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洪侠|一场余秋雨,几番周作人
爱书人姜威1991年从哈尔滨闯到深圳,辗转进了深圳商报社做了一名记者。他文字功底好,写稿子做标题常常华丽典雅乃至花里胡哨。他写过一篇“市领导慰问执勤交通干警”的稿子,引题即是“十字街头沐风雨,红绿灯下写春秋”,虽然对仗有谱,难免空洞无物。写篇报道深圳企业在哈尔滨经营业绩的稿子,他也忍不住要对仗工稳,下笔就是“打入苏东,特区驻外诸侯祭出法宝;优势互补,深圳在哈企业站稳脚跟”。
所谓“技痒难耐”,大概可用来描述姜威编采新闻稿件时华词丽句为什么会溢出弊端。绝技在身却派不上用场,一时技痒,忍它不住,只好在标题导语上恣意涂抹。到了1992年开年,他终于忍不下去了,于是一脚踏入他最熟悉的文化领域,先写文章批评深圳没有大书城;到了2月15日,读书随笔又开始亮相,且一出手即是谈论周作人。
图文无关😄😄
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出版或者阅读周作人仍然是一个有争议的话题,哪里像现在,《周作人散文全集》《周作人译文全集》《周作人散文类编》《知堂自编文集》到处都是,更不用说各类选本各种纪念版了。据我查阅资料库所得,在深圳报纸上专文谈论周作人及周作人研究者,姜威算得上是第一人。
他的这篇文章题为《“请到寒斋吃苦茶”》。他说,周作人曾长期尘封于历史之外,如今终于重新在当代文化视野中独树高标,形成了一个人言人殊的学术焦点,一个聚讼纷纭的热门话题,“这种现象及其涵纳其间的现实历史意味,是颇值得深长思之的。”
然后他就开始自曝“私人阅读史”了——
“首开其端的是岳麓书社,由钟叔河先生主持,于八十年代中期起陆续推出知堂全集,标志着苦雨斋在当代中国知识分子意识中的复活。继之,舒芜的《周作人概观》张大其势,显示了周作人研究的辉煌实绩。……真正把知堂研究推向高潮的,是钱理群的《周作人传》和《周作人论》。前者偏重叙述性,后者侧重评论性,互补生发,诗情理趣相得益彰。”
但是,他对这些著作并不满意,觉得它们都“留下不少的遗憾”。他倒也谦虚,称自己是“欲窥苦雨斋堂奥而尚未得门径者”。他说他愿意“尊从这位文豪的招请:'旁人若问其中意,请到寒斋吃苦茶’。”
他对周作人的推崇,后来不仅体现在他读书随笔的句式章法上,也体现在他毛笔练字的风格上,更体现在他对出版周作人文集居功至伟的钟叔河先生的推崇上。他很早就和钟先生联系,1995年还专门去长沙登门拜访。记得那个晚上,他从长沙打来电话,说正在钟叔河先生家聊天,我叹声不绝,言谈间一派“羡慕嫉妒恨”风光。我也是自1980年代陆续买了不少岳麓版周作人散文集;更奇妙者,1991年我竟然在石家庄买到十卷本钟叔河编精装“走向世界”丛书。记得有次姜威轻描淡写地说,你那套“走向世界”,有位朋友想要,多少钱卖?我立刻识破他的诡计,“是你想要吧?”我哈哈大笑,“不卖!”他终于演不下去,只好嘿嘿两声,自嘲几句“演砸了演砸了”收场了事。电话里他竟然说他就在钟家,明摆着是“复仇”来了😄😄。
更有一事:他当晚给我设下一个小骗局,一两年之后真相才大白。
那夜他在电话里继续报告消息。“你猜猜,”他笑着说,“还有谁在这里?”
我表示懒得猜。
“不猜算,猜也猜不着。对不对!”他这“对不对”一出口,我就知道他又喝高了。“余秋雨!”他压低嗓音却又用力地说。
这又把我惊了一下。当时我正迷《文化苦旅》,天天“文化散文”不离口,还写了一篇《天上飘着余秋雨》,表达我对《文化苦旅》的赞美之情。
“你等着!”姜威说,“我把余老师叫过来,你和他说几句话。”
我哪里敢啊!“别别别”,我心情紧张,连忙阻止。无奈电话那头没有了讲话声,脚步声倒清晰。我这里手握听筒,不知该马上挂,还是该继续等。
姜威的声音终于又出现了。“余老师正和钟先生聊天呢,不和你说话了。”姜威边说边嘻嘻笑个不停,“余老师让我转告你,你那篇天上飘啊飘啊飘着余秋雨,写得不错。”
放下电话,我惊魂难定:“不会吧!余秋雨会表扬我文章写得不错?”半信半疑间,免不了一番辗转反侧。
过了一段时间,我即有机会认识了余老师。我很想让余老师说说我的那篇文章还有什么需要改进的地方。余老师微笑着问我:“什么天上飘着余秋雨?我没看过!”
我一惊,又说:“前些日子你们在长沙钟叔河先生家聊得很开心吧。”
“大侠,这是谁告诉你的?”余秋雨说,“我从来没有去钟叔河先生家里摆拜访过啊。”
我后来也没兴趣再去姜威那里求证什么了。他一定是又喝多了。当然,我也想太多了。哈哈😄
姜威去世一晃十年。现在想再开几次这样的玩笑,岂可得哉!岂可得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