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兰口奇事(原创)
作者于小燕,甘肃省作家协会会员,在《中国社区报》《中国审计报》《检察日报》《甘肃日报》《山西日报》《教师报》《大河报》《大众日报》《小小说选刊》等报刊杂志发表小小说、散文、诗歌三十多万字。新浪博客:酒泉于小燕的博客。博客认证 :头条文章作者。个人微信号:jqyxy6,个人公众号:于小燕的农家生活。马兰口奇事于小燕这是三十多年前的事了。在中国的西北,有一个地方叫马兰口。这里没有山,没有海,甚至连一条细细的河流都没有。有的,是无边无际的戈壁,沙漠。马兰口,像一头小黑牛,寂寂的卧在这片沙漠中间。又像一只永远驶不出海的小船,停留在这沙海之中。离这村庄五六公里,有一条公路,一边向东通向远方,一边向西通向远方。马兰口的人们要进城,或者去别的什么地方,就到那条公路上去坐车。村庄和公路之间没有路,细细的青色的沙粒,像海水一样随风荡漾,时刻都会擦去行人留下的脚印。因此马兰口人几千、几百年来一直不断地往外走,始终没有走出一条属于自己村庄的路。听说以前,有的人想要离开村庄,去往传说中的城镇,背起行囊,抬脚就走,结果走错方向,离城镇越走越远,走进了沙漠深处,带的食物吃完了,水喝尽了,再也没有回来。自从有了那条公路,马兰人眼前就有了方向,照着那条公路走,准不会错。是的,不会错。自从有了这条公路,离开马兰口的人,或者回马兰口的人,再也不怕走错地,迷路了。而对外面的人来说呢,如果不是到这里有人下车,车上的旅客根本想不到在这样的地方会有村落,会住着人。如果不是看到沙漠深处有一个黑点,人们一般不会发现这里有个村落。路边也没有路牌,只有在这里生活或者来过的人,才知道这里有一个站点。下了汽车,朝着那个黑点一直走,一直走,黑点越来越大,最后就看见树,看见炊烟,黑点变为一个村庄。这就是马兰口。如果你十年前去过,甚至二十年前去过,现在再去,看到的景象和十年、二十年前一模一样,唯一不同的是,当年壮年的男女,现在都变成了皮松肉皱的老头、老太婆了。进到村口,有一个涝坝,现在几乎已经被垃圾盛满了,过去它盛满了水,在这北方干旱的沙漠地,可以说是一个神圣不可侵犯而又充满甜蜜的欢乐、歌声笑语的地方。它可以算作一个不大的湖,也可以说是一个很大的水塘。每年开春,祁连山上的雪化了,人们兴高采烈的,顺着人工的沟渠,把祁连山雪水引到这里。这里的人民,就有了饮用的水,洗衣做饭的水,浇地的水,饮牲畜的水。水塘边住着一家人。男的的叫孙奎,女的叫香兰,两个人好吃懒做,生产队时候吃的是大锅饭,日子还好过,大承包以后,别人家越过越红火,他们越过越穷。只有一个儿子,叫二头,二十七八了还穷的娶不起媳妇。孙奎有个大哥,一个偶然的机会,认识了一个叫金莲的姑娘,那孩子单纯、善良、贤惠,最重要的是勤快、肯吃苦。孙奎大哥知道自己的弟弟,指靠弟弟给儿子娶媳妇,那二头就得打光棍。说起来也是没办法,当年孙奎的婚事,就是自己一手操办的。现在二头又大了,不管咋办?他托人说媒,花了三百元礼银钱,把金莲给二头娶了过来。金莲当时刚满二十岁,也是本县人,不过不是一个乡,家离马兰口很远,听都没听过马兰口这地方。家里太穷,实在过不下去,父母收了孙奎大哥的钱,就把女儿糊里糊涂的嫁过来了。来才发现,孙奎家穷得,院子连墙都没有,当时正是冬天,太阳一出来,孙奎两口子就手筒在油光黑亮的袖筒里,寒号鸟一般的蹲在南墙窝里晒太阳。二头也是个打狗货,每天不是睡到日上三竿,就是跟着些二流子,街头混混,不务正业,东游西荡。但是没办法,嫁已经嫁过来了,又不能退回去了,而且金莲觉得,二头一家,除了穷点,也没什么。二头这个人也蛮好的。金莲家对面,住着一对夫妻。男人念过书,一闲下来,就捧着本书看。金莲特崇拜他。金莲经常去他们家,去的次数多了,男人就叫金莲跟他学识字。等金莲学得差不多了,他就给金莲几本小人书,叫拿回家去看。有时候金莲就待在他们家看,有不懂或不认识的字,问起来方便。日子长了,二头就有点不愿意。二头说,你有事没事老跑到他们家里干啥?再不要去了!婆婆也说,你再不要到他们家去了,你经常去,别人说闲话呢。金莲说,我去我的,关别人什么事?说这话的时候,金莲正坐在地上一个小板凳上,二头本来和他妈坐在炕沿上,一听,立马眉毛倒立,一步跨过来,抬脚就把金莲踢翻在地。金莲从地上爬起来,生气地回屋去了。不过她从此真的再不到对门去了。倒是二头,知道金莲识了字,又喜欢小人书,到外头一看见小人书,就给金莲带回来。如此,不到两年工夫,金莲就全心全意的喜欢上了二头。她后来对人说,虽然那次二头把她踢翻在地,其实二头踢的是板凳,二头用脚面把板凳勾翻,她跟着倒地的,二头的脚一点都没挨着她,而且凳子是慢慢倒地的,她也一点都没被摔疼,二头不过是做了样子给大家看的。事情真的像她说的那样吗?所有马兰口的人都看见,孙奎冬冬夏夏都坐在村头打牌、玩牛九,他老婆不是睡觉就是在街上闲聊,夏天凉荫凉,冬天晒太阳,懒得连一顿茶都不打。二头呢,也是贼打火烧的,三天来了,两天去了,到处乱跑,谁知道干啥着哩。家里地里的活,全靠金莲一个人干。有时候活干得忘了时辰,回家晚了,饭做得迟了,她婆婆就骂骂咧咧的,孙奎也没有好脸色。这样的事情,换到现在,哪有呢?谁家不是把媳妇当少奶奶一样捧着的。有人就说:“金莲,你地上干了,回来就不干了,回来还干啊?”金莲说:“不干能成?不干回来吃啥?牛了猪了鸡了狗了谁喂?”“你公公婆婆不干?”“他们又不干。”“你不要干,他们不就干去了。”“那不行啊。”“咋不行?”“他们岁数大了。”“你公公婆婆大啥着哩?这队里比他们大好多的、一同岁的,谁没在干?!”“别人他是干惯了,你知道,我公公婆婆从来就没干过那些活,你叫他们咋干呢?”至此,也就再没人当面说什么了。背地里都就说:“这媳妇子太老实了!”一晃二十多年过去。金莲的儿子也结了婚。儿子结婚后的一天夜里,金莲独自坐在马兰口的涝坝旁边。天上的月亮明晃晃的照着,它不知道这个女人为什么这会子了还不回家去?她在这里坐了这么久了,为什么她的家人也不找来?金莲倦了。二十多年,九千多个日日夜夜,她原以为,随着时间的流逝,她和二头会过得像她的爸妈一样,成为最亲最亲的亲人。可是没有,这个世界很吊诡,有的人,明明没喝酒,一辈子都好像醉着,总也醒不过来。二头除了吃饭、睡觉、喝酒、打牌,再啥都不想,就跟他的娘老子一样,而且随着年龄越大,这一点越来越明显。比如有时候金莲病了,做不了饭,二头自己就出去买着吃了,回来问都不问金莲一声。金莲病几天,他就在外面吃几天,多的时候一句话都不说,偶尔说也只是问:“你好了没?做饭不做?不做我就出去吃了。”从不问“你怎么样了?要不要去看医生?吃不吃药啊?吃饭了没”这样的话。好像金莲不是人,不食人间烟火。她只是一个免费的保姆,干活的机器。早些年,她辛辛苦苦种了庄稼,菜蔬,到秋天,卖成钱了如数都交给公公。养了猪羊,养了鸡,猪羊卖了钱交给公公,公鸡宰了全家吃,母鸡留下下蛋,叫公公婆婆和二头吃,连她儿子都吃不上。到后来,公公婆婆去世,家里所有的收成,都由二头来管。二头是个败家的,没有一丝丝上进心,不懂一丝丝什么叫脸面。从不想要把日子过起来。你想着好好做事情,他想着怎么睡觉、喝酒、玩牌;你想着怎么多挣钱,为家里添置点东西,他想着怎么花钱,怎么把家里的东西折腾出去……因为钱账上的事,他们一再的吵架,甚至大打出手,当然,多是二头赢。她的心,即使在十年前,都还是火烫火烫的,计划着中年、老年甚至含饴弄孙的时候的事。她想等儿子成家后,她和二头,一块去趟北京,坐坐火车,看看天安门、毛主席纪念堂——她长这么大,还没有走出过他们县城,没出过远门、没坐过火车呢。但是二头对此毫无反应,好像从来就没听见她说过什么。无论她说什么,哪怕面对面,二头都不说什么,好像空气灌进了耳朵。有时候,她甚至怀疑,二头是不是脑子有问题?事实证明,二头不是傻子。一个傻子怎么会在干活的时候手插在裤兜里,卖东西的时候马上就变成当家的掌柜,算账、收钱,毫不客气?二十多年的岁月,都不能使她明白,人世间为什么会有这样的人——除了对自己感兴趣的东西外,再不关心别的;除了吃喝玩乐,不对任何事物感兴趣,包括完美的性生活;除了自己,谁都不考虑——包括妻儿。这还算人吗?跟这样的人过日子有啥意思?还有啥奔头?以前,她不放心儿子,想着自己总能照顾儿子、多少的影响儿子。奇怪的是,她带大的儿子,却一点都不像她,全像了他爸爸。脾气像二头一样火爆,一样倔强。半句话都不听人劝。好在他现在已经娶上媳妇,成了家了。月亮一点点的爬上树梢,又一点点的滑落水中。月亮也倦了,哪儿都不想去了。就算出去,走得再远,重新开始生活,又能怎么样呢?她已经不是十七八岁了。出去能干什么?离开了这片她耕耘着的土地,她会干什么?何况她累了。她的心,已经变得像这月光一样冰凉,她哪儿都不想去了。照在哪儿不是照呢?就像那涝坝边的柳树,长几个月,长一年,长几年,长十几、几十年,除了变粗变高以外,有什么不同,最后不都进了灶膛,变成灰,撒在地里了。第二天早上,第一个晨起锻炼的村民,发现了伏在水中的金莲。她已经死了。村里的人都很奇怪,自从通上自来水,涝坝里已经很久没放水了,这还是前段日子下雨汪的一点水,这么一点水,连身子都盖不住,怎么会把人淹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