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尔赫斯诗歌总集》013 / “圣马丁札记薄”之二

阿根廷最早的列车“布城号”(La Porteña)

以下是博尔赫斯青年时代大约60首诗的最后一组,三本诗集(《布宜诺斯艾利斯的热情》、《面前的月亮》和《圣马丁札记薄》)的共同主题,我昨天上网时忽然想到或被提醒到,是诗人在表达自己“真係好撚鍾意”自己的城市:一个自由,明亮,希望满载的港口。我相信,理解这份情感,便可以理解青年博尔赫斯的诗篇,也能理解100年后的今天,另一个港口的青年所做的事。


《圣马丁札记薄》(1929)


城南的守灵夜

致莱蒂西亚·阿尔瓦雷兹·德·托莱多[1]

因为某人的死

——一种神秘,我拥有它空洞的名字,但我们抓不到它的现实——

在城南有一幢房子门户洞开直到黎明,

一幢陌生的房子,我命中注定见不到第二次,

但它今夜却在等待着我

发出沉睡时恍然醒悟的亮光,

被痛苦的夜晚消磨,清晰,

在现实中细致入微。

我走向它为死亡所重压的守夜,

穿过记忆般基本的街道,

穿过黑夜里充盈丰盛的时间,

听不见更多的生命

除了打了烊的杂货店附近街区里的模糊人影

和世上某位孤单的吹哨者。

我缓步而行,心怀期待,

来到了我寻找的这片街区,这幢房子,这扇质朴的门,

不得不庄重的人们迎接我,

活过了我父辈的年月的人们,

我们的命运归于平等,在一间面向院子的整洁房间里

——这院子处于黑夜的力量与圆满之下——

我们谈论无关的事物,因为现实更巨大

在镜子里我们是百无聊赖的阿根廷人,

被共享的马黛茶量出无用的钟点。

那些细小的智慧令我感动

它们随一切过世而消失

——几本书的,一把钥匙的,一具肉体在别的肉体中间的习惯——

我知道每一种特权,尽管隐晦,都是在奇迹的范围里

而这就是个大奇迹,加入这守夜,

聚集起来,围住这谁也不认识的人:死者,

聚集起来,加入并守护他死亡的第一夜。

(守灵使一张张脸孔消瘦;

我们的眼晴就像耶稣正在高处死去。)

而死者,那不可思议的人呢?

他的现实处在他的各种花卉之下

而他死亡的好客将会交给我们

又一份回忆,回忆这时间

和城南警练的街道,要一条条慢慢体会,

和回返的前额上阴暗的微风

和从巨大痛苦中将我们释放的黑夜:

真实者的厌烦。


[1] Letizia Álvarez de Toledo,阿根廷作家,著有《莱奥纳多·达·芬奇:生平与作品》(Leonardo De Vinci. Su Vida Y Su Obra),生卒不详。


布宜诺斯艾利斯之死

I

恰卡里塔

因为南城墓园的肺腑里

填满了黄色的热病,直到高喊够了;

因为南城幽深的房屋

把死亡扔在布宜诺斯艾利斯脸上

也因为布宜诺斯艾利斯再也不忍去看那死亡,

一铲接一铲,他们把你挖开

在西面望不见的极点,

在尘暴和

留给马车夫的第一片累人的泥沼之后。

这里只有世界

和星星在几个小农场上升起的习惯,

而火车从贝尔麦霍[1]的一个车库出发

运走那些死亡的遗忘;

死去的男人,胡须蓬乱,圆睁着双眼,

死去的女人,肉体残忍,魔力全无。

死亡的欺骗——人与生俱来的肮脏——

依然在肥沃着你底层的土壤,因此你汇聚

你的幽灵混合军,你秘密的骷髅游击队

它们落入你被埋葬的黑夜之底

仿佛落入了大海深处,

朝向一种没有不朽也没有尊严的死亡。

一种顽强的植物,炼狱的残渣

压迫着你无尽的墙垣

它的含义就是沉沦,

而对必死深信不疑的郊外

把它火热的生命投到你脚下

投入被一支泥土的低沉火焰穿透的街道

或是茫然无措于手风琴的羸弱

或狂欢节里愚蠢号角的哀鸣。

(命运最为永久的判决

在我身上延续,我在你黑夜中的那一夜听见它,

当吉他在郊外人的手中

像言词一样地诉说,它们诉说着:

死亡是活过的生命,

生命是临近的死亡。

生命不是别的

只是即将闪耀的死亡。)

墓地的漫画像,盖马[2]

把新来的死亡招到你脚下。

我们将现实耗尽,让它患病:210辆马车

败坏黎明,往那

烟雾迷朦的大墓场运送

每天的废料,我们己用死亡沾污了它们。

歪斜破旧的木头圆顶和高高的十字架

——最后一盘棋的黑色棋子——穿过你的街道

而它们多病的威严将掩盖

我们死亡的羞辱。

在你严守纪律的围地里

死亡无色,空洞,用数字计算;

它缩小为日期与名字,

词语的死亡。

恰卡里塔:

这个国度,布宜诺斯艾利斯的下水道,最后的斜坡,

比别处活得更长,也死得更长的城郊,

这死亡而非来世之中的麻风病院,

我听见了你失效的词语而不相信,

因为你自己对悲伤的信念是生命的行动

也因为一朵玫瑰的完满胜过了你的大理石。


[1] Bermejo,位于布宜诺斯艾利斯市区。十八世纪中后期布宜诺斯艾利斯发生数次黄热病疫情,1871年令8%的布宜诺斯艾利斯人死亡,因此而增设一条铁路线由此处往郊外墓场运送棺木。

[2] la Quema,布宜诺斯艾利斯市政府设立的焚化炉。


II

里科莱塔

这里死亡拥有荣誉,

这里是布宜诺斯艾利斯审慎的死亡,

长久而幸运的光明的血亲,

这光来自索科洛[1]的前庭

也来自炉膛里细小的灰烬

生日牛奶里微妙的甘甜

和庭院的深邃朝代。

与它达成协议的

有古老的温柔,也有古老的严厉。

你的前额是勇敢的门廊

和树木盲目的慷慨

暗指了死亡而一无所知的飞鸟的言辞

和那些战争的送葬里

鼓手们振作勇气的鼓点;

你的肩头,城北缄默的寓所

和罗萨斯的刽子手们杀人的墙。

在大理石帮助下,在崩散中成长着

死者的无可再现的国度

他们在你的黑暗里成为非人

自从玛丽亚·德·洛斯·多洛利斯·马西埃尔[2],乌拉圭的女儿

——你花园里注定要归于上苍的种子——

多么微不足道,在你的荒野里沉沉入睡。

但我却愿意伫足沉思,我想到

那些轻贱的花朵,它们是你虔诚的注脚

——你身边金合欢树下的黄土,

从你陵墓中升起的,纪念的花朵——

想到为什么它们优雅与沉睡的生命

紧连着我们所爱的人们可怕的残骸。

我说出这个谜语,又将说出它的解答:

花朵永远守望着死亡,

因为我们人类永远都不可思议地懂得

它沉睡的,优雅的存在

乃是能够陪伴已逝者的最好事物

不以生的骄傲将他们冒犯

也不比他们更富生机。


[1] Nuestra Señora del Socorro,布宜诺斯艾利斯的教堂,始建于1783年3月25日。

[2] María de los Dolores Maciel(约1796-1822),里科莱塔最早的入葬者之一。


致弗朗西斯科·洛佩兹·梅里诺[1]

倘若你用蓄意的手给自己带来死亡,

倘若是你的意愿要拒绝这世上所有的黎明,

那么用自相矛盾的词语召唤你就是徒劳,

它们已被命运注定了不可能与失败。

那么,我们剩下的就只有

谈论玫瑰的耻辱,它们无法将你阻止,

那个日子的耻辱,是它给了你枪击与结束。

我们的声音怎么能对抗

崩溃,泪水,大理石带来的确信?

但是一些温柔,什么样的死亡都不能将它们缩减

——音乐向我们吐露的,私密,难解的消息,

凝聚为无花果和蓄水池的祖国,

证明我们无罪的爱情的引力。

我想到它们,我也想到,隐秘的朋友,

也许正是我们用偏爱的形象,造就了死亡,

想到你已经从钟声里认识了她,天真而优雅,

你那勤奋的学生字体的姐妹,

想到你也许向往把自己引向她,就像沉入一个梦。

倘若这是真的,倘若在时光抛下我们之际

一粒永恒的种子,一种世界的滋味还在我们身边,

那么你的死就将变轻,

轻得像你的诗行,你永远在那里等候着我们,

那么,这些召唤故人的友谊

将不会亵渎你的黑暗。


[1] Francisco López Merino(1904-1928),阿根廷诗人,23岁时自杀于1928年5月22日。


北区

这份宣言是一个秘密的揭晓

它因徒劳与疏失而不为人知,

既无神秘也无誓言的秘密

仅仅为冷漠而存在:

它为众人与傍晚的习惯所有,

保存于遗忘,神秘最贫乏的形式。

曾几何时这街区是一份友情,

一种厌憎与眷恋之争,如同其他与爱有关的事;

那种信任仅仅保留

在几件将会死去的孤立事物之中:

在回忆五街口[1]的米隆加[2]里,

在如同增高的墙下一朵坚强玫瑰一般的庭院里,

在漆层剥落而仍读得出北区之花的招牌里,

在杂货店里弹吉他和打牌的年轻人身上,

在盲人停滞的记忆里。

这零乱的爱是我们颓丧的秘密。

一样看不见的东西正从世界逝去,

一份不比一段音乐更宽广的爱。

那街区将我们离弃,

低矮的大理石小露台上抬头看不到天空。

我们的情感在厌烦中退缩,

五街口上空的星星成了另外一颗。

然而无声而永久,

在互不相关,业已消失的一切之中,如同万物始终如一,

在橡胶树与它枝影纵横的天空里,

在容纳最初与最后的太阳的水钵之中,

长存着那有情有义的事物,

那份晦暗的忠诚,正由我的词语宣告:

城区。


[1] Las Cinco Esquinas,布宜诺斯艾利斯北区一地名。

[2] Milonga,发源于19世纪阿根廷和乌拉圭拉普拉塔河地区的一种音乐类别。


七月大道[1]

我发誓我回到这条街并非故意为之

它有镜子一般重复的高大拱廊,

有洛斯科拉莱斯肉卷的烤架,

也有妓院藏在更突出的事物:音乐之后。

不见大海的破败港口,咸味的穿堂风

被你按在泥地上的回浪:七月大道,

尽管我的记忆,旧到已化作柔情,或许认得你

我却从未感觉你是故乡。

对于你我唯有一种晕眩的无知,

一种不牢靠的所有权,如同空中的鸟儿,

但我的诗是关乎探询与证明的诗

为了解答那被瞥见的事物。

有着恶梦之明彻的街区,在别区的脚下

你弯曲的镜子揭露脸孔丑陋的那一面,

你青楼中炽热的夜晚听凭城市左右。

你是正在打造一个世界的毁灭

用属于我们的反影与歪曲;

你饱受混乱的折磨,为非现实所苦,

你执意用磨烂的纸牌游戏生命;

你的酒精挑动斗殴,

你的占卜女翻查贪婪的魔法书。

难道只因为地狱空了

你那同一帮妖魔鬼怪就是假的

那张海报上展示的塞壬就是死的蜡像?

你拥有可怕的天真

在乎认命,黎明,知觉,

属于未曾净化的心灵,抹去它的

是命中注定的日子

此刻它被无数盏灯照成空白,阒无人迹,

只贪图当下与实有,如同年老之人。


[1] Paseo de Julio,位于布宜诺斯艾利斯圣尼古拉斯区(San Nicolás)和莱蒂罗区(Retiro),因纪念1816年7月9日阿根廷独立而得名,现已更名为莱安德罗·阿莱姆大街(Avenida Leandro Alem)。

陈东飚 / 翻译及其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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