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与游 | 徐渭和陈洪绶的寂寞与伟大
只有当精神大寂寞时,才有大艺术。
有时我忍不住想:是老天安排了艺术家们的命运?还是艺术家们主动选择的命运!无一例外的是,古今中外的艺术家们都有一段极其孤独沉重的岁月,逼迫他们不断向内追寻,直到找到“自己”。
理论上,每个人都是独一无二的;事实上,所谓的芸芸众生、茫茫人海,很多很多人的判识度都不高,而可替代性却很高很高。但这些艺术家们却倔强地活出了全然的、独特的自我……
为什么呢?
我们出生后,就不断接受着各种“教育”,关于道德廉耻、关于仁义礼智信、关于各种规矩与教条;于是,渐渐的压抑了自然的欲望,模糊了天然的棱角,甚至忘记了生命与生俱来的热爱与澎湃。心中的火种,终于熄灭……
当然,有教育成功的大多数,也有失败的“异数”。这些异数里面有社会渣滓、败类,也有道貌岸然的伪君子;但是也有一派天真自在的纯然之士——艺术家们多属此类。他们能够跳脱出社会各方面的条条框框,清醒地理解这些束缚的目的所在并摆脱;又或者他们追求的,并不是社会普适价值体系。
恰此时,命运会添油加醋地设计各种“桥段”,迫使这些艺术家们走进更深的孤独,走向更绝望的黑暗,走入更浓郁的沉重,但某种程度上也是步入了永恒。
真是应了那句话:所有命运馈赠的礼物,都已在暗中标好了价格。毕竟,只有当精神大寂寞时,才有大艺术。
“石上尘埃净,梅花瘦影寒。老僧疑佛印,佳士岂眉山。坐久浑忘卷,衣轻不虑单。两情河契厚,千古共盘恒。”
陈洪绶的这幅《高士谈经图》乍一看,怪怪的。“佳士”的头身比例不太准确,脚上的鞋也红得有点过分;而且和老僧的座次,无论哪个视角都不符合“近大远小”的透视关系。
即使笔触细腻工整,墨与色都极其见功夫,但这都不是陈洪绶的作品,能轻易从古典绘画中拎出来的关键。他作品的辨识度除了上述的“怪”,就是鲜活又捉摸不透的眼神——这眼神源自他独特的精神气质。
“佳士”之所以比“老僧”画的大,不是因为透视,而是他内心的感受。老僧的眼神淡然高古,似乎在诉说着什么;但是佳士捧着经书,眼神飘向的却是万古时空——有点淡漠、有点冷清、有点犀利,从当下的精神空白到了自在的真空妙有。
注意,捧着经书的,似乎一只是手,另一只是脚。
和国画中常常缩小人物的头部甚至模糊五官不同的是,陈洪绶的人物画中,头大而且五官精细。大概没有足够的笔触,足够多的描摹,就无法完全抒发心中情感吧,不过人物的表情依然“古典”——也就是,读不出确切的表情。
这位抚古琴的高士,望向一旁,与平淡飘逸的经典风格不同的是,陈洪绶的人物里饱含着太多的情绪张力和能量。即使丝丝缕缕的胡须,一笔笔地画下来也消融不掉那般蓊郁。
除了为表达强烈的内心体验而夸张的比例外,陈洪绶的线条和笔墨,已经能够很好的展现人物形体的立体结构了。
在这幅符合近大远小的人物图中,离我们最近的两个童子,一个手扶净瓶献花,眼神游离着不屑和犀利;一个光着脚丫和大腚在膜拜。而稍远处的佛,盘坐在石头上,目光也是耐人琢磨的狠。
这里面可以有很多的解读。而事实上,可能画家在落笔前有个大的构思,但在画的过程中已经忘记了所有,一笔笔的下来,最后呈现出来的已经是画家无法把握的内心真实了。
这个翻书的老人,表情也是绝了。所以,刻意截取了《竹林七贤》局部图放在这里。
一看就是陈洪绶的作品,软软塌塌的茶壶,拉长的脸,和那绝顶独特的眼神——从来不正眼看人,要么下垂要么斜视要么游离,俾倪又犀利。
这幅《无法可说》图有点意外,因为图中的两个人,眼神中竟然流露出许多柔软的情感,有悲悯也有松软,还有真诚和服帖,而且,结构更加清晰甚至能感受到通体的骨骼。
艺术中的“游”和现实生活中的“游”毕竟不一个领域。陈洪绶从小学会,而且跟随的都是名师;他深谙各种技法的诀窍,也明白这些技巧都是为了更好的“表达”。那么,表达什么呢?
眼中看到的世界大同小异;但内心的感受却千差万别。于是,他游走在技术的边缘,绝妙的表达了内心的真实和独特。
《明人十二像》中的徐渭,精彩至极,尤其是眼神。
可惜作者已经不可考了。每当遇到这样的情况,我都会忍不住的问:这些人未留名的人,会不会有遗憾?当世之人费尽心思求取功名,又是为了什么!
没有留下名字的作者,作品多数是没有得到当代的认可,却依然沉淀着精致和精美的情感、心血。怎么做到的呢?一个个无人问津的日日夜夜,一笔一笔把心血融入,那是一个繁华竞逐之外的精神所“在”。
可能这样的“在”,本身就会给予巨大的精神回馈。于是不那么如意的现实,也忽略不计了。怎么会有遗憾呢?作品留下了,就是最真实最完整的自己,走向了不朽。
接下来,我们看看徐渭的不朽之作。
徐渭的这幅《驴背吟诗图》也是绝了。减无可减,又把气韵生动发挥到了极致,这绝对是功夫。
四条驴腿,画的格外劲健。徐渭肯定指望着这头驴驮着他,走到四方之外呢!至于驴背上的人,真是逸笔草草……看着都过瘾。
画画到了这样的境界,无论是画的人还是看的人,都是解脱——轻松自在之极。
这幅《黄甲图》上的题诗曰:“兀然有物气豪粗,莫问年来珠有无。养就孤标人不识,时来黄甲独传胪。”这诗细品,就能品出考了21年仍未能中举的意气。
画中的螃蟹爬行在荷叶下,竟然一点水都不画,却是满纸淋漓的秋水。但荷叶画的,绝对“豪粗”了。
看了徐渭的画,不得不承认这世界上是有“天才”的,而且,才确实有大小。也许是现世太多的坎坷困顿,把徐渭郁结至此;也许上天突然慷慨,就赏赐了“飞流直下三千尺”的才华,但徐渭还需付出对等的代价;也许……
反正结果就是,他的画总被一股“气”支配着,而不是技法才能。
徐渭笔墨的关键,绝对不是什么运笔,而是心中之气,所以无可复制。再比如这幅《水墨葡萄图》,它的著名还因为左上角的题诗:
“半生落魄已成翁,独立书斋啸晚风。笔底明珠无处卖,闲抛闲掷野藤中。”
这诗读来特别辛酸,但我们的辛酸与他真实感受比起来,还是差远了:他的落魄是当今之人无法承受的,他的笔底明珠也是今人无法企及的闪耀,所以那种独立书斋啸晚风的贫寒,那种先抛闲掷的自暴自弃,怎可能被完全理解?
但人有时需要的不是“完全”的理解,而只是一点点的共鸣。徐渭在笔墨中饱蘸着的心灵呼唤,在此去千百年的时空中,有一点点应答,足矣。
“冬烂芭蕉春一芽,隔墙似笑老梅花,世间好事难兼得,吃厌鱼儿又拣虾”。题诗中,徐渭在努力地寻找自己的平衡,坚定自己的取舍,既然世间好事难兼得,就守着自己好了。
毕竟,他确信自己笔下是“明珠”。
“烂醉中秋睡起迟,苍蝇留墨研头池,合欢翠扇遮羞面,白玉搔头去嫁谁。”之所以放这幅画,是因为徐渭的画,快成了书法;而题的诗,绝对也可以入画了。
这样的人,从来不会拘泥于“构图”的严谨,只会遵循内心的意气。现实中由着自己心性的徐渭,也是大刀阔斧,却看不穿人的技经肯綮;在艺术的世界却不然,他深谙线条和笔墨的性情,绝对游刃有余,甚至出神入化……
人,有时需要一些“闲抛闲掷野藤中”的气概,才能有横空出世的闪亮。因为抛掷的,不是自己笔下的明珠,而是常人的评判和标准。当然,也许承受那难以言传的“大寂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