龚鹏程丨必读书目不“必读”
必读书目不“必读”
龚鹏程
近百余年,或许这是中国几千年历史中最鼓励大家读书的时刻;替老百姓开立的各种书目,不胜枚举。
张之洞的《书目答问》,甚至勒为专著。而胡适、梁启超所开列的国学必读书目,虽只是一篇文章,也不乏出版社将之扩为大书,供读者取鉴。其余林林总总,若有人能收罗爬疏,辑而考之,便不难由之窥见近百年中国人之心灵史及文化期待视野。
一九二三年胡适的《一个最低限度的国学书目》,收书一百九十种;梁启超的《国学入门书要目》,收书一六〇种;一九二五年京报副刊也登了许寿裳等人所开列的青年必读书,鲁迅虽函覆该刊云应少看或竟不看中国书,但私下却曾为许寿裳的儿子开列了包括《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的庞大书目;随后朱自清的《经典常谈》,事实上也即是一部书目及读书法。不过这些书都属于“国学”领域,可视为近代开列书目史的第二个阶段。
第一阶段的代表作品是张之洞《书目答问》。那时张之洞等士林大老还没想到清朝即将覆灭、传统文化马上就要遭到质疑乃至摧毁,故其书目总括四部、统摄九流,显示的是一个传统文化视野中读书人该有的修养。
胡梁以降,却是在五四新文化运动之后的文化背景中出现之新事况。此刻士子对传统文化已疏离、陌生了,因此开那些国学书目乃是补课的性质,希望以此找回属于中国人的中国性。梁启超说:「以上各书,无论学矿、学工程….皆须一读。若并此未读,真不能认为中国学人矣」,即是这个意思。
一九四九年以后,此类国学书渐成毒草,因此再也没人鼓励大家读了。书目之再度来潮,已在九十年代。
那时人文精神建设重被重视,青年之人文素养却普遍不足,因此北大、清华等高校乃又推出青年应读书目。清华的,有中外文化文学八十种;北大的,有《周易》《理想国》等三十种及《世说新语》等选读三十种。这也属于补课性质,因为大学生在中小学阶段光顾着准备考试,啥书也没看;进了大学,又是专业取向,缺乏整体的人文素养,故才须开这些书单。
教育部也向初中生推荐了《西游记》《水浒传》《鲁宾逊漂流记》等十种文学作品;向高中生推荐了廿种,除了《论语通释》外,也都是中外文学作品。社会上则有浙江文艺、上海译文等各出版社推出的各种丛书;民进等民主党派推动的新阅读运动等更以开书目、促阅读为主轴。因此书目繁多,令人目不暇给。
这个阶段明显与上一期不同者,在于范围扩大,不限于国学,着眼于人文素养。
其次,是对书目的取法,借鉴并不限于张之洞、胡适、梁启超、朱自清这一脉络,而是参考了欧美,例如英国人所说的「过去三百年中必读书目」、法国的「理想藏书」、美国的高中生课外阅读书目等,都具体影响了这一阶段的开书目运动。
三是具有政策或商业等非纯文化因素。出版社为炒作话题、鼓励采购、区隔市场,往往推出不同的书目。而政府及大学之所以热衷于此,亦与九十年代开始推展通识教育有关。且社会分殊化、碎片化愈甚,急须通过大家共同阅读一些书来建立共同价值观、共同知识记忆。因此,开立书目还与社会文化意识的重构有关,具有社会政治意涵。
由于是这样,因此,第四,开立书目之后会配合以读书的实践运动。这是从前所没有的。例如过去虽可能也会开《论语》《三字经》,但也就是一纸书单而已,读不读,任人自择。如今则会有一些团体来推动读经运动或什么诵读工程,带领大家具体去实践,读这些书单子上的书。
以《弟子规》来说,不但有许多团体、私塾、幼教机构、学校在推动,且有卡通动画、歌曲、说说唱唱教学带、诵读视频,各种易解、讲说书刊及节目。推动者还有不少是以做公益、行善的态度在做的。所以读书不但对读者有益,所谓「开卷有益」;推动阅读此类必读书的人,也从这个活动中获得了身心安定,重建人生价值意义的作用。因此这十多年来的书目开立运动,具有丰富复杂的社会文化意涵,远非前两阶段所能比拟。
但书目的开立或选择,本身就是极具争议的事。没有任何一张书单会让另一个人满意,对于什么书足以代表一个文化传统、什么书对人有益,谁都有不同的答案。像《弟子规》,目前推广极为普遍,许多人或团体奉以为使命。我就不赞成。因其本非经典,只是训蒙文,在启蒙书中也比不上《三字经》《千字文》《幼学琼林》等等,其语源虽本于《论语》,但在《论语》中夙有争议,未必足以为弟子之规箴。其他各书,细究起来也辄如此,想找一份众议佥同的书单,实无可能。
而这还不是最主要的问题。最大的问题在于这个开书目的活动本身即充满了吊诡。
因为之所以要开列书目,就是因社会上一般人都不看书,没看书之习惯,缺乏阅读兴趣。像吃糖,家长、教师、教育部就绝对不会开一糖单,说你必须吃,不吃即不够资格做人。凡提倡什么,正反映当时社会上缺什么。故此类书目或许显示的正是我们这个时代心灵匮乏史。因为若大家皆已读过,还须你们推荐、鼓励去读吗?
而更妙的是,推荐书给青年少年看的人,泰半没读过书单上的书。不说旁人,胡适这样的大学者,恐怕就没读全他开的一百九十种书。因为那里面包含了二十五史、十三经、《佛藏》之大部份,以他的工力及少年留洋习农的经历,我即不信他都读过。胡公尚且如此,近年来开书目的家长、教师、社会贤达、教育部衮衮诸公,由于时代因素,在其青年少年阶段,这些书恐怕听都未曾听过,更不用说寓目乃至背诵了。近年读经运动、阅读运动兴起,才忙着教孩子们看。可是大部份是光责备青年,说此等好书不可不读,而自己却总没空也没想要看。
有一部份人倒是真去读了,读之颇受益,便热心推广,教人也去取来读,或把心得写书谱曲以劝世。这当然也很可贵,但仅是可供参考而已。因为嚼饭喂人,本已甚难;书之有益于己者,未必定有益于人,正如人参牛黄并非人人可服,尤其不必人人都服。因此这其中仍大有可思辨之空间也。
龚鹏程
▶ 龚鹏程,1956年生于台北,祖籍江西吉安,是当代著名学者和思想家。
▶ 曾获台湾中山文艺奖等,现为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擅诗文,勤著述,知行合一,道器兼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