过样板戏,也就没有这种后遗症。
有一天,我和玖爷约定在帘子胡同聊天。那天梅葆玥、王志怡都在,同时还有一位老太太,我以为是有什么特殊关系的老朋友。玖爷一进门就对这位老太太说,昨天说好演出后我送您回家,您就不能等我一下,那么晚了,让您一个人回家我真不放心,然后玖爷拿出几张剧照送给老太太,原来老太太就是来取剧照的。我这个人比较庸俗,忙问老太太与梅家什么关系?是老亲,还是老街坊?老太太回答说,我就是个普通观众,不过中“梅毒”比较深,从老梅先生开始就经常看戏,所以越来越熟悉,时间长了,梅家对我们都很关照,其实梅家人对我们这些老观众都很关照,我年纪大了,每次看戏他都要接送,都成习惯了。
魏海敏与梅葆玖
那天我问玖爷,现在时尚黄腔喊似雷,都在追求那种慷慨激昂的旋律,武戏趋向纯技巧化,许多演员都在比每场演出获得多少次掌声,比谁的调门高,您的梅派唱法似乎有点不合时宜吧?他没有否认这一现实,却坚持说,艺术是让人欣赏的,品味的。当你看到一件艺术品,一打开,也可能让人击节叫好,也可能让人慢慢进入意境,但是叫好后要经得住品味,要让观众安静下来,这样的艺术才有生命力。你看谭富英先生的戏,他从不跟观众要好,每次观众刚要给他叫好,他就转身下场了,我父亲就说,像谭富英先生这样的演员最难得。就跟余叔岩先生说的一样,观众听着好,不一定非要叫好,回家再叫好也可以,为叫好而叫好的表演是没有意义的。
梅葆玖早期演唱的京剧《洛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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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唱得让观众安静下来。是呀,现在是演员浮躁,观众也浮躁,要让观众安静下来,品味艺术谈何容易。可是玖爷却能坚持到底,坚持到生命的最后一息,并且正逐渐让观众接受、承认、甚至有扭转乾坤之势,就这一点,我是心悦诚服的。其实,有一次在钱江先生票房,玖爷的几位弟子调嗓子,后来是三个弟子一起唱,显然唱得很有力度,音量很大,可是他们唱完之后,玖爷一个人接着唱,他一开唱,并没有特别费力,一个神奇的现象却出现了,大家简直不可思议,因为他一个人演唱的力度和音量远远超过那三个弟子合唱的音量,真是不怕不识货,就怕货比货。原来他唱的四平调蕴含着那么深厚的功力,所以他的《海岛冰轮》是那么平常,却又那样不同凡响。我相信他背后是下了大功夫的,而且比那些靠嘎调、拉笛赢得掌声的演员所下的功夫还要深的多。我相信凡是有一定阅历的观众都会同意我这一说法。
关于上海排演的《大唐贵妃》,我很不赞成,因为太讲排场,太浪费,以致喧宾夺主,老梅先生在世是不会赞成的,因为从长生殿到出浴,从马嵬驿再到仙会,多少新颖而精美的唱腔足以让世人神往,让后人传承,如果不传下来是极大的犯罪。后来我听说,玖爷到上海后,有人告诉他,这出戏的严重问题就是唱腔太多,首先要精简唱腔,据说,当时玖爷笑了说:“好呀,减得好,那就没有我的事情了,我今天就可以回北京了……”
最后,还是当年那些梅大师创作的经典唱腔成了全剧最大的亮点。玖爷很得意。他就是这样忠诚梅派,捍卫着京剧的传统,保住了这出戏的灵魂。
有人说玖爷比较抠门,很少给人花钱,可是我却听说给他说戏排戏的徐元珊、张蝶芬、贾世珍先生病故后,他都出手非常慷慨。有人说玖爷每次开会准迟到,从不准时到会。可是每当演出,或者他的徒弟演出他都提前到后台,往往不到五点他就已经开始化妆了,或者开始给学生化妆了。当然,最后这几年,每次开会他都有非常实际而精彩的发言,确实言之有物。比如在上海戏校举办的纪念梅兰芳赴沪演出,旦角挂头牌一百周年的座谈会上,他的发言依然让我难忘。在傅谨先生主办的京剧学术年会上,玖爷和谭元寿先生所做的主旨发言都是发自肺腑的,非常实际的,具有重要的指导性,可谓振聋发聩。现在的演员都很注意表面的荣誉,与演出无关的事情,他的心却都在舞台上,很注重实际。今年春节,中央领导同志要给他拜年,他却说,领导那么忙,就别麻烦领导了。我知道玖爷有一件心事,那就是恢复重建吉祥戏院,当年他跟吉祥的张宇经理不知道呼吁了多少次,在政协提出过多少次提案,亲自恳请大家联名。因为吉祥戏院是梅剧团的团部,更是梅派艺术的风水宝地和京剧的根据地,东安市场没有吉祥戏院怎么能叫东安市场呢?但是说归说,做归做,不要说梅葆玖,就是梅兰芳提出的“移步不换形”和“布景影响表演”等警世恒言,又有谁当真呢?
梅葆玖与夫人林丽源
关于玖太太,我没有见过,我每次到干面胡同找玖爷聊天,都是直接到玖爷那间小屋,总是亲自给我冲一杯加柠檬的红茶,他说因为红茶不影响睡眠。聊完天直接出门,所以我从没有见过玖太太。但是我很敬佩玖太太。那是因为当年在上海应邀观看《大唐贵妃》的彩排。晚上10点多进了剧场,又等了许多时间。突然有一位主管部门的局长发表讲话,非常严厉地质问台下所有观客:“你们是怎么进来的,哪里来的票?我们今天是领导审查,你们必须马上退场!”大家都没有理睬他,后来他再三发布逐客令,上海人害怕了,开始退场。这时,坐在前面的一位女同志发言了,说:“请你说话客气一点,在座的都是梅葆玖请来的客人,大家深夜来看戏,很辛苦,就是请大家来审查,提意见的,梅先生是很感激的,你怎么可以这样没有礼貌呢?”大家敬佩的目光立即投向这位女士的背影。
“你是谁?你叫什么名字?你是那个单位的?”局长大人发火了。有的人害怕了。相持很久,最后,那个女同志说:“我没有单位,我是梅葆玖的夫人。”这时全场观众爆发出热烈的掌声,就在这掌声中,那位局长大人退场了。从此我知道玖爷有一位敢作敢为的贤内助,让人肃然起敬的玖太太。为此我请玖太太保重,健康长寿。
梅葆玖先生最后的绝唱-梨花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