续济公传4

第061回 采花贼被逼寻罗汉 闻大名喝散诸徒弟

话说马如飞见刘香妙不敢去引济公,勃然大怒,向着他就是一刀。刘香妙忙闪身躲过,王承恩劝住道:“他不是不肯去,因为他是和尚手下败军之将,前去恐怕遭他毒手,所以想换个人去。现在既然马道爷一定要他去,他那里敢不去呀!”说罢,就把嘴一努说:“你去罢。”刘香妙不得已,只得带着宝剑往外走。临行的时候,回头对马如飞说道:“道爷既要吾去,吾就去了。只是吾的职司不过去引他出来,他既出到了外面,吾的职司就完了,一切都在你们几位身上,不干吾事了。”王承恩点头道:“这是自然,马道爷既叫你进去引他,必有敌的过他的本领呢。”说罢,又把嘴一努,叫他到外面去的意思,刘香妙这才奔出店门。出得门来,自己一想:吾屡次败在他手下,他只侮弄吾,不肯下毒手伤吾性命,原因他是个出家人,以慈悲为本,不忍害人的缘故,吾理应潜身远避,不再给他作对才是。若这一回再进去引他,惹他一动怒,他就不管慈悲不慈悲,伤害不伤害,立刻把吾性命结果,吾岂不是白送给他的!正在踌躇之际,只见马如飞带着王承恩、苏莲芳、冯志坚,也从寓中出来。马如飞一见刘香妙还立在门外,又大怒道:“你这个人其实可恶!怎么吾差你去,你偏偏规避,只立在这里呀?”

刘香妙知道,若定的慢了,又要吃他的苦了,忙撒腿就跑。跑到张大人东边宅院墙根,蹿身上墙,蛇行屋上,不知济公在何处?寻了半天,寻到前进东配房,只听里面和尚哈哈笑声。刘香妙自言道:对了!他的声音吾已认得,这必定就是他。想罢,往下四面一瞧,见院子里都静悄悄没个人声。他就放着胆子踊身跳下来,悄悄走到窗外,用舌湿透窗纸,穿了个窟洞,用眼往里一张,见主位上后生公子,头戴紫金冠,身穿宝蓝衫,绣团龙公子氅,里村粉绫领袖,脚蹬乌缎粉底靴,面如冠玉,唇若涂朱,谅想就是张大人的公子;有首坐着和尚,雷鸣、陈亮也在他下面。此时和尚正从身上取出张大人的家信来,递给公子,公子接来正在拆阅。刘香妙一想:吾此时不进去,更待何时?即时踏进里书房,把门帘一揭起,抢步上前,擎着剑来杀济公。济公哈哈一笑,说道:“吾算定你应该来了。”用手一指,就把刘香妙用定身法定住。张公子一看,吃了一惊,问道:“圣僧,这怎么回事?”济公笑道:“他来引吾出去,要杀吾的,外面还有好几个人哩!”雷鸣道:“师父给算算看,外面到底是什么人?”济公闻言,用手一按灵光,就知底里。道:“外面两个老道,一个叫马如飞,一个叫王承恩;还有一个尼姑叫苏莲芳;一个壮士打扮的叫冯志坚。他们一共七人,先叫这恶贼进来引吾和尚出去,他们候在外面,想七个打吾一个,你想他们的心肠狠不狠?”

张公子听了济公一番说话,就吓的把舌头伸了出来,收不进去。想了一回道:“师傅慢出去,吾们家里养着防家教师,也有二十余人,吾去齐来,帮着师傅一同杀出去罢。不然,双拳难敌四手。师傅虽然本领高,总打不过他的。”说罢,就立起身来要出去喊人。济公摇首道:“人多不济事,吾一个人去的好。”雷鸣、陈亮道:“吾二人跟了师父出去罢。”济公道:“不要,那马如飞同王承恩、苏莲芳这三个人,法术神通,本领广大,你二人若要出去,必然被缚遭擒,不如吾和尚一个人去的好。”二人见师父不要他出去,不敢违拗,只得仍坐在那里。张公子一想:和尚不知到底有多少本领,竟不须人家帮助,吾倒要去瞧瞧着哩。和尚立起身,对张公子道:“这人吾就交给你罢,你要瞧热闹就出来。”公子点头,就到外面叫了四五个人,取麻绳来捆缚,及至叫了进来,济公早已不见了。公子知道他在外面同人家厮打,忙一面分付来人把刘香妙紧紧捆缚,不可放松;一面就自己走到外面,见济公一个人呆立在那里,他就叫道:“师傅,你在这里做什么?”济公并不回答,只睁着眼,张着嘴,垂着手,动也不动。张公子心中诧异:师傅会变成这般呆相,莫非已经受了人家暗器不成?想罢,就走近济公身边,仔细一查察,见遍身并没一些伤痕,只是眼珠定着不会转动,鼻中气息也没了,大惊失色道:“莫非师傅已经死了吗?”

正要回到里面来,叫家人来扶他进去,左脚还没踏进大门口,只见济公从东首飞奔赶来,人叫:“救人呀!救人呀!”张公子一想:这里是个济公,那边又跑来一个济公,怎么就会有两个济公?正在疑讶之际,只见来的和尚走到呆立的和尚身边,只一转,就往大门内直跑。后面两个老道同着一个女尼,一个壮士打扮的,紧紧赶来,赶至立的济公面前,手起剑落,扑哧一响,早把济公砍翻在地,仔细一瞧,原来并不是真济公,是捆芦柴。马如飞知道上了和尚圈套,忙嚷道:“吾们又被他用遮眼法遮住,斩了个假和尚,给他跑去了。”众人闻言,大家面面相觑,默不作声。

此时张公子早因济公进去,也随后跟至里面。走到庭中,济公一回头,附着公子耳边说道,如此如此。公子点头会意,仍回到外面。出了大门,两个老道正在那里发愣,公子慢慢走近身旁,给老道见礼:“道爷莫非来提和尚的吗?他方才已跑入吾们屋中去了。众位既要提他,就请到寒舍去罢。”马如飞睁着眼道:“方才和尚在你家中出来,必是同你一党的。你快去把他献出来,万事皆休;如要不献,吾就不管张大人李大人,一口气把你院宅打个干净,叫你知道吾们的手段。”张公子听言,并不动怒,假声下气道:“这和尚从平望县家父行辕中走来的,吾实不知他是什么样人,所以敢留他;现在既知道是道爷的仇人,吾那里还敢留他!就请道爷到寒舍去提罢。”马如飞道:“人在你家中,应该由你叫人去提来献给我们,才是道理。”公子道:“不是吾不肯去捉他,实因这和尚利害的很。吾们家中虽有好几十个家人,都不是他的对手.只好请道爷自己提罢。”王承恩在旁,听了公子说话,倒也不差,忙对马如飞道:“马道爷,这公子的话也是不差的。吾们有了这样法术,尚且也拿不到他,何况这些家人!吾们就跟他到里面去捉罢。”

说罢,就扯了马如飞衣袖,叫公子头前引路,他们一行人就跟了进去。走到客厅,公子道:“请诸位暂且坐坐,吃口茶,吾叫家人去寻和尚,不知他此刻还躲在那里呢。待寻着了,出来回报,你们然后再进去捉罢。”说罢,就叫家人献茶。马如飞见他如此相待,倒不便再同他翻脸,只得坐下。须臾,家人献上茶来,公子一一送到各人的座位上。此时马如飞的茶中,早被济公把解药投了,公子送茶既毕,又同他们谈了些闲话。马如飞从店铺里出来已有一个时辰,又给济公厮斗了一番,早已口渴难忍,此刻见着茶,那有不吃的道理?就拿起碗来,呼呼呼吃了四五口,早把这碗茶吃的干干净净。那丸药也早随着茶从喉咙下肚,直到丹田,就把乐恢的那丸迷性药赶散,霎时爽然自失。又过了一刻,对那个人瞧瞧,又对着这个人瞧瞧,自己不知为什么到此,就问众人:“你们几位那里来的呀?吾到这地方做什么的呢?”王承恩道:“你来帮助吾们提和尚的,怎么一刻儿的工夫,就忽然忘记了?”马如飞道:“捉那个和尚呀?吾竟像梦中一般,前事都记忆不清了,烦众位说给吾听听罢。”

此时众人都不知道其中缘故,惟有张公子心中明白,自忖道:圣僧的丹药真灵,怎么吃了下去就效验如神?马如飞又催促道:“到底是那一个和尚呀?”张公子早由济公在附耳低言的时候一一教他,忙答道:“道爷要捉的,就是杭州西湖上灵隐寺的济颠僧。”马如飞闻言,不等张公子说完,就“呀”了一声道:“吾闻得西湖济公长老,名头高大,是个活佛转世的高僧,施药救人,法术高强,岂是惹得的!”一回头就问王承恩:“那个请吾来捉济公的呢?”王承恩用手对着苏莲芳一指道:“就是这位令高徒请你来的。”马如飞不听犹可,一听立时就从腰中拔出宝剑,恶狠狠的用剑尖对着苏莲芳一指道:“你这孽畜,不顾利害,擅敢给圣僧作对,真正不知死活。吾幸亏此刻清楚了,不然同他斗起来,非但要受千古骂名,而且这条老命还要不保哩。”苏莲芳方才忽见师傅吃了一碗茶,就立刻清楚,心中早已作急,此刻被师父一骂,骂得闭口无言,垂着头不敢昂起来。马如飞骂毕,又问王承恩道:“这位道爷,也是他纠合你同来的吗?”王承恩点头道:“正是,不差。”马如飞又问冯志坚道:“你怎么同他碰见一块儿来的呀?”冯志坚即把已往之事说了一遍。

马如飞道:“此刻济公在那里呀?”张公子道:“他被众位赶得紧,现在就避在里面。”马如飞叹口气道:“此是圣俗气量宽宏,不屑与吾辈一般见识,所以不与吾们计较,就此避了。倘然他真要同吾们斗起来,吾们那里是他的对手!”又对王承恩道:“这位和尚是有道高僧,岂可同他作对!你莫要听信顽徒一面之词,给他为难,快请走罢。”王承恩也不好意思,只得走了。马如飞又对冯志坚、苏莲芳道:“你这孽畜,还不走路,坐在这里做什么?”二人闻言,忙起身出外。马如飞见众人都已走散,正要与张公子说话,忽听里面一人笑道:“马道爷慢走,吾来也。”此人是谁,且听下回分解。

第062回 救知县僧道同行 罪恶满花贼伏诛

话说马如飞在张公子宅中吃了济公丸药,立刻清楚,把两个徒弟及王承恩一齐喝散,客厅中只剩张公子同他两个人。他正要请张公子介绍,给他引见引见,忽然屏风后哈哈一笑,走出一个人来。马如飞抬头一瞧,见他头戴破僧帽,身穿破袖,下面赤着足穿着草鞋,身材短小,满脸油泥,头上短头发倒有三四寸长,龌龊非常,一路歪斜脚步,径到客厅上。张公子忙起身一指,对马如飞道:“这位就是济公长老。”马如飞一想:济额和尚怎么这个样儿的?人家都道疯癫和尚,真正不差的。想罢,起身见礼道:“吾方才不知如何心中昏了,跟了一般无知之徒给师傅作对,多有冒犯,幸乞恕罪!”济公道:“不打不成相识。小事一回,不要紧,不要紧。”

马如飞道:“吾不知为了什么,一时心中恍惚,跑到这里来了。吾记得吾出观时候,是到平望去劝大徒弟江标去的,渡江的时候还是明白。后来如何回来,如何与这些人一同来到这里,都不知道了。”济公笑道:“你还不觉察吗?你是小西天伙贼乐恢用迷性药投在酒中,把你本性给迷住,所以你只想归附小西天,与吾作对。”马如飞这才明白其中缘故。

济公又道:“马道爷,吾知道平望知县王鸿春同你有生死之交,他此刻被你大徒弟围困在城中,危险的不亦乐乎,你应该去救救他才是呢。”马如飞闻言发急道:“真的吗?”济公正色道:“这不是儿戏的事情,谁来骗你!只是此刻你大徒弟那里还有个头陀,本领极大,你也不是他的对手,须吾同你去走一遭才好。”马如飞道:“师傅如若真心肯去最好了。”济公道:“自然真心的。只是事不宜迟,就此走罢。”张公子道:“大师傅,你是我们大人请你来捉妖的,此刻妖还没捉就要去管闲事,吾们这里的事怎么办?”济公道:“这事吾也知道的。但事有缓急,序有先后,这里的怪不会害人,耽延几时不要紧,那边王鸿春的性命就在呼吸之间,去的慢了,就要不堪设想了。横是吾到那边也不过三天五天的耽搁,回来就给你捉妖便了。”说罢,竟立起身,与马如飞一同告辞,来至外面。公子无奈,只索由他。

二人到得门外,马如飞道:“师傅,你跑得快的吗?”济公道:“吾一天只可走三五千里路,算不了快的。”马如飞道:这明是他说话哄吾了,天下那有走三千里路的?吾自算走路极快,也不过走了七八百里,他怎么能毅走这些?吾倒真不信,待吾试试他看。想罢,就对济公道:“师傅既能彀如此快,我们大家放开脚步走罢,走到平望衙门会齐。”济公道:“好,吾们就此走罢。”马如飞果然撒腿就跑。走了半里多路,回头看和尚在后面慢慢儿一步一步的走来,马如飞暗笑道:“他如此走法,就是走上一年,也走不了多少的。”又走了数里,回头一看,索性连和尚的影儿也不见了。及到江边,忙唤渡过江,施展法术,半日之间,已到平望城东门,远远望见东门旌旗遍野,杀气腾腾。自想道:吾这一回,在路上误中毒药,耽误时日,幸喜城还未曾失守,不至于害吾恩人。一面想,一面进城,径奔县衙来。知县王鸿春早已派人在衙门首伺候,一见马如飞近前,疾忙跑进里面禀报,王鸿春立刻出来迎接,执手入内,直到花厅落座。

送茶已毕,马如飞道:“吾接到老爷警报,即时上路,奈途中碰到小西天党羽,被他用迷药把吾本性迷住,以致回转镇江,给西湖灵隐寺济公长老为难。幸亏他素知吾一生正直,知道吾受人所弄,所以骗吾到张大人宅中,暗里给吾丹药,把毒药霎时赶散,明白转来。他又许吾同来,帮助剿灭强盗,只因他走路迟慢,赶吾不上,吾只得先来,他在后也要到了。”王鸿春道:“道爷所说的,莫非就是济颠和尚吗?”马如飞道:“正是他。”王鸿春笑道:“他还是早上来的哩,现在在书房吃酒。”马如飞大惊道:“他早上同吾走路的时候,他明明在吾后面,怎么一刻儿工夫就到了?况且从镇江到此只有一条路,怎么他从后面走到前面,吾会不瞧见不觉察呢?”王鸿春道:“他来的时候吾就问他,他说他比你先上路,怎么倒是你先上路?”马如飞道:“吾不明白,吾要去叨教他哩。”王鸿春道:“好。”即时领着马如飞,直到书房,只见和尚在那里大把菜、大口酒,正在狠命的大嚼。马如飞道:“师傅真利害,吾佩服你了,吾倒真不懂,怎么你在后面走到前面,吾会不见的呢?”济公笑道:“吾走到你面前叫你,你自己不答应吾,吾只好先走了。你走了大半天路,辛苦了,快来喝酒罢。”

马如飞正要入席,忽见从外面闯进两个人来,家人等拦挡不住。王鸿春吃一大惊,仔细一瞧,一个俊俏后生,一个蓝面红须红头发,相貌都轩昂得很。马如飞忙问道:“二位和尚寻谁?”二人道:“寻师父。”济公不等马如飞开口,先说道:“这是吾的顽徒,一个姓雷名鸣,一个姓陈名亮。”说罢,就叫二人过来见见马如飞。二人这才上前见礼,又给王鸿春见了礼,知县也邀他们一同入席。

刚吃了一杯,忽闻城外金鼓齐鸣,鼓声大震,外面家丁报道:“不好了,江标领着头陀攻打城池,将要被他打破了。”知县发急道:“这便如何是好?”济公道:“不妨,叫马道爷收服他徒弟,吾去收服那头陀去。”说罢,就起身道:“马道爷,吾们去走一遭再来罢。”于是济公在前,马如飞在后,雷鸣、陈亮跟着,出了衙署,也不坐轿,也不骑马,一路步行,奔至西门。上城一瞧,见城外汇标领着五六百兵马,骑着马,指挥攻打。原来江标下山的时候,不过带下一二百名小兵。及至到了城下,那些地方上的棍徒见官兵不敢对敌,只关着城门紧守,知道这一回必定打破城池的了。大家想发注横财,掳抢一番,所以都投到江标军中,帮他攻打,以致数日之间,竟骤增人数至一倍多。声势愈大,远近震动,今日更耀武扬威,口中喊嚷。济公看了看,即领着马如飞等三人走下城头,就叫小校开门,四人慢慢走出城门。江标一瞧,前面一个穷和尚,后面跟着师父,知道不好,要想退兵,一回头,要给那头陀商量,焉知已不知去向。

原来这头陀在小西天久闻济公道法无边,今天一见,说声“了不得”!一隐身,早已借风遁去。江标不见头陀,自己一想:吾本不愿下山来打城池,都是这头陀教吾的,现在他见势不佳,立时逃去,只剩吾一个人了,吾的本领都是师父教吾的,吾那里敌得过他?正在踌躇之际,这边马如飞高声叫道:“徒弟,你怎么学成本领,就反背吾的教训,做这大逆不道的事呀?”江标答道:“吾不是要做强盗,因为吾挑着银两经过金凤山,被山上强盗拦抢,吾把他杀了。他们手下因为没个头儿,就请吾上山当做大王;吾也没处安身,只得在此暂住。”马如飞道:“你不得已做这强盗,也好原谅,为什么定要领着兵来打城呢?”江标又把小西天的那头陀上山教他的缘故,说了一遍。马如飞道:“现在这个头陀到那里去了?”江标道:“他见势不对,早已逃走去了。”马如飞道:“既如此,你把众人散了,跟吾进城罢。”江标不敢不依,只得把手一挥,众人俱各四散走开。江标自己走过来,先给师父行礼,又给济公及雷鸣、陈亮见礼,一同进城,回到衙门。王鸿春闻信,疾忙赶出衙门迎接。进到书房,马如飞先叫江标给知县行礼,然后大家重新见礼落座,王鸿春又叫厨房排酒,这才五人同席喝酒。

吃了三四杯,忽然外面进来一个家人打扮的,给济公行礼。济公问道:“你是张公子院中的人吗?”那人道:“正是,正是。”济公道:“你有什么事跑来?”那人道:“老大人行辕中出了大窃案,把钦差印信给偷盗去。大人发急,差人连夜渡江回家,请大师傅速到行辕,给大人占算占算,到底落在谁人手内。焉知到得家中,师傅已动身到这里,吾家公子爷万分焦急,连夜差吾到此。吾跑了一夜,直到此刻才到,务请师傅速到行辕中走一遭罢。”济公闻言,屈着指头一算,就道:“这件事情不要紧,包你三日之内把印信缴还就是。你到行辕向大人报信,说吾和尚吃了酒就来。”家人这才告辞。

将出书房门,济公又叫他回来道:“吾昨天捉住的刘香妙,现在安放他在那里呀?”那家人道:“公子爷从师傅走后,恐怕有他党羽前来抢劫,就立刻差了二十位护家师爷,把他送到镇江府衙门里。镇江府朱敏功,因为刘香妙是小西天余党,外面犯下的案,各处都有,总共算来不下四五十起,就给幕府师爷商议定当,一面禀报上司,一面就请了王命,把他斩了,枭首示众。”济公笑道:“吾这一回算定他应该死了,可惜狄元绍的妹子金光寨夫人,这一回就变做寡妇了。但他自己也禄命有限,不久必将死在吾手中,依吾算来,不过还有二三百天的活命工夫了。”说罢之时,那家了早已去了。

又吃了几杯,济公道:“酒已够了,吾们就此走罢。”马如飞道:“师傅要到张大人行辕,吾领着徒弟暂时回山,缓日有缘再相会罢。”济公道:“吾占算起来,这一回张大人的印信,是给你徒弟一块儿人偷的,须得你也去走一遭方好办呢。”马如飞不好推辞,只得说道:“大师傅既如此说,吾就同你去走一遭罢。”济公告辞王鸿春来至街外,雷鸣、陈亮同马如飞师徒都跟在后面,一路向东门进发。方出城门,见前面就是一带黑暗暗的树林子,只见前面一人,从林子里伸出头来一望,见济公等一行人走近,忙回身进去。济公就大嚷:“有奸细!”未知此人是谁,且听下回分解。

第063回 中奸计师徒落坑 试假痴和尚施法

话说济公等一行人众走出东门,见一带树林中黑暗异常。济公一望,见有一人在那里探头探脑,屈指一算就知道,口中嚷道:“有奸细,拿奸细!”马如飞抬头一瞧,原来不是别人,正是自己徒弟冯志坚。济公拔步就赶,冯志坚撤腿就跑,后面一行人众,见济公往前一赶,也都赶上来。赶了有半里多路,眼见冯志坚上山坡一转,就不见了。众人也上山坡,济公在前,马如飞在后,江标同雷鸣、陈亮也一同赶着。方走到半山,忽济公“啊哟”一声,踏了一个空,就掉在陷坑里了。马如飞等四人虽然在后面,无奈跑得有势,一时收不住脚,“扑通扑通”,都掉了下去了。方才掉下去,两面山凹之中转出四五个人来,手拿钩叉,一个个钩起来绑好。马如飞一瞧,就是王承恩、苏莲芳、冯志坚,还有个青面红须,身穿灰青布英雄氅,头扎软巾,脚蹬青缎薄底靴;一个黑脸长须,头戴宝蓝壮士巾,身穿蓝绸子英雄氅,腰系鹅黄丝鸾带,足蹬薄底乌缎快靴,年纪都在四十左右,立于众人面前,指挥捆缚。

原来这两人都是王承恩的师弟,一个蓝脸的叫妻子都,一个青脸的叫方倬桥。这两个人,就在此山背后前后房居住,都有家眷儿子,家中也很可过去。只因都不习上,学了一身本领,即无所不为,暗里人了小西天党羽,在此山拦路抢劫,与刘香妙也自少要好。王承恩虽然也同他同师学习,因他不务正业,专一与绿林中人为友,奸抢掳掠,无所不为,所以不给他往来。自从被马如飞在张公子宅中把他一抢白,他一气就出来,心中想道:吾受了济颠和尚这般的苦,正要报仇,不料马如飞竟帮了他,把吾们赶散,难道就是这样罢了不成?正在那里踌躇,见苏莲芳、冯志坚也从里面出来了,三人都气的面如土色,半晌不言语。倒是苏莲芳先开口说道:“吾们被他一赶,这和尚就难道放松他不成?”王承恩道:“他在这里,谅想还要住上一二天,将来必要回到平望去的。吾有两个师弟,在平望城东后住,极有本领,吾去合他入伙。他本是小西天的党羽,与这和尚有冤仇,没有不答应的。”苏莲芳道:“既有如此机会,吾们就此走罢。”于是三人就渡江走到这座金龙山来。

上了山坡,走到姜子都家中,刚正方倬桥也在那里,三人上前见了礼,这才落座。姜子都一问来意,王承恩把以往从前之事说了一遍。方倬桥大怒道:“这和尚真可恶,他竟敢如此欺人,现在刘香妙被他捉去,生死存亡不可预卜,须先差个精细人去探探消息看。”说罢,就叫手下一个人名叫张筌,到张公子宅之左近,专一打听和尚同马如飞等去住消息及刘香妙如何发落;又叫妻子李氏过来,接苏莲芳到家住着。姜子都又叫厨房排酒,须臾,酒已排好,四人吃着谈心。等到傍晚,那人回来,见和尚等一行两人已渡江来,快要到了。当时依冯志坚的主意,就要报仇。王承恩道:“我们若要报仇,须得安排妥当方好动手。现在若同他对敌,只须被他念动真言,用手一指,就把我们给定住,岂不白白送了性命。依吾之见,现在探听他到什么地方去,我们候他出来,再行报仇也不迟哩。”冯志坚道:“对。”于是又叫姜子都另差一人跟着济公,叫前差的人去张公子宅中探听刘香妙的消息。

过了一夜,到明天午刻,忽张公子处探事人回来,说:“刘香妙于昨夜解往府中,今天早上,已被镇江府请了王命正法了。”四人闻言,都吓的目瞪口呆。苏莲芳刚正从姜子都家中走过来,一闻此信,放声大哭,哭的死去活来,四人再三劝慰。

正在吵闹之际,忽平望城内探事人回报,说:“昨天和尚同马如飞渡过长江,直到平望县,坐了一刻,就出城去把强盗头儿江标招降,喝散众人,一同进城。不到片刻,就有镇江张宅家人来请他到张大人行辕中去,不知为着何事。现在这家人已先走,从此经过,他们吃好酒,也要走了。”姜子都闻言道:“他到张大人行辕中去,必要经过这里的。我在前山坡掘下陷井,平日专陷过往客商,待他掉下去,我就派人把他钩起来,结果他性命,取他财物。现在他既从此经过,只须派个人去引他一引,等他一赶,就好把他掉下去了,但不知那一位敢去?”冯志坚道:“我去罢。”说着,往外就走。走到林子一等,苏莲芳、姜子都、方倬桥、王承恩也带着许多钩手,手中各带着兵器走近前来,彼此呼哨一声,暗中打了个照会,眼见都藏在山凹里去了。

不到片刻,就见和尚带着四个人远远走来,脚步歪斜,像喝醉酒一般。看看走的切近,冯志坚故意从林子里探出头来一望,使他瞧见,果然济公一喊,撒腿就追。冯志坚一转,方进山凹,就听“扑通扑通”的乱响,知已中计,大众忙抢出来,把钧叉搭起,一个个捆缚起来。马如飞虽被捆着,还是破口大骂;雷鸣、陈亮、江标,也是咕噜咕噜的直嚷;惟有济公只闭着两眼不言语。众人上前一瞧,见他已是气息奄奄,像将死的人一样,大家笑说道:“和尚是没用的,已跌死过去了。”马如飞一想:真诧异,怎么济公如此本领,连一跌也跌不起?雷鸣、陈亮就从眼中掉下泪来。须臾大众检点人数,一共三十五人,只有三十四个,点来点去,总缺一人。大家诧异不了,只得抗着五人回到家中。

一进门,就见一个穷和尚坐着,给方倬桥妻子李氏正谈的热闹。方悼桥一瞧,顿时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就拔出腰刀,恶狠狠的对着济公就是一刀。和尚哈哈一笑,把身子一闪,口中喝道:“踏破铁鞋没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念罢,用手一指,念动六宇真经:“唵嘛呢叭迷吽!”霎时,三十余人一字儿排开,站在那里,不言不动。和尚一回身,又把李氏定住,这才走近前去,先把马如飞的缚解了,又解去雷鸣、陈亮、江标的缚。雷鸣见那个捆着的假师父不动了,过去一瞧,原来是个俗家人,戴着师父的破增幅,忙除下来,递给济公,问道:“师父,你方才用什么法术,把这人代掉下去,自己能彀脱身跑来?”济公笑道:“我是真掉下去的。他钩我起来,我就除自己的帽儿戴在这人头上,用一个金蝉脱壳法隐身逃去。众人这才把他捆起来,大约缚得太紧了些,竟把他捆死了。但此人是个忤逆子,又是绿林恶党,平素最凶狠,死了也不罪过。”说罢,走到众人面前,一个个给他相了一相。马如飞是恨极了,恨不得一刀一个杀宗。他问道:“师傅,这些人留在世间,将来必遭后患,不如把他一并杀尽,斩草除根,省得受害。”济公道:“这三十五个人中,有十二个日下还有活命,不该死,我先把他们提出去;把那些该死的提他到院中,一把火连房屋都烧了罢。”马如飞闻言,点头称是。

济公这才用手一指,只见苏莲芳、冯志坚、王承恩,同方倬桥的妻子李氏,又有他们手下的八个人,陆续走到外面,仍立着不动;余外的都跑进屋中,立的立着,坐的坐着,躺的躺着,都像死人一般,一些儿也不动。济公就对雷鸣道:“徒弟,你到后面柴房里去放起一把火来,早早送他到阎王殿上去罢,省得他脱了死的时候。”雷鸣领命,就走到后面放火。济公见人虽起来,风力不大,恐怕他烧不了,即时念了几句真言道:“天生风,风生火;火趁风,风送火。风大火大,大风大火。”方才念罢,果然霎时间狂风大作,火趁风威,风趁火势,轰轰烈烈,不一刻就把十余间草屋烧尽,二十余个强徒烧死,众人瞧着,也觉凄惨。

烧罢,马如飞又对济公道:“济师傅,你把这几个人提在外面,如何处置呀?”济公道:“你不必费心,我自有道理。”说罢,又用手一指,这十二个人立时跟着就走。走到一条山涧,下面一望,竟有数百丈的深。济公又对众人用手一指,只见这十二人,如受了军中将令、皇帝旨意一般,一个个从山涧边上下去,走下十余丈,这才各人寻了一块凸出来的石头坐。众人一看如此危险,没一个不吐出舌头来。马如飞也吓的变色道:“师傅,他们下去了,如何上来呀?倘一失足,一落千丈,粉骨碎身,真是恶作剧了。”济公笑道:“不要紧,他的命不该绝,自有救星来救他的。”马如飞道:“如何救他呢?”济公道:“只须把绳头放下去,叫他拖了,拉他上来,就救了起来了。”说罢,一行人这才够奔行辕来。

将到切近,只见一人飞也似的往东跑来,与济公碰了个满怀。那人惶恐道:“师傅莫要作难我,我是因为被家中痴媳妇赶的紧,奔得忙,碰了你老人家一下。还望师傅看在佛面,大发慈悲,饶了我罢。”济公道:“不能!你既碰了我,必得叫你痴媳妇来给我和尚磕个头,下了我的气,我才放你走。”那人发急道:“师傅不放我,被我痴媳妇赶来,我的性命就要不保了,师傅就饶了我罢!”济公道:“不能!不得你痴媳妇来,我断不放你。”说还未毕,那人望西一指道:“你看,来了!”济公抬头一看,只见一个女人,穿着件男衣裳,赤着足,披着发,满脸油泥,狠命的赶来。来得切近,济公用手一托,说道:“好乖乖,来得好!”那痴妇人倒像吃一大惊的形容。济公走上前去,抱住那妇人道:“我同你一样打扮,倒是一对好夫妻。来来来,我给你两个人到寺里去,一块儿过好日子罢!”那妇人闻听,对着济公唾了一口道:“你这和尚真可恶!竟敢惹起我来了。”说罢,又伸手望济公打来。济公哈哈一笑道:“你原来不痴,我是试试你罢了。”又回头对那汉子道:“他是假痴,我已试明白了,你好好同他回去罢。”说还未毕,又见东首赶来一个人,手擎宝剑,要杀济公。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064回 审奸情罗汉用刑 救徒弟帽罩恶道

话说济公试明白假痴妇,就叫他丈夫同他回去过日子。忽然东首跑过一个人来,头戴九梁冠,身穿灰青布袍,腰系丝综,足蹬云鞋;身长八尺开外,面如锅底,两道斜眉,一双鼠目,狮子鼻,血盆嘴,颏下一部短须,胸高背厚,手擎宝剑,狠命赶来,口中嚷道:“你这和尚,管人家什么闲事,我特来取你性命。”济公哈哈一笑道:“我管人家闲事,干你什么?何用你多管!”那道士闻言,照头望济公就是一刀,济公把头一闪,那刀就落了个空。济公用手一指,口念六字真言道:“唵嘛呢叭迷吽!”那老道霎时不能动转。雷鸣走上前,就要动手把他杀死,陈亮止住道:“师父既把他定住,自有师父作主,我们不必去管。”那妇人见把道士定住,惊慌失措,正想撒腿奔跑,济公道:“慢走!方才我试明白你假痴,就想放你回去,不与深究;你倒有老道帮着要杀我,我也不能饶你了。”说罢,又用手一指,霎时那妇人也给定住了。

济公回头问那妇人的丈夫道:“你姓什么?”那人道:“我姓齐,名叫孤一,是这里人。我的妻子娘家姓周。他嫁过来已经有九年了,因为没有生养,所以家中只我们两口子。我日中去卖蒸饭,晚上去卖小饽饽,寻了钱回来,给我两口子过活。”济公道:“他是几时痴的?”齐孤一道:“他已痴了二年多工夫了。他每每发了痴,日里不许我出去做生意;晚上只许我出去做生意,不许我回去,若要回去,就手擎着菜刀要杀我,我所以就不敢回去,在朋友那里住宿,他发一个月痴,我就在外住一个月。日里回来给他些钱,他自己会来米,会弄菜,会烧饭吃,倒也相安无事。近来几个月,愈加不对了,非但晚上不许我回去,连日里也不要我回去了。我虽在外面,到底心挂着家里,时常记念他,想送些钱回家,焉知他把大门关着,不许我进门,我一敲门,他就取了刀追我,我被他吓昏了。这一回我又不放心,带了许多钱,跑回去想给他,焉知他在里面一听我声音,开门就追。我认他还带着刀要杀我,所以狠命的逃走。那知他这一回不过吓着我,并不取刀。我若早知他没刀,就不怕他了。”

济公一闻此言,早知这齐孤一是个浑人,回身指着老道,问着他道:“你可认识此人吗?”齐孤一道:“认识,他是我们隔壁黄岩观的当家道士姚孟芳。”济公道:“平素同你家往来的吗?”齐孤一道:“往来,他还时常来周济我哩。”济公道:“近来他还周济你吗?”齐孤一摇首道:“近来是长久不周济了。”济公闻言,这才问道:“道土,你同他妻子到底在什么时候通奸的?快快招来,免得受刑!”那道士一瞧济公并没带着器具,不能用刑,就道:“我姚孟芳自少规矩,从没偷过人家妇人,你这和尚,敢来平空诬陷我?”济公道:“不用些刑罚,谅必你不肯说了。”说罢,走上前,用两个手指在姚孟芳头上只一弹,姚孟芳就大嚷道:“痛死我也!痛死我也!”济公笑道:“你说了就不痛了,你若不说,还要痛的利害哩。”焉知这老道很吃痛苦,只一味忍耐,总不肯说。济公倒也弄得没法想,心中踌躇了一回,卧忖道:我何不把这妇人用起刑来?他是妇人家,吃不起痛苦的,等他说了,也是一样的。主意想定,就往那妇人面上一口气呵来。那如人顿觉七窍疼痛的不可忍耐,口中只“啊哟”的乱嚷道:“师傅看在佛面,饶了我罢!”济公道:“不饶,你说了我就饶你。”那妇人道:“师傅要我说什么呀?”济公道:“你给道士几时通奸的?你把以往从前之事,对着大众说了一遍,我就饶你;你若不说,你这痛苦,就一世也不会好。”那妇人发急道:“我说,我说。”将要说出口,姚孟芳把眼一睁道:“你敢说?你若说了,我叫你比这一回还痛苦。”那妇人道:“你叫我不说,我就不说。只我此刻被大师傅害的我这般痛苦,你也看不过,应该救我了;你若此刻不能救我,我性命要紧,就顾不得你了。”姚孟芳道:“我救不得你,也不许你说。”那妇人道:“你既救不得我,你的本领不如这大师傅了。我实在拗不过他,只好说了。”济公道:“对,你说罢。他要害你,有我在,不要紧,你放心说罢。”

那妇人这才说道:“我同他素不认识,自从三年前我丈夫不在家,他一个人跑来,见家中只有我一个人,他就与我勾引成奸,往来甚好。后来他见我丈夫时时回家,恐怕被他撞见,就叫我一个法儿,做假痴,日中容他回来,夜里不容他回来,我们好安逸睡觉。后来我与他依恋奸情,舍不得一刻分离,他就叫我带着刀,听他回来敲门,我就擎刀赶逐,他就不敢回来了。今天我正同姚孟芳睡觉,他一碰门,我就把头发披着,抓了一把污泥涂在面上,开门追出来,他就跑,不想碰见大师傅。大师傅,这是我已往从前之事,你老人家看在佛面,就饶了我罢。”济公哈哈一笑,回头对齐孤一道:“你听见了没有?”齐孤一道:“听见。我一直把好心待他,他倒给老道通奸,假扮痴子,把我赶出去。今天他既然说明白,我就把他杀了也不罪过。”说罢,就从老道手中夺取宝剑,要把奸夫淫妇一齐杀却。济公过来止住道:“你莫要杀他,现在我们横是要到张大人行辕去,就带他二人去,请张大人发落罢。”说完话,用手一指道:“走!”奸夫淫妇立刻跟着就走。

走到行辕,早有张大人派在衙门前的人望见,立刻飞报进去。不到片时,张大人自己迎接出来,拱手道:“济师傅,你来了吗?我伺候你长久了。”济公道:“你的事不要紧,我已经给你查缉着了,只须想个法术去取来就是了。”张大人喜道:“若能如此,真算大幸,请师傅就给我办办罢。”说罢,又过来与诸位见礼,邀入后衙书房中,分付排酒。一共六个人坐席,济公就大抓莱、大口酒,大喝大嚼起来。雷鸣见了,不好意思,把陈亮暗中拉了一把,自己出席,假推出恭,临行时又递个眼色。陈亮会意,随后跟出来,二人同到茅厕,蹲下出恭。雷鸣道:“你看张大人是个钦差,官居极品,比当今秦相只低一把位置,他今天恭恭敬敬的请吾个师徒喝酒,师父也就应该知趣些儿,恭敬些儿,才成样儿。吾方才瞧师父如此吃品,吾实在忍耐不住,所以把你拉来避开些,省得瞧了难过。”陈亮笑道:“吾道你拉吾出来有什么大事情,原来就是如此。这是吾师父生成下的脾气,就是皇帝爷爷请他,他也是这个吃品,改不转了,吾们尽可不去管他,由他去罢。”

说还未毕,只听呼的一声响,二人倒吓了一跳,仔细一瞧,见一个钢镖,钉在茅厕木柱上,秃秃乱抖。雷鸣说声“不好”,就顾不得自己的恭没出好,一撩裤儿,往外飞跑。陈亮见雷鸣走了,一着急,也提了裤儿跟着就走。前脚方踏出坑沿,只见对面房上飞下一个人来,头戴黑色壮士帽,身穿密门扣紫花布紧身,脚蹬快靴,腰束皮带,背上斜插着一把明晃晃的钢刀,脸上涂着乌煤,涂的连耳目都看不清楚。二人一见,就知道是刺客,忙大嚷道:“有刺客!有刺客!”一面嚷,一路跑。那刺客在后赶来,雷鸣手无寸铁,不好回身对敌,见地上一块大石,俯身子双手捧起来,回身见刺客赶的切近,狠命甩去。那刺客从屋上见他二人在茅厕出恭,就知道是济公徒弟,就放了一个空镖,又见他手没兵器.知他不能厮斗,就放心跳下来;初不料雷鸣拾取大石,反身打他的,及至觉察,那石头早已打在面门,“啊哟”一声,打的眼珠迸裂,血肉模糊,跌倒在地。

陈亮见刺客着忙,赶过来把他钢刀夺取过手,就要结果他性命,不料树上一声“无量佛”!忽然又飞下一个老道来。陈亮抬头一看,见他身长八尺,面如三秋古月,三绺长须飘拂胸前,头戴九梁道冠,身披青布道袍,腰系青丝绦,脚下云鞋白袜,背上背着一个朱漆大葫芦,用鹅黄丝绦系着,手中执着宝剑,飞步赶至面前,用手一指,雷鸣、陈亮就被他用定身法定住,不能动转。老道哈哈一笑道:“吾道和尚徒弟有多少本领,焉知也是有限的,今天死在吾手中了。”说罢,举起宝剑,正要动手,忽然背后有人在他头上打了一下,老道回头一看,就是济公。

原来济公正在席上大饮大嚼,忽然失惊道:“徒弟有难。”一面说,一面就离了席,飞步跑到后面,见道士正把雷鸣、陈亮定住,嘴里咕噜咕噜的说话。济公就趁此机会,蹑足潜迹,方才走到老道后面。老道早已举起宝剑,要杀他二人,济公就在后面用手轻轻一拍。老道一回头,济公照定他脸上又是一掌,打的老道两目发昏,一时不能动手。济公顺手把自己破僧帽摘下来,望老道头上套下,口中念动六字真言道:“唵嘛呢叭迷吽!”那帽就霎时放大,起初还只戴过他的两眼,后来渐念渐大,渐大渐下,不到片刻,就把老道罩的全身都不见,跌倒在地。此时马如飞、江标等一行人都已赶到,见一个大帽罩定一人,一人躺在地下,满脸是血。大家倒弄得不解,询问雷鸣、陈亮,方知底里。济公叫过众人,分付把二人用绳捆缚,仍把自己僧帽取下来戴了,又分付搭到外面。众人正要动手,忽门墙外一声响亮,济公大叫:“不好了,大水来了!众人快快逃命罢。”说还未了,只见正东白水滔天,像泰山一般的压下来。未知此水从何处而来,且听下回分解。

第065回 报夙仇龙瑞兴水 失印绶遣徒觅取

话说济公在张大人行辕后面,把老道用僧帽罩住,就分付众人,连同受伤的那刺客,一并搭到前面,下于狱中。焉知众人还没动手,忽闻墙外一声响亮,霎时白浪滔天,从墙外直灌进来。济公忙叫众人躲避,自己复又除下僧帽来,念动真言,立刻变成一只小船,济公就立于船中。那水愈灌愈多,顷刻与墙齐,幸亏只有四五丈一路,四五丈之外无所波及,人家远远望见,正如一道白光,所以不致害及百姓。济公立在帽中,只睁着眼瞧着,水过处,忽见一物,人首龙身,长有十余丈,矢矫空中,两眼如灯,张开血盆大嘴,向着济公作吞食之势。济公知道此物利害,忙念动真言,一击掌,一个掌心雷出去,声震房屋。焉知此物利害,那雷打到他身旁,他一张嘴,一股黑气呵出,那雷就被他撞散。济公又击一掌,又是一个霹雳,那物又一叮气,又被他呵散。如是者三五次,济公着忙,赶速用手向自己顶门一指,一个响亮,顿时现出文六金身,头如拷佬,身穿缀锦,赤着两条腿,顶上现出三光,那物一瞧就呆了。济公伸两指,咬破指头,对着他两眼用力射去。只听得大吼一声,早被济公把两眼射瞎,那物就不能见,乱跳乱吼。

济公道:“你这孽畜,还敢倔强,吾今天定要你的命。”正要用法术收他,忽然见空中彩云缭绕,音乐悠扬。济公抬头,见一位朱衣神,童颜鹤发,手执拂尘,叫道:“知觉罗汉,你今天几被此物所窘,吾得信已迟,赶紧走来,已是不及。这是他自作之孽,今天成了废物,与你无干。你今天就把这东西交给吾罢。”说毕,把身上个小葫芦解下来,揭开盖,对着那物只一拍,只见溲溜溜一道白光,收了进去,霎时之间,那东西也不见了,水也退了。

原来这物也是龙种,名龙瑞人,是妇人得了龙气所生的。他一出娘胎,就飞到海中去修炼,修了五千年,就成这个形状。他一出世,就有十丈海水跟他,因为济公前世跟如来渡海,他来迎接,济公把他戏弄,这时碍着如来佛面,不敢报仇。后来知道济公降生,做了和尚,在西湖灵隐寺,他又要赶来,四海龙王敖广,知他敌不过济公,再三劝他,方才忍着耐着。这一回济公两次渡江,就有巡江夜叉给他报信,他就悄悄出了海关,来到江边守候。候了一日,知济公又渡江过去,在张大人行辕,他踊身跃上半空,一路赶来。刚正济公在后面把老道捆缚,他一施法,那水就从地底下起来,保护他过墙。焉知济公不怕水,又不能吞他,相持良久,被济公把两眼射瞎。正要逃走,刚正火德星君赶来,连身带水,一并收在葫芦内。济公昂头道:“多谢星君前来解围,缓日再来够谢罢。”星君笑道:“罗汉好说,吾去了。”说罢,就见一阵清风,冉冉去了。

济公这才走到前面,见众人在屋中发呆,济公便问道:“这里倒没有水来吗?”张大人道:“这里虽然没水,外面被水撞着的,都墙塌壁倒,叫苦连天,幸亏被水的没有几家,又不曾伤人,还算不幸中之大幸。”济公道:“这也是吾和尚作下孽,现在吾要向大人化几百银子,赈济赈济他。”张大人道:“使得,不消圣僧费心,吾自有道理。”济公道:“这就是了。”说罢,又问:“两个刺客现在那里?”张大人道:“现在下在监狱中。圣僧若要问他,吾去提来。”于是就分付取监牌来,用朱笔批道:“立提刺客两名,”标好递给家人,一面同济公升大堂,另备一个偏位,给济公坐了。须臾提到,两刺客直立堂上,不肯下跪。张大人把惊堂一拍道:“你们到此地步,还敢倔强吗?”两人睁着眼大声喝道:“吾们被和尚妖术所弄,被缚遭擒,你就把吾们杀罢。若要吾屈膝,除非海枯石烂!”张大人大怒道:“你敢不跪!吾定要你跪下,然后问你口供。”两人冷笑道:“你要吾跪,你先给吾跪下磕个头,吾们就跪。”张大人大怒,立刻分付左右:“取木棍来,给吾着实重打。”左右领命,就用大木棒向两人膝盖乱打。焉知两人一用劲儿,脚骨都像铁铸的一般,那些打他的人,倒把手也击痛了。

张大人弄得没法,回头对济公道:“这两人颇有妖术,圣僧给吾治治他,消消气。”济公道:“大人要他跪下吗?”张大人道:“不差。”济公随即手一指,只听两人股骨一声响亮,“啊哟”了一声,即时跪下。张大人笑道:“你还说不跪吗?”两人知道利害,不敢再倔强,只俯首无词。济公问道:“你二人叫什么?那里人氏?那个叫你来的?照直供招,还可饶你们性命;如若不招,吾就请张大人立刻把你们正法。”二人闻言,就道:“愿招。”济公道:“既已愿招,就说罢。”那老道就先说道:“吾姓萧名大越,是这里平望人,自小在白云寺出家,拜的师父就是刘秀妙的师父。这一回探听得刘香妙被和尚捉缚,送到镇江府正法,吾心中一气愤,就要来刺杀和尚。吾的义儿宋五,他颇有本领。他说杀鸡焉用牛刀,只须吾一人一刀,跑去包可马到成功,把和尚的头献来。吾当时答应了他,送他到墙外,仔细一想,和尚不是好惹的,恐怕他有错失,就也蹿进墙来,在树上等着。不料他冷不提防,被和尚徒弟用石块给打倒,吾一着急,就从树上跳下,想杀他徒弟,给吾义儿报仇。焉知和尚在背后,用什么邪术,给吾罩住,以致吾也被缚遭擒。这是已往从前之事,并无半句虚言,还求大人笔下超生,念吾为义气而来,就宽赦吾罢。”

张大人闻言,哈哈一笑道:“你原来也是刘香妙的党羽吗?吾正要捉你们,苦于没有主名,没处寻觅。你今日自投罗网,吾焉肯轻轻饶你!”说罢,就叫差役仍钉镣收禁,自己同济公回到后面书房落座。马如飞等前来问讯,张大人就把老道口供学说一遍,一面叫厨房排酒。众人坐了席,张大人一者被龙瑞人吓了一吓,二者自己印缓失去,如要查不到,非但前程丢去,而且连身家都不保,所以心中踌躇忧急,那里还咽得下酒菜?不过坐于主位,陪着略略饮几杯罢。济公仍是大抓菜、大口酒的大喝大吃。嚼到半席,济公笑说道:“你的印现在查得地方,只须等到晚上,叫吾两徒弟去走一遭,取来就是了。你尽管放心喝酒罢,吾和尚从没有说过谎、骗过人家。大人如要不信,只待三更就见分晓。”张大人闻言,拱手道:“师傅是圣僧,法术无边,说有自然准有。只是吾不知其中缘故,总有些儿不放心,请师傅把大略情形,先给吾说说罢。”济公摇头道:“这事不可泄漏,横竖此刻已经天晚,再过二三刻就好明白。”张大人闻言不敢再问,众人又闲谈了几句,已是黄昏天气,济公就要吃饭。吃罢了饭,洗过脸,张大人已给济公师徒三人安排下床铺在里书房,另在书房对面配房里,给马如飞师徒安设床铺。

济公分付雷鸣、陈亮到自己房中,写了两封字条儿给两人佩带,分付道:“你们各人带上单刀一柄、长索一捆,出了行辕望东走去。走了十余里,有株大杏树,你二人就在树下休息片刻,乘便就把各人的字柬拆开阅看,照字柬行事,不得有违。”二人点头答应。济公又叫二人把衣裳脱下,袒开背心,给各人书了一道符,念了几句真言;又各人给了一丸药,含在口中,“如逢急难,你们就把药咽下肚去,水火都不上身了。”二人领命,各各换上夜行衣,藏了字柬,含上丸药,带上单刀、绳子,就由书房庭中蹿上房去,从屋上走到头门,这才跳下平地,一路往东而去。二人在路上并不答话,走了十余里,果然前面有株大杏树,拦住了去路。二人此时已跑的气呼呼,正想休歇,就在树下石上坐了。远听四周更鼓正打二更,二人就把字柬拆阅,趁着月光一看,各自点头,于是就起身仍往东够奔。又走了七八里,只闻前面流水荡荡,走近一瞧,见是一道横溪,深不见底。二人走到溪边,四面一望,并无人迹,心中暗喜道:倘能不被这怪物所见,吾二人安安稳稳,把这个钦差印绶取了起来,省得一场厮斗。

想还未毕,只听得正南山洞中一声响亮,平地就起来一道怪风,吹的飞沙走石,树叶横飞,二人幸亏合上丸药,风吹不上身。风过处,只见山洞中走出一物,形状如水牛,浑身披着丛毛,其色如黄金一般,头上一角,长可七八寸,两眼突出眶外,作深红色,远望如红灯。二人当时就吃了大惊,正要往林中躲避,不料早被那怪物看见,一声大吼,声震山谷,就地一滚,霎时变做人形,身长丈余,青面獠牙,身穿金甲,手执一柄大金斧,就往二人赶奔前来。二人见躲避不过,只得硬着头皮同他厮斗。岂知这怪物形状虽然勇猛,因身太笨重,转折不灵,没三个照面,早被雷鸣、陈亮你一刀吾一刀,杀的气呼呼,支持不住。只是刀着他身上,像碰在石上一般,非惟不能砍入,而且火星迸出,震动手腕。二人着急,暗想道:吾们砍他不入,倘被他砍着,这还了得!正要另想法子破他,焉知那怪物也早着急,大吼一声。雷鸣一吓,就跳出圈子外;陈亮也一回身,跳在树林中,对他瞧着。那怪物又对着山洞乱瞧,只见山洞出来无数怪物,都是奇形怪状的东西。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066回 战怪兽灵药护身 戏徒弟长绳系体

话说那怪物战不过雷鸣、陈亮,回身一吼,山摇谷震,霎时洞中钻出无数小怪物来,有的像虎,有的像豹,有的像豺狼,有的像狐,大人小小,怪怪奇奇,形状不一,都奔过来,咬的咬,撞的撞,前后左右,团团围住。二人一着急,就把嘴里含的药丸咽下肚去,顿时眼光一转,自觉身体暴长,现出三头六臂。二人知道是师父的法术,谅想断不至有害,自己放大了胆,狠命的把这些东西乱冲乱砍,碰着刀的,立刻身首异处,一命呜呼。那独角怪物见不是路,又长吼一声,如军中金鼓号令,霎时间都各四散奔逃,那独角怪物也就跳身远去。二人这才定了定神,彼此瞧瞧,仍是自己本来面目了。于是拣了一块石头坐下,四周一瞧,见方才被杀的野兽不少,有的头已砍下,有的颈上着了重伤,有的肚腹穿透肚肠流出,有的砍去前脚,有的砍去后腿,纷纷不一。雷鸣叹了一口气道:“这些东西都是自不量力,尚未修成人形,就要出来作恶,岂不是自寻死路!”陈亮道:“这也是他的劫数,应该把性命送在吾们手内。”

说罢,就侧着耳远听更声,仍打二下,雷鸣道:“师父字柬上限吾们三更缴令的,现在大约已转二鼓了。若不趁此空闲下去捞取,必然要失去时候了。”陈亮道:“对,此时趁怪物逃去,吾们从速下去罢。倘耽延时候,或者他又去纠合什么东西报仇,吾们再要捞取,就费手了。”雷鸣道:“到底你下去还是吾下去?”陈亮道:“师父字柬上说你本领比吾高,水性比吾熟,所以叫你下去。吾在上面接你上来罢。”雷鸣道:“就是吾下去也不妨。只是你在上面须把绳头紧紧执着,一切格外小心,见绳子一动,务要立刻提吾上来。倘一大意,吾在水中不能久等,性命就送去了。”陈亮笑道:“这是自然。吾同你虽是异姓,倒比骨肉还亲热,现在一块儿在此给师父办事,自然同生同死,那敢怠慢!你放心下去罢,岸上的事,都由吾一人经管。”雷鸣这才把带来的包裹卸下,放在地上解开,取出香鱼皮水衣靠穿着起来。陈亮把绳子一根根的接起来,约长二十丈左右,一头缚在雷鸣身上,一头缚在自己身上,然后用力把雷鸣渐渐放下去。放了十余丈,还没到底,心中着急道:倘这绳子嫌短不敷,今夜仍不能取回这颗印了,岂不白费心力?正在踌躇之际,觉手中一松,就知道下面雷鸣已到底了,心中这才宽慰,就蹲着身子,坐在溪边俯着头,两手紧握绳子,向下面水底瞧着。

雷鸣目从放下水中,一时深不见底,也生着急,后来忽觉立着地,方知已经到底。他办事素来胆大心细,又恐怕还是立着溪边凸出来的石头,倘一不留心,失脚跌下去,上面陈亮冷不防拉不住绳子,一同跌下。所以虽然到底,仍是步步经意,脚脚留心,在水底暗摸。摸到一处,觉触手一物甚坚硬,拾起来仔细一摸,是一个木匣儿,两手捧着用力一摇,内有东西,极其沉重,心中大喜道:这必是印绶了。就把来挂在腰间,方欲摇绳咨照陈亮叫他收起来,焉知还没动手,只听上面水上“扑通”一声响,就是一黑物直沉下来。雷鸣在水中瞧不清,正不知是什么东西,忽见陈亮直立在前,雷鸣大惊道:“你怎么也下来了?”陈亮道:“吾在溪边瞧着你,忽然背后一件东西把吾一撞,吾蹲身不牢,就跌下水来了。”雷鸣道:“你吾一同下水,这溪有十余丈深,如何上的去?今天是死在水里了。”陈亮道:“这也是命该如此。”正说之间,忽然二人背上奇痒难熬。雷鸣道:“唷唷利害,如此奇痒,比死也难过。”陈亮道:“吾也痒的不亦乐乎,你来先给吾搔搔罢。”雷鸣道:“吾同你索性把衣裳解去,吾给你搔,你给吾搔,搔个痛快,再死不迟。”二人这才各把衣裳解去,彼此搔痒。忽见济公日中给他画符的地方,大放光明,其光直冒至九霄云中。陈亮道:“对了,师父的法术验了。”雷鸣道:“真希奇,师父真是法术无边,吾们这一回大约不至于死了。”说罢,就蹲着身坐下,陈亮也坐下,彼此各忍上气,闭了嘴不言不语。

不到一刻,忽闻上面有人叫道:“徒弟徒弟!”雷鸣就把陈亮一推道:“你听,师父来了。”陈亮一听,果然是济公的声音,不禁大喜道:“师父自来救吾们了。”原来济公打发二人走后,他就把房中向东的窗扇推开瞧着,瞧到二更左右,并没瞧见什么,心中暗喜道:此刻不见动静,二人或者能免此难,也未可知的。焉知还没想完,就见两道红光冲天而起,济公大惊,赶忙嚷道:“不好了,救人要紧!”此时行辕中上下人等,都因等着雷鸣、陈亮取印回来,所以都未曾睡觉,各在房中议论这事。张大人心中更是七上八下,在上房中踱来踱去,一味的踌躇盘算。忽听外面人声一乱,他就立刻跑出来,见济公在那里乱跳乱嚷,他就走进书房问道:“圣僧为什么事?请说吾知道。”济公一见张大人,就紧锁眉头埋怨道:“为你取印,吾的徒弟受着大难。”张大人不解其中缘故,问道:“令高徒莫非回来了吗?”济公道:“他若回来,倒不至于受难了;因为没有回来,所以在外边受难。”张大人道:“既令徒没回来,圣僧怎么知他受难?”济公用手一指道:“东首红光一道,你瞧,这就是他们背上的红光。吾打发他们的时节,给他们背上各画了一道符,他若浸在水中,浸了半个时辰,这符就要作怪发痒,一发痒,一搔痒,这地方就立刻放出光明,上冲霄汉,这是吾防备着救他们的暗号。现在你看光明已放,他们必定落于深溪之中,不能上岸了。”张大人失惊道:“似此如之奈何?”济公道:“这是你求吾的事情,都是你害吾徒弟。你现在如若要吾去救他们,须得依吾一件事;若要不依,吾就不去救他。”

张大人一想:这和尚善于要挟,这是人命关天的事,无论天大的事,吾只得依他;若要不依,他坐定不肯去,吾那里对得起人家?想罢,就道:“师傅只要把人救起,把印捞来,无论什么,吾都能应允,你快快说罢。”济公道:“吾别的都不要,只依吾一个字,你允不允?”张大人道:“那一个字?只要吾做得到,吾必然允从。”济公这才走近张大人耳边,附耳说道:“吾要喝酒。”张大人哈哈一笑道:“师傅原来只要吃酒!这有什么难事?只须分付厨房备办就是了。”济公也哈哈一笑,就分付家人速取三十丈长绳来,家人立刻取到。济公带在身上,叫众人守候着:“吾和尚一到三更准回来。”张大人问道:“圣僧此去有多少路?”济公道:“来回约有五六十里。”张大人道:“这样远路,一时那能走的到?”济公道:“容易。”说罢,往外就走。张大人送他到门外,济公口中念道:“唵嘛呢叭迷吽!”用手望自己脚上一指,只见他两脚如飞,转眼已不见了。

济公在路上不到片刻,已到山溪边,在上面一叫应,雷鸣在下面知道师父已赶到,只昂着头瞧他来救。忽然水面“扑通,扑通”两响,两块大石头沉下水来,石上缚着两个绳头,二人会意,各人解下一个缚在身上,把起初的绳头放去。济公在上面瞧着,见那绳儿乱摇乱动,知道他二人已缚在身上,就念了六字真言道:“唵嘛呢叭迷吽!”忽然那根绳儿就像铁线一般坚硬异常,济公拉了往前就走。济公走了一步,二人在水中拉起一步,济公走了十余人,出了树林,他二人在岸上了。雷鸣见师父相离不远,就要跑向前去细说情由,焉知那绳如铁,不能屈曲,解又解不下,走又走不上,济公走一步,他们二人也被拉走一步;济公不走,他二人也只好住着,不能走动。出了树林,济公又念上真言,顿时其行如飞;二人虽然都有夜行工夫,还差得远哩。济公一口气跑回行辕,张大人接着,见他身上缚着绳,单只一人,并不见雷鸣、陈亮,因问道:“圣僧,你自己回来,怎么两位高徒仍不见呢?”济公道:“他二人此番给你出了力,理应迎接进来,谢谢他才是。你方才只接了我进来,并不接他,他二人一赌气,就装着身势,站在衙门外不肯进来了。”

张大人闻言,忙奔出来,见一绳索牵着,用手一摸,坚硬如铁,心中十分诧异道:这绳索有何用处?怎么竟像铁索一般?及到外面,见二人挺挺立着,面作怒容。张大人以为他们真个动怒,忙赶上前深深一揖道:“二位为着我吃了一番辛苦,我迎接来迟,望乞恕罪。”陈亮道:“张大人说那里话来!我二人既蒙知爱,何在乎区区迎送形迹!”张大人道:“二位既不为此,怎么不肯进来?”雷鸣用手一指绳索道:“我们为着这东西,不能走动,只好在此立着。”不料话未说完,那绳索就忽然照常软了,二人这才把缚的结儿解去,跟着张大人一路进来。走到书房,济公拍手笑道:“徒弟,我用这个法儿,给你们争这礼节,你瞧好不好?”张大人也笑起来了。济公又对张大人道:“你方才答应我的酒呢?”张大人道:“我已经分付厨房,叫他们备办高排海味,上等酒席,专请圣僧受用。”济公道:“好,我半夜没酒吃,肚里难受,须得吃他二十壶才好睡觉。”话未说完,酒已办上,仍是六人一席。张大人总不解偷印的道理,问济公道:“圣僧既知道偷印的去处,必然知道偷印的缘由,请圣僧给我说说明白。”济公道:“偷印的就是你府中作怪的妖物,他名为独角兽,是尘世上极少的东西。这东西最利害无比,他修炼了一千五百年,能变人形,自以为道术深远,专一收徒弟,教他法术。起初收的都是他同类之物,后来同类收尽,就收别种东西,无论你是什么东西,只要是兴妖作怪的,他都肯收作徒弟。”济公说至此间,大家都听得高兴,忽然张大人把桌儿一拍道:“你们师徒白费心了!”众人大惊问故。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067回 再取印雷陈人山洞 寻出路巧遇邹孟勋

话说济公救了雷鸣、陈亮回到行辕,张大人就分付排酒,济公在席间把偷印的缘故说明。方说到中间,忽然张大人拍案大叫,连说:“不好了,不好了,你们师徒三人白费心力了。”众人大惊,连忙问其缘故。张大人道:“圣僧救了二位回来,众人一味欢喜,倒把取印的事忘了。”雷鸣被他一提,这才从身边把带的印匣取出来,放在案上。张大人见是原物,而且仍旧锁着,原封未动,知道这个印在里面,不胜大喜,忙叫左右速取钥匙来。须臾取到,张大人取过在手,当着众人面把匣儿盖开了,向里一望,不觉大惊失色,“啊哟”一声。众人不解缘故,忙问道:“张大人为着什么失惊呀?”张大人道:“众位瞧罢!”众人仔细一瞧,原来是块石头,并不是真印。雷鸣更是懊悔,说道:“吾当时悔不曾开过匣儿,瞧他一瞧。”济公微微笑道:“你瞧了,不知真印的所在,也无可如何,只得把匣儿拿回来。”陈亮道:“师父就给占算占算,到底这真印在什么地方?”济公笑道:“不消占算,我知道就在那个山洞里阶石下面。要取也不难,你们众人莫要慌乱,吾先把这偷印的道理说个明白,好使你们众人得知。”

张大人道:“方才师傅说到这怪物广收徒弟,底下到底怎么样了?”济公道:“他的收徒弟收得很滥哩,无论他什么出身,只须成件东西,他就不管什么,教他法术。你府上的怪物,起初本不是件活东西,是唐朝末年打碎下的一块缸爿。当时有个小学生,见他团圆一块,形状极像人家的假面具。他就取支笔来,把他画上眼睛儿、鼻儿、耳朵、嘴儿、胡须。只因小儿用笔太劣,画的部位三分是人,七分是鬼。后来玩了几天,就把他丢去。他在地上没人碍着他,年深日久,吸了日月精华,就成了精怪了。起初不过成功一个形像,还同烟云一般,随现随散,日子一久,就渐渐结实,竟成一个有实际的东西了;只是他没有根基,法术有限,从不敢出世欺吓人家,不过在没人之处自己玩玩。其后打探着这个独角兽,知他肯收徒弟,就投在门下拜做师父。这个独角兽凶狠异常,就教他出外吓人。走到你们府中,他就拣了一间清静房屋藏在里面。日中则躲避众人,夜分则出世吓人,你府上的人愈见他惧怕,他愈得意,愈要吓人。平素在你府上,见了有好东西好宝贝,他就偷盗出去,孝敬他师父,所以这个独角兽极其喜欢他,极肯保护他,又教了他未卜先知的法术。这一回他算出你请吾来提他,他一着急,就跑到他师父那里,一告诉,独角兽说:'不要紧,你善于偷盗,只须把主人印信偷盗来,放在我洞中。张大人必定分外焦急,先叫他取印要紧,不去捉你了。’这些事情,都是吾占算出来的。”

张大人道:“他既把印信偷去,丢在山溪里就是了,何必还要做这神通,溪中只丢一空匣,却把真印摆在阶石下面呢?”济公道:“那,看这东西何等利害,他知道吾和尚颇有本领,必然占算出来,所以他把真印取出另摆一地方,却把匣儿骗吾。殊不知吾和尚比他还利害,他在未摆之前,早已被我算着。”雷鸣听到这里,忍耐不住道:“师父既算出他真印不丢在山溪中,何必差我二人下去,吃这危险!”济公笑道:“你那里知道吾的用计?你若不下去把匣儿取上,他必然防吾知道真印地方,守住洞口,不肯出去。现在他知吾算他不出,他一放心,就奔往别处洞中,不再防吾。吾们只须到明天差一个人前去,翻开阶石,取了来就是了。”陈亮道:“师父方才差吾二人前去的时候,怎么如此秘密?现在就堂堂皇皇的说给众人知道,不怕他知道吗?”济公道:“此物最灵,你只须说了一句话,他就会知道;只有一件,他的法术不能隔水,一隔水就不灵。现在他已奔过淮水到山东地面,投入金匮山去了,所以吾放着胆说给你们知道。”众人闻言,这才大家明白。

说话之间,天已大亮,酒也吃完了,济公叫过陈亮说:“你到山洞中,把真印取出。他里面还有一个石匣儿,里边藏着大湖珠五百粒,内有八十一颗是张大人府上的东西,被这缸爿妖偷去孝敬的。你去取来,把张大人的东西还了他;余下来的,请张大人散给昨天受水的人家,作为赈济之用。”陈亮领命,出行辕一路走去。不到片刻,早到洞口,往里一张,见洞中黑暗暗深不见底,恐怕另有毒物,不敢进去,在洞口之外,踱来踱去,心想:师父叫吾进去,断没差的。于是硬着头皮,一径进去。走了约有半里路,忽豁然开朗,别有一天,又走了半里,那路也更阔了,两边花木极多,都是异乎寻常,不常见的。又走了里余,遥见前面一座大殿,高矗云霄。陈亮一想:这颗印必在这殿阶石下面的,吾先把阶石翻开,把印取在手中,然后再进去取石匣罢。主意想定,早已走至殿前,抬头一望,见上面挂着一匾,上写“唐仙聚处”四个大字,知道是唐时仙人聚处的地方。想罢,蹲下身来,把师傅分付的正中第三块阶石用刀翻开,果然下面掘着一洞,深约二尺许,一个黄方方的金印放在中间。陈亮取起来一看,见是篆文字,不是楷书,那里识得?只得放在衣袋中,仍把阶石放好,走上阶沿,踏进殿门,见里面金碧辉煌,雕梁画栋,正中又挂一匾,是“自在堂”三字,旁边一幅楹联,上联是:顾视清高气深稳,下联是:文章彪炳光陆离。款书“陈抟”。右边壁上挂着一幅大雪景图,中画一人,骑着驴儿,走在板桥之上,其人头戴风帽,手执酒壶,四面山顶之上都是雪,上题四句诗道:

昨夜西风起,今朝分外寒。

骑驴过溪涧,沽酒在征鞍。

下题:子公仿古。

陈亮自少练武,这些书画都不甚经意,一回头就往里走,见后面又有一间后殿,东西各有配房两间,那后殿虽然也甚轩敞,其中却空无一物。陈亮知石匣在东配房,就径奔东配房来,见里面桌椅俱全,台上放着棋局一具、棋儿三十二个,仔细一看,见这些东西都是石块磨成,异常光滑。心中觉得可爱,就把三十二个棋儿,都取来摆在胸前。又奔到后面,只见别无长物,只有一只琴床,摆在房之正中,床上放着古琴一具,五弦俱备。向外,摆着一把椅子,面前列着一古鼎,鼎中余香未烬,像方才有人弹过的一般。陈亮打着玩,跑上前去,用两个指头轻轻一拨,即铿然作响,其声清亮异常,也不像丝声,也不像竹声,也不像金声,心中甚为诧异。但他此时只要寻觅石匣,别的事情都不在他心上,弹了一弹,就走开去,各处找寻。只因室无别物,不知石匣究在何处,寻了半天,并没影响,心中未免焦躁。猛回头,见琴床下面有一个活落抽屉。陈亮心想:这石匣莫非就在这抽屉内?立时走上前动手抽他,焉知动也不动。仔细一看,原来里面还有暗锁锁着。陈亮是绿林出身,无论什么钥匙他都带着,立刻就从衣袋中取出一串大小相仿的钥匙,去探那锁。探到第三个,刚吻合,往里一探,即时开了,这才把钥匙带好,用手抽开屉子,一看,果然里面放着一个石匣,长约七寸,横约五寸,有九寸厚,把石盖揭开,顿时宝光耀眼,果然都是极大湖珠。陈亮也不及数他数目,就取出带在衣袋之中。一想:两件东西都已取到手中,吾就好回去缴令了,何必恋恋于此!倘然在此多延时候,那妖物一回来,就要走不脱身了。

主意想定,即时回身出来,走出殿外,忽然迷了原路,东走也不通,西走也不通,走来走去,仍在殿外。心中焦急,自念:吾若是走不出去,里边又没粮食,岂不要活活饿死?一蹲身,就坐于阶石上歇歇力。坐了片时,刚要起身再走,忽见外面有人咳嗽声。陈亮一想:不好,必是怪物回来,吾不免避避他,待他走了进去,然后再走罢。正要寻个地方暂躲,那人已走进来了。陈亮一瞧,见是个十五六岁的小和尚,面如满月,肤白如雪,两道细眉,一双秀目,头戴乌缎僧帽,身穿蓝布衲,腰系丝绦,足下白袜黄僧鞋,笑嘻嘻的在外面走进来。陈亮恐是妖物,就大喝一声道:“小妖魔那里来?快说实话,吾们好动手。”一面说,一面从腰间亮出刀来。那小和尚闻言,哈哈一笑:“我是个人,不是什么妖怪。你居住这洞里,必定是个妖怪。”陈亮道:“呸!你休胡说,我是外面进来寻东西的。”小和尚道:“你既是个人,姓甚名谁?”陈亮道:“吾姓陈名亮,是济颠和尚的徒弟。”小和尚闻言,就倒身下拜道:“你是济师傅的徒弟吗?我也要去寻济颠和尚,求他收作徒弟的。”陈亮道:“你既要拜他师父,你就随吾一同去罢。”小和尚说:“好。”二人正要出来,忽然狂风大作,走石扬沙,二人大惊失色。未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068回 夺家私富儿受难 看面情又收徒弟

话说这小和尚原本姓邹名孟勋,是山西大同府人氏,父亲叫邹延尊,母亲于氏,倒也是个世家,家中颇有家私。他生下三岁,父亲母亲都相继逝世,他族中哥哥邹世标要夺他家私,夜中趁着无人,通了他家老妈子,把他暗里抱出去,丢在山涧中,明日就报族中说,是夜里被虎豹所食,尸骨不留。焉知这邹孟勋命不该绝,丢下去的时候,被山涧边一株大树绊住,并没跌下底去。邹世标因在黑夜之时瞧不清楚,以为必定丢死的了,就欢欢喜喜的回去了。

这邹盂勋被他一丢,顿时气绝,后来渐渐醒转,见没人来抱他,肚中又饥饿,就哭起来。当时就有镇江府岳庙中住持和尚名叫怀德,到山西大同府化缘修庙,经过这里,忽然耳边听得小儿哭声,仔细一寻,见溪边树林里绊着个小儿,在那里呀呀呀呀的乱哭。他就念了声:“弥陀佛,善哉善哉!不知谁家作孽,把自己亲生儿子丢弃在那里。吾和尚到处行善,焉有见死不救之理!”说罢,就把长衣脱下,自己下去救他,幸喜就在下面,并没多少深,走到树枝上,自己双足踏着实,就俯身把小儿抱起。一瞧衣服面貌,就知道他是个富户人家出身,并不是贫苦的;必是族中夺家私暗里害他,吾只好把他抱回庙去养着,待他长成之后再说罢。主意想定,右手抱了孩子,左手扳着树枝,一步一步的走上来。

走到上面,把小儿在地上一放,把自己长衣穿好,缘也不化了,一径把小儿抱到饭店中,买了些糕饼之类扶他吃。幸喜这小儿早已脱乳,夜间也不哭了。老和尚就在这日起身回镇江,一路饥食渴饮,格外保持,及至回到庙中,这儿子非但毫无病痛,而且愈加肥壮,日中吃饱了东西,就只嘻嘻嘻嘻的笑。老和尚本来没个徒弟接续这庙香火,得了这孩子,心中万分欢喜,就想养他长成,把他落了发,做了后嗣人。所以自从得了这孩子,就不再出外化缘,日中念念经,与这孩子打打哈哈闹闹玩,倒也好过。

光阴似箭,日月如梭,转眼之间已十三岁,经也会念了,字也识些了。那日老和尚问邹孟勋道:“你的父母呢?”邹孟勋摇摇头,回说不知。老和尚道:“你当时在山西大同府黄钟山的山溪中,吾路过瞧见,救你起来,因为寻不到你父母,只好带你回来养着,今年已有十余年了。现在你已长大,吾要问你志向,你心中自己主张。”邹孟勋道:“你问吾什么志向?”老和尚道:“你现在情愿带上路费回到大同,找寻自己家里呢?还是不愿回家,就在吾庙中剃发修行,接续吾的香火?”邹孟勋年纪虽小,颇有主意,呆了一呆道:“吾姓什么?名字叫什么?”老和尚道:“吾也不知道。”小和尚道:“不知姓名,到那里去找寻家里呀?吾就落了发,也做了和尚罢。”于是老和尚就择个好日子给他落发,从此二人认作师徒,朝晚诵经修行。有时人家请老和尚出去做功德,小和尚就守着庙;老和尚生了病,他就给请医生送汤药,如是数年,倒也安乐。

这年邹盂勋已十六岁,忽然老和尚生了病,一日重似一日。老和尚自知不起,就把后事嘱咐一番,果然不到几日,老和尚就一命呜呼了。老和尚一死,就有关帝庙住持圆通,想夺他庙产,把他赶逐出去。他一者年轻不知事务,二者又没有势力,碰不过他,只好由他赶逐。自己一面哭,一面出庙,走来走去,没个安身,后来旁边人看不过,指引他一座无主破庙暂住。他进了庙,就坐在山门里睡着,忽见师父披着红袈裟走来对他说道:“你前者问吾姓名,吾不知道,现在吾知道了,你姓邹名孟勋,因为你族中哥哥夺你家私,把你丢在山洞之中,吾把你救起回庙。这是你前身冤孽,不必提起他了。现在你又被圆通赶逐,以致无安身之处,吾念十余年师徒之情,特来指引你一条门路。现在这里有个圣僧,名叫济颠,他是个知觉罗汉转世,你可前去拜他做师父,现在在这里张大人行辕中,你明天就去寻他,跟他学些本领。吾自坐化之后,忙得很,没工夫同你多说话,你自己保重罢。”说完了话,飘然径去。

邹孟勋一觉醒来,急忙出庙,要寻张大人行辕,苦于不知地方,一路往东行走。走到洞口门,见里面黑暗暗深不见底。他到底有些儿孩子性情,就想进去看个底里,一路走去。走了有二里多路,就见一殿,殿阶上坐着一人,他就咳嗽一声,陈亮就立起身,亮出刀来,大喝一声,开口就叫他妖怪,他倒大吃一惊。后来大家一问话,方知就是济公的徒弟,他就倒身下拜,说明情由,陈亮也很欢喜,开口就答应。不料二人还没动身,忽然狂风大作,走石飞沙,一路腥臭触鼻,不可忍耐。陈亮说声“不好”,赶忙拖了邹孟勋,往殿后就跑。方欲起身,忽见一个兽首人身,浑身挂着树叶,面长三尺开外,口如血盆,东张西望,像寻找东西一般,忽见陈亮、邹孟勋在前,就返身往外就奔。陈亮见他非但不敢吃人,而且还怕人,就放大胆子,转身向外,口中大嚷道:“追呀,追呀!”那物见背后有人追他,愈加狠命狂奔。陈亮、邹孟勋也追出洞外,只见那怪望山涧中踊身一跃,“扑通”一声,就没在水中去了,陈亮道:“奇呀!吾方才走了半天走不出去,现在一追他就追了出来了。”于是二人穿过树林,顺着大路,望西回去。

邹孟勋是自少没练过劲儿的人,那里跟的上陈亮,陈亮只好慢慢儿走。走到半路,陈亮实在被他累的苦了,问邹孟勋道:“你怎么走的这般慢呀?”邹孟勋道:“你自己走的太快了,人家追你不上。吾是已经累的浑身是汗,两脚酸软,要走不动了。”陈亮一想:不差,他是没出门过的小孩子,吾走一步,他准的走十步,非但吾被他的累,还恐怕他要走伤呢!吾同他既是师弟兄,也就应该体恤他才是。想罢,说道:“师弟,你既走不动,吾就背负你罢。”邹孟勋走的苦极,恨不得有人背在背上走,自己好省些儿脚力,就答道:“吾实在走不动,师兄肯体谅吾背吾,这是最好了。”陈亮道:“既如此,你来伏在吾背上罢。”说罢,就蹲身在地。邹孟勋果然一伙身,紧贴在他背上。陈亮立起身,顿了一顿道:“你年纪虽小,斤两倒也不轻了。”邹盂勋道:“师兄真背的起吾吗?”陈亮道:“那个说背不起?即使再重些儿,吾也要背你。”说毕,就运出夜行工夫,其行如飞。

转眼早到行辕,张大人已在行辕外望着,见陈亮背着一个和尚。暗想:这必是他捉来的妖怪。心中恨极,就叫通班差役,拿了木棍伺候。见陈亮一蹲身,把和尚放在地上,众人就一拥上前,棍棒乱下,不由分说。陈亮急待分辨,无奈一口气跑的呼呼乱喘,一时说不出话来。邹盂勋见众人上前打他,不知为些何事,自己无从分辨,只打的“呀呀”乱叫。陈亮恐怕打伤,忙用身子遮蔽,众人不及收手,肩背上也早着了两下。张大人见小和尚哭的不成声,猛然省悟道:他既做了妖怪,那里会怕打?他既怕打,必不是妖怪;他若不是妖怪,吾无端把他毒打,岂不罪过?忙喝住众人,陈亮这才说明情由、张大人懊悔不及,忙分付二人扶着邹孟勋进去。

扶到书房门口外,只听里面济公拍手笑道:“打的好!打的好!要做吾徒弟,须先吃吾一顿下马棒。”陈亮听着,倒也好笑,引着邹孟勋进书房来见师父。邹孟勋抬头一瞧,见济公满脸油泥,连耳目口鼻也瞧不清,头上戴着破僧帽,身上穿着件油泥堆积的破僧衣,赤着足,蹬着草鞋,头上短头发约有三寸开外,实在不成样儿。自己想道:吾的师父眉清目秀,气宇轩昂,身上衣服也很干净的,那里是这个样儿?这明明是个穷和尚,吾不值同他磕头。陈亮用手指着邹孟勋道:“你怎么见了师父不跪下呢?”邹孟勋道:“这个穷和尚不是吾师父,吾不愿给他磕头。”陈亮道:“你怎么知道不是你师父呀?”邹孟勋道:“吾从前的师父干干净净,没有这般龌龊的。”陈亮道:“你不愿拜他师父也罢。只是方才吾念你同学师弟,背负了你多少路?现在你不做吾师弟,你也背还吾这些儿路罢。”邹孟勋一想:吾那里背得动你?只好勉强磕了个头罢。于是就跪在地下拜了四拜,济公道:“这是你勉强拜吾,不是诚心的,不好作数。”陈亮道:“他年纪小,还有孩子气;师父不必同他计较,就看在我分上,算了罢。”济公道:“不能!他不情愿,吾何必收他做徒弟?不要不要。”张大人道:“吾方才认他是个妖怪,所以把他打了一顿,心中实在对不起。师傅念他吃过苦楚,就收了他罢。”济公这才应允道:“吾看张大人分上,不好推却,只得应允,给你取过法名,叫做悟真。你嗣后如有不好,吾仍要撵逐你出去的。”

说罢,又回头对陈亮道:“徒弟,你取的印信拿来合看。”陈亮就从身畔掏出那颗石匣。济公把印交给张大人,又把石匣揭开了,倒出珠子,果然是五百粒。济公就在这里拣选了八十一粒,也递给张大人道:“这是你府中失去的,现在物归原主。余外的把他变卖白银,周济昨天被水冲毁的人家。”张大人道:“好,吾给你办罢。”济公道:“大人肯办这件事,功德自然无量。只是有被水冲去一半的,有全被冲毁的,也有稍受水渍的,须得分别分别才好。”张大人道:“这事容易,只消吾亲去查一查,就好照办。”正在说话,忽有一人匆忙跑至书房。又出了一件岔事,且听下回书中分解。

第069回 张钦差宅中闹鬼怪 江水涨罗汉护行辕

话说济公在张大人行辕收了邹盂勋为徒弟,就在席上把陈亮取到的印信交给张大人,又把张大人失下的湖珠八十一颗如数交还,余下来的四百十九颗,就请张大人代为抚恤被水人家。话未说完,只见外面进来一个家丁,济公认识是镇江张公子府中家人,知他今天特地跑来,必有事故,就在袖中一占算,即深悉其中缘故,也不去问他。见他给张大人叩了头,又给济公叩头,张大人先开口问道:“你来做什么?”那家人道:“启禀大人,家中闹的不成样儿了。”张大人失惊道:“什么人敢来闹吾家里呀?”那家人道:“不是人闹,是鬼闹。”张大人道:“什么鬼呀?”家人道:“也不知他是什么鬼,自从十一晚上闹起来,闹到今天还没休歇。吾家公子爷本想就请圣僧过去捉获他的,因为大人印信要紧,恐怕圣僧没空闲,所以忍耐到此刻。吾们众人都日里睡觉,夜间大家带着棍棒火镜,聚集在一块儿望着。这鬼真乖巧、真伶俐,吾们睁着眼等他来他不来,待吾们困倦了,大家睡眼矇眬,他就跑来给吾们混闹。昨天晚上闹的更是不像,索性把吾们扛抬到外面茅厕边去,吾们三十几人险些儿跌下坑去。所以公于爷一早分付吾渡江未禀明大人,就问圣僧印信的事可已办完,如没办好,只好等候几天;若是办完,公子爷说千万求大人,请大师傅即速就去,给吾们捉捉鬼。”张大人听罢,回头对济公道:“这事又只得求大师傅大发慈悲,就过江去给吾办办罢。”济公道:“使得使得,吾就去罢。”张大人见济公非但不推却,而且并不留难,肯立时前去,心中不胜感激,不胜欢喜。

说话之间,酒饭也吃完了,马如飞师徒二人见济公要过江,也不便久留在此,随即起身。临行时,济公又嘱咐马如飞:“吾瞧你眉宇之间大有晦气,必有一场大祸临头。你务要格外小心谨慎,吾届时自来救你。”马如飞大惊道:“师傅瞧吾几时有大祸临头呀?”济公道:“不出三个月,就有生命之虞。”马如飞闻言,半信半疑,带着江标,辞别众人,自回观中去了。

济公这才带了雷鸣、陈亮起身告辞,张大人派原来的家人,跟着济公同走。四人出了行辕,一径望渡口而来,走至江边,日已西沉。渡船上人认得是张钦差手下的人,忙找篙撑过船来,接了一行人下船,开驶过江。船至中流,济公见一夜叉,手执黄旗飞行水面,极为诧异,屈着指头一占算,就大惊失色道:“不好了!不好了!张大人有难。”忙叫船家转舵回去,不许返慢。雷鸣问道:“吾跟了师父多年,无论碰到什么事,师父总是从从容容,不忙不迫的,今天何以如此大惊小怪?”济公道:“你那里会知道,吾方才瞧见夜叉执着令旗往东飞奔,吾袖中一占算,原来今夜二更三点,江水要涨三十丈,那平望城市都要被水冲没。张大人行辕地势又低,必然也遭其祸。吾前已屡次给他出力,自然送佛到西天,这回也应该去救救他。”陈亮道:“师父是佛门子弟,以慈悲为本,这平望满城满村的百姓,无端被水冲死也是可怜的,师父怎么只救张大人一个人,不救这方百姓呢?”济公道:“救是自然要救的,只恐怕他们平素欺人骂天地,作恶多端,此刻恶贯满盈,救他们不了。”说罢,又作着船家用力摇橹。船家应诺,一时舟行如箭发,顷刻回到江口,家人给了船金。济公起岸时,又嘱咐船家从速把家眷搬至船上住宿,又叫他快去关照邻里,快快往内陆逃难,若要迟了,准没命的。船家那里肯信,笑嘻嘻的,仍把空船撑在僻静之处,引绳系着,自己取了船钱,带上酒壶,上岸沽酒去了。当夜水涨的时候,家眷竟被水冲没,这也是劫数难逃,不必去表他。

济公一起岸,就张着嘴大着声音,一路叫喊道:“你们众人听真,今夜二更三刻就有大水上岸。你们众人听吾分付,快快往内陆逃难,如若慢了,就要被水冲死。”雷鸣、陈亮也跟在后面,大家照样叫喊。焉知众人见济公是个穷和尚,又是痴痴颠颠,脚步歪斜,像喝醉酒的形状,雷鸣、陈亮又是外路口音,听不清楚,大家不睬。济公一路叫嚷,众人只是笑,没一个肯照他的说话做。济公见众人理也不理,叹了一口气道:“这真叫'在劫不在数,在数最难逃’。吾虽然是婆心苦口,也是没有法儿的。”三人奔回行辕,已近黄昏左右,济公一进行辕,直撞到张大人的上房。张大人因为连日陪侍济公,弄得身体困乏,所以送了济公出门,自己就回到里面睡觉去了。方才入梦,忽闻仆妇们大嚷道:“这和尚从那里来的?怎么黑夜里撞到上房来了?”张大人一听有人撞进内衙,忙在床上一骨碌起来,跑到外面一瞧,见是济公,就问道:“圣僧怎么回来了?”济公道:“你有大难,吾特来救你。”张大人大惊失色:“吾好端端的在此,有什么大难?”济公道:“江水立刻要涨起来了,不到一刻,这地方就要变做一片汪洋了。”张大人道:“为什么呢?圣僧那里知道?”济公道:“吾占算出来的。”就把方才江中所见夜叉的事说了一遍。陈亮在旁问道:“水中的夜叉不稀罕的,师父怎么就诧异他,给他占算?”济公道:“江中海中都有夜叉,果然是不稀罕的。但他手中执着令旗,这令旗是江神涛听泉所用,平素不能轻用,惟有水涨水退,号令诸神,方才用他,吾所以给他占算。不料一占算,果然要涨水三十丈。”张大人不等他说完,就接口道:“现在这里既要被水冲没,师傅怎么来救吾呀?”济公道:“吾救你一家人倒还容易,只是你是钦差大人,为一方百姓之主,理应有福同享,有祸同当。吾方才一路叫嚷,叫他们大家逃难,他们道吾是个酒醉和尚,疯疯颠颠,都不肯听,吾只好请大人去分付他。”张大人道:“吾一个人如何分付得周到?”济公道:“不必你自己去分付,只须差几个人向各路分头叫嚷就是了。”张大人立刻就叫人去各处传谕。

济公一回头,对雷鸣、陈亮道:“你二人快去沐浴更衣,把头发拆散了,走来听令。”二人领令去了。济公又对张大人道:“请大人派拨二十四个大汉给吾和尚,听吾号令。”张大人道:“现在吾们先须想逃难的道理,师傅还用什么人?”济公道:“不须逃得,吾自有法术,只是吾力量只好救你一家人性命,余外的百姓都救不了他。”张大人道:“救不了百姓,即使吾一家人有命,吾这功名也不保了。”济公道:“这是天意,干你什么事?你此刻要顾百姓也顾不了的了。”张大人这才自己走到外面,把身边的护勇一齐叫至面前,拣最勇壮的选了二十四人带至书房,交给济公。济公就分付他们,叫他都去沐浴,把头发披散,前来听令。济公又分付家人,预备朱红、笔、砚、黄纸,须臾送至书房。济公就把黄纸裁了二十六片,每纸念上真言,画了一道符。此刻雷鸣、陈亮同那二十四个人都来站在书房之外,济公就各人分给他一纸,带着他们出到行辕外,先往四面墙角之外,在地上画了一道符。然后回到辕前,叫人取案桌八个,接叠八层,下面又选四人护着桌脚。自己又回到里面,叫张大人穿戴冠袍坐在大堂,通班差役站立两旁,像审堂事一般。

张大人问道:“圣僧忙了好久,酒瘾要到了,可要喝酒吗?”济公一到时候,更楼方打初鼓,屈指一算道:“还要挨延一歇儿哩,吾就喝些儿酒,也不要紧。”张大人立刻分付厨房,备办上等山珍海味全席。顷刻排在书房,济公一见了酒菜,霎时馋涎欲滴,对张大人道:“大人也来喝些酒罢?”张大人心中万分忧急,自己想道:不知和尚法术灵验不灵验,如要不灵,这水是不让情的,不管你大人小人、老爷百姓、钦差知县,只消他一冲到,准得性命交给他。吾今天的有命没命,不好定呢,那里还咽的下酒去!就回说:“圣僧你自己清罢,吾喝不下去。”济公道:“吾来救你,你还怕什么?吾说能救,就准能救,大人何必忧他?”张大人推托道:“吾此刻不去坐堂,等到事急之际,一时集不拢的,待吾先去坐上罢。”济公一想:他不要吃,吾也不必勉强他罢!自己就一个人坐在席上,大把菜、大口酒,大饮大嚼起来。张大人走出书房,就到大堂案上,众差役参了堂,就各各站着,寂静无声,犹如泥塑木雕一般。

济公一个人在书房吃酒,觉寂寥得很,就分付家人:“到头门叫陈亮、雷鸣进书房陪吾吃酒。”那家人往外一传话,雷鸣道:“师父方才着急得很,现在怎么这般从容,还要喝酒?”陈亮道:“师父做事从没错落,他叫吾们去吃酒,吾们尽管去吃酒。”说罢,拉着陈亮往里就跑。走到书房,济公道:“快来喝酒罢,倘然吾的法术不灵,不到一刻,吾们师徒就要变作水中之鬼了。趁此没死的时候,喝他一个痛快,也不枉为人一世,来罢,快来喝罢!”雷鸣胆怯,见师父说这断头话,恐怕真要冲,就呆立在旁边想心思,连济公叫他都不答应。济公笑道:“你吓也要死,不吓也要死;喝酒也要死,不喝也要死。总要一死,不如喝了烂醉好死的,不觉着。”雷鸣一听也不差,就坐下狠命的乱吃。济公恐怕他吃醉了要误事,忙拦住道:“你这样的吃酒,真个要被水冲死哩!暂不叫你吃了。”雷鸣道:“师父方才叫吾吃,此刻又不叫吾吃,这是什么缘故呢?”说还未了,只听四面人声大起,二人大惊。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070回 展佛法救济群黎 尝异味钦差欢喜

话说济公在张大人行辕中预备一切之事,就叫雷鸣、陈亮进书房喝酒。正在一个要吃酒,一个不叫吃酒之际,忽外面人声大震,都说:“长江水涨起丈余,高与岸齐,还在那里涨哩!不到片刻,必要上岸,吾们快向内陆逃难罢!”济公对雷鸣、陈亮道:“吾的说话如何?现在是这时候了,吾们快出去御水要紧。”说罢,就把酒杯“扑哧”往地上一丢,往外面就跑。跑到辕前,只听远远水声大震,济公忙叫二十四个大汉分站两旁,左右各十二人;自己同雷鸣、陈亮即时上台,直至第七层,对着江口正立;分付二人分左右站立,雷鸣在左,陈亮在右。济公双手打了问讯,口中念念有词。雷鸣、陈亮虽然立在那里,心中未免胆怯,昂头向江口望着。不到一刻,只见数十座白山,汹涌而至,此时哭声、喊声、水声、浪声,四面聚集。雷鸣已吓的战战兢兢,陈亮见水已来至近前,忙问济公道:“师父你看,水来了!”济公只是摇头不言语。陈亮说话之间,水已到二十四人面前,二十四人大家吓的魂不附体,个个想撒腿逃走。焉知济公预早料定他们必要吓跑,早用定身法把他定住。那些人虽然心中着急,无奈全身四肢不能动转,只好仍旧立着,不料水到面前,立时停止,不能再进,像被东西遮隔的一般,只从两面行辕墙角外流过去,到后面过行辕,仍是一片汪洋,高与楼齐。但见四面流水荡荡,人头浮于水面,有已死的,有未死的。济公见了,把手一招,那些活人、死尸,都立时应手而来,从水面上跌下来,滚在没水之地。一霎时,死的活的,堆满台前,又有许多牛、马、鸡、鸭、羊、猪,也浮沉过去。济公在台上立了半夜,将近天明,见后面水势渐衰,不再涌上前来了,知江水已涨尽,不复再涨,这才领着雷鸣、陈亮走下台来。

一检点从水中救出来的人数,活的有二百余人,死的有三百四十八人。济公分付活的走进行辕,烤火烘衣,然后从身上摸出几丸丹药来,用水冲成一大碗,就分付二十四个大汉,各人把药水每个死人给他一口。一霎时三百四十八人,都把水吐出,活了转来了,济公也都叫他们到里面去一同烘烤。济公自己也走了进来,走至大堂庭中,见张大人高坐堂上,两旁站立的约有百余人,都在那里发呆。张大人见济公走至里面,忙起身高声道:“圣僧真是法术无边,果然能把江水隔住,不放他进来,现在那水弄退了么?”济公道:“要求水退,须等明天辰刻。”张大人道:“这水冲到什么地方为止呀?”济公道:“水到石佛山为止,石佛山后没水。”张大人把舌一伸道:“这水利害,从江边到石佛山,竟有三百十余里之遥,怎么竟冲至那边呀?”济公笑道:“我占算下来,这一回须冲没人家十万,冲死六十万人,若要不冲到那边,那里会到这个数目?现在四面算来,刚正见方一千里路。我这一次违了天意,救了你阖署的性命,又救了这数百个人,非但泄漏天机,而且大违天意,将来必要遭受重谴。但我和尚也是体天地好生之德,并不是作恶可比,想也不至于十分受罪。”说罢,叹了一口气。张大人道:“圣僧,我还要在堂上坐着吗?”济公道:“此刻水已平定,不必再坐了,我们到书房中喝酒去罢。”张大人闻言,即时分付众人各散,自己跟着济公进书房落座,一面差家人到厨房分付备办上等酒席。

那家人领命进去,去了半晌出来,附着张大人耳边说了几句。张大人顿时勃然大怒道:“他平时往往在账房中透支银两,总说多预备酒菜,不料今夜才一发水,他就没有东西吃,岂不可恶!你去把他拉出去,给我着实捆打。”家人如奉了旨意一般,飞奔到厨房,不到片刻,就把两个厨子一正一副,都带到大人面前跪下。张大人问那正厨子道:“你姓什么?”那厨子战兢兢的答道:“小人姓张,名叫阿福。”张大人道:“你今年多少年纪了?”那张阿福道:“小人今年四十八岁了。”张大人又问那副厨子道:“你姓什么,叫什么?”那副厨子道:“小人也姓张,名阿寿,今年四十六岁。”张大人道:“你二人莫非是亲兄弟吗?”张阿寿道:“大人猜的一些也不差,我们正是亲兄弟。”济公在旁笑道:“你二人同张大人倒是五百年前共一家。”张大人也笑起来了。济公道:“大人瞧吾罢,一者他与大人是同姓,有些同宗之谊;二则他二人年纪已近半百,吃不起这些苦楚的。”张大人道:“瞧你也不妨,只是你救他性命,又给他如此求情,他倒连酒菜也不给你预备,那里说的去!”济公笑道:“你我酒菜容易,只须分付账房,把酒菜银两交给我,我立刻弄来。”张大人道:“此刻行辕四面都是水,而且高与楼齐,不能进出,圣僧到那个地方去取酒菜?”济公笑道:“你莫管,这些小事情,我和尚尽能彀做。”张大人即时把二人放了,又叫人到账房取二十两银子送到书房。济公就分付取大毡毯一条铺在案上,口中念念有词。此时张大人同雷鸣、陈亮都睁着眼睛看,只见那毡毯平铺在案上的忽然渐渐的高起,高有四五寸方才停止。济公这才把毡毯揭起,只见满案都是碗盏,走上前一看,碗碗都是菜,热气腾腾,比自己烧的还热。三人都大惊,相视诧愕。济公笑道:“菜已来了,大家来吃罢。”又对雷鸣、陈亮道:“徒弟也来吃罢。”雷鸣道:“师父菜虽来了,酒还没有哩。”济公道:“容易。”说罢,就取墨笔一支,在壁上画了一个酒坛子,用手一指,那酒就从坛子里流出来。济公分付家人把酒壶往壁上去接受,一壶一壶,热腾腾的放在案上。济公拿来给张大人洒了一杯道:“这是陈绍,出在绍兴府,天下第一名酒,我和尚平生最喜欢喝。大人倘然不爱吃这味酒,我就给你取别的来。”张大人道:“我生平最爱吃的是人参露,师傅能彀取来吗?”济公道:“容易。”说罢,又取笔画了个人参坛子,也像取绍酒一般,用手一指,那露又直流出来了。家人取酒壶去接受,洒在杯中,果然清如秋水。济公道:“大人尝尝这味是不是人参露?”张大人吃一口一辨,非但的是人参露,而且比市上沽来的还好十倍。张大人赞道:“师傅真本领,果然是好头角峥嵘,像活的一般,长约四五尺。画罢,又取了柄小刀,先把龙鳞去了,然后再把龙腹剖开,顿时鲜血淋漓。济公就用两个指头伸入龙腹,勾出一副龙肝,其形状颜色,竟像猪肝一般,分付家人洗了,交给厨房去烧制。那厨头张阿福、张阿寿件件东西都烧过,这龙肝是从没见过,没师父教过,那里烧得来?接了这东西,大家面面相觑,不敢作声。倒是张阿寿有主意,对他哥哥道:“和尚既然取得这东西来,必然知道炙法,吾们去问他一声。谅想这东西世上少有,大人也未必来责备我们的。”张阿福道:“不差,倒是兄弟有主意。”于是二人走到书房中,先给大人请了安,又走至济公面前跪下,给济公磕头。济公道:“你莫非烧制不来吗?”二人道:“是我二人实在烧不来。”济公道:“你先开了油锅,把这东西放在锅中,只一炸就取起来,用五香末洒了,拿出来好吃了。”二人领命,如法炮制。送到书房,济公一瞧这:“制的很好,张大人尝尝看好吃不好吃?”张大人用筷子钳一块一尝,其味鲜脆非凡,果然好滋味,就大赞道:“好味好味,我平生实在没有尝过。只是龙肝的滋味此刻尝过,那凤髓的滋味还没尝过,再请师傅给我弄一块来尝试尝试。”

济公道:“好。”于是又起身取过墨笔一支,仍在粉墙上画成一凤,也是栩栩如生的一般,取小刀在他颈底下割下一块肉来,分付家人说:“这东西要用文火清炖,不可加人盐酱。”家人拿着跑到厨房,照济公交代,嘱咐张阿福、张阿寿。二人见只有三寸余见方、四五分厚薄的一块肉,恐怕烧了收缩愈加小,张阿寿又想出个主意来,把这凤髓用铁针钉在一块桂皮上放在锅中,用炭火渐渐的烧起来。烧了半天,方才烧好,送到张大人面前,张大人拿起筷子把这块凤髓钳来,一并放入口中,也觉其味鲜脆,就嚼了几嚼,往下一咽,对济公道:“圣僧真是神仙中人,这种滋味只天上所有。我活了一半世还没尝过,今天方才吃到嘴,所以就独自一个人吃,不与诸位客气了。”济公笑了一声道:“我本只为大人一个人吃,所以才割了一些。我两个徒弟,他常常跟我,要吃就好取给他吃,不必给张大人争这口福。”雷鸣一想:我师父真势利,我二人跟了他数年之久,从未见他弄这东西给人家吃的。今天看他是钦差大人,特地施弄法术趋奉他,那里轮得到我们,倒还说这等面子话哩。济公笑道:“雷徒弟,你不输服这块东西吗?你莫要怨我,晚上你要吃多少,我准给你取多少,断不食言。”正在说话之际,忽听外面一阵闹,有一件岔事。欲知详情,且听下回分解。

第070回 展佛法救济群黎 尝异味钦差欢喜

话说济公在张大人行辕中预备一切之事,就叫雷鸣、陈亮进书房喝酒。正在一个要吃酒,一个不叫吃酒之际,忽外面人声大震,都说:“长江水涨起丈余,高与岸齐,还在那里涨哩!不到片刻,必要上岸,吾们快向内陆逃难罢!”济公对雷鸣、陈亮道:“吾的说话如何?现在是这时候了,吾们快出去御水要紧。”说罢,就把酒杯“扑哧”往地上一丢,往外面就跑。跑到辕前,只听远远水声大震,济公忙叫二十四个大汉分站两旁,左右各十二人;自己同雷鸣、陈亮即时上台,直至第七层,对着江口正立;分付二人分左右站立,雷鸣在左,陈亮在右。济公双手打了问讯,口中念念有词。雷鸣、陈亮虽然立在那里,心中未免胆怯,昂头向江口望着。不到一刻,只见数十座白山,汹涌而至,此时哭声、喊声、水声、浪声,四面聚集。雷鸣已吓的战战兢兢,陈亮见水已来至近前,忙问济公道:“师父你看,水来了!”济公只是摇头不言语。陈亮说话之间,水已到二十四人面前,二十四人大家吓的魂不附体,个个想撒腿逃走。焉知济公预早料定他们必要吓跑,早用定身法把他定住。那些人虽然心中着急,无奈全身四肢不能动转,只好仍旧立着,不料水到面前,立时停止,不能再进,像被东西遮隔的一般,只从两面行辕墙角外流过去,到后面过行辕,仍是一片汪洋,高与楼齐。但见四面流水荡荡,人头浮于水面,有已死的,有未死的。济公见了,把手一招,那些活人、死尸,都立时应手而来,从水面上跌下来,滚在没水之地。一霎时,死的活的,堆满台前,又有许多牛、马、鸡、鸭、羊、猪,也浮沉过去。济公在台上立了半夜,将近天明,见后面水势渐衰,不再涌上前来了,知江水已涨尽,不复再涨,这才领着雷鸣、陈亮走下台来。

一检点从水中救出来的人数,活的有二百余人,死的有三百四十八人。济公分付活的走进行辕,烤火烘衣,然后从身上摸出几丸丹药来,用水冲成一大碗,就分付二十四个大汉,各人把药水每个死人给他一口。一霎时三百四十八人,都把水吐出,活了转来了,济公也都叫他们到里面去一同烘烤。济公自己也走了进来,走至大堂庭中,见张大人高坐堂上,两旁站立的约有百余人,都在那里发呆。张大人见济公走至里面,忙起身高声道:“圣僧真是法术无边,果然能把江水隔住,不放他进来,现在那水弄退了么?”济公道:“要求水退,须等明天辰刻。”张大人道:“这水冲到什么地方为止呀?”济公道:“水到石佛山为止,石佛山后没水。”张大人把舌一伸道:“这水利害,从江边到石佛山,竟有三百十余里之遥,怎么竟冲至那边呀?”济公笑道:“我占算下来,这一回须冲没人家十万,冲死六十万人,若要不冲到那边,那里会到这个数目?现在四面算来,刚正见方一千里路。我这一次违了天意,救了你阖署的性命,又救了这数百个人,非但泄漏天机,而且大违天意,将来必要遭受重谴。但我和尚也是体天地好生之德,并不是作恶可比,想也不至于十分受罪。”说罢,叹了一口气。张大人道:“圣僧,我还要在堂上坐着吗?”济公道:“此刻水已平定,不必再坐了,我们到书房中喝酒去罢。”张大人闻言,即时分付众人各散,自己跟着济公进书房落座,一面差家人到厨房分付备办上等酒席。

那家人领命进去,去了半晌出来,附着张大人耳边说了几句。张大人顿时勃然大怒道:“他平时往往在账房中透支银两,总说多预备酒菜,不料今夜才一发水,他就没有东西吃,岂不可恶!你去把他拉出去,给我着实捆打。”家人如奉了旨意一般,飞奔到厨房,不到片刻,就把两个厨子一正一副,都带到大人面前跪下。张大人问那正厨子道:“你姓什么?”那厨子战兢兢的答道:“小人姓张,名叫阿福。”张大人道:“你今年多少年纪了?”那张阿福道:“小人今年四十八岁了。”张大人又问那副厨子道:“你姓什么,叫什么?”那副厨子道:“小人也姓张,名阿寿,今年四十六岁。”张大人道:“你二人莫非是亲兄弟吗?”张阿寿道:“大人猜的一些也不差,我们正是亲兄弟。”济公在旁笑道:“你二人同张大人倒是五百年前共一家。”张大人也笑起来了。济公道:“大人瞧吾罢,一者他与大人是同姓,有些同宗之谊;二则他二人年纪已近半百,吃不起这些苦楚的。”张大人道:“瞧你也不妨,只是你救他性命,又给他如此求情,他倒连酒菜也不给你预备,那里说的去!”济公笑道:“你我酒菜容易,只须分付账房,把酒菜银两交给我,我立刻弄来。”张大人道:“此刻行辕四面都是水,而且高与楼齐,不能进出,圣僧到那个地方去取酒菜?”济公笑道:“你莫管,这些小事情,我和尚尽能彀做。”张大人即时把二人放了,又叫人到账房取二十两银子送到书房。济公就分付取大毡毯一条铺在案上,口中念念有词。此时张大人同雷鸣、陈亮都睁着眼睛看,只见那毡毯平铺在案上的忽然渐渐的高起,高有四五寸方才停止。济公这才把毡毯揭起,只见满案都是碗盏,走上前一看,碗碗都是菜,热气腾腾,比自己烧的还热。三人都大惊,相视诧愕。济公笑道:“菜已来了,大家来吃罢。”又对雷鸣、陈亮道:“徒弟也来吃罢。”雷鸣道:“师父菜虽来了,酒还没有哩。”济公道:“容易。”说罢,就取墨笔一支,在壁上画了一个酒坛子,用手一指,那酒就从坛子里流出来。济公分付家人把酒壶往壁上去接受,一壶一壶,热腾腾的放在案上。济公拿来给张大人洒了一杯道:“这是陈绍,出在绍兴府,天下第一名酒,我和尚平生最喜欢喝。大人倘然不爱吃这味酒,我就给你取别的来。”张大人道:“我生平最爱吃的是人参露,师傅能彀取来吗?”济公道:“容易。”说罢,又取笔画了个人参坛子,也像取绍酒一般,用手一指,那露又直流出来了。家人取酒壶去接受,洒在杯中,果然清如秋水。济公道:“大人尝尝这味是不是人参露?”张大人吃一口一辨,非但的是人参露,而且比市上沽来的还好十倍。张大人赞道:“师傅真本领,果然是好头角峥嵘,像活的一般,长约四五尺。画罢,又取了柄小刀,先把龙鳞去了,然后再把龙腹剖开,顿时鲜血淋漓。济公就用两个指头伸入龙腹,勾出一副龙肝,其形状颜色,竟像猪肝一般,分付家人洗了,交给厨房去烧制。那厨头张阿福、张阿寿件件东西都烧过,这龙肝是从没见过,没师父教过,那里烧得来?接了这东西,大家面面相觑,不敢作声。倒是张阿寿有主意,对他哥哥道:“和尚既然取得这东西来,必然知道炙法,吾们去问他一声。谅想这东西世上少有,大人也未必来责备我们的。”张阿福道:“不差,倒是兄弟有主意。”于是二人走到书房中,先给大人请了安,又走至济公面前跪下,给济公磕头。济公道:“你莫非烧制不来吗?”二人道:“是我二人实在烧不来。”济公道:“你先开了油锅,把这东西放在锅中,只一炸就取起来,用五香末洒了,拿出来好吃了。”二人领命,如法炮制。送到书房,济公一瞧这:“制的很好,张大人尝尝看好吃不好吃?”张大人用筷子钳一块一尝,其味鲜脆非凡,果然好滋味,就大赞道:“好味好味,我平生实在没有尝过。只是龙肝的滋味此刻尝过,那凤髓的滋味还没尝过,再请师傅给我弄一块来尝试尝试。”

济公道:“好。”于是又起身取过墨笔一支,仍在粉墙上画成一凤,也是栩栩如生的一般,取小刀在他颈底下割下一块肉来,分付家人说:“这东西要用文火清炖,不可加人盐酱。”家人拿着跑到厨房,照济公交代,嘱咐张阿福、张阿寿。二人见只有三寸余见方、四五分厚薄的一块肉,恐怕烧了收缩愈加小,张阿寿又想出个主意来,把这凤髓用铁针钉在一块桂皮上放在锅中,用炭火渐渐的烧起来。烧了半天,方才烧好,送到张大人面前,张大人拿起筷子把这块凤髓钳来,一并放入口中,也觉其味鲜脆,就嚼了几嚼,往下一咽,对济公道:“圣僧真是神仙中人,这种滋味只天上所有。我活了一半世还没尝过,今天方才吃到嘴,所以就独自一个人吃,不与诸位客气了。”济公笑了一声道:“我本只为大人一个人吃,所以才割了一些。我两个徒弟,他常常跟我,要吃就好取给他吃,不必给张大人争这口福。”雷鸣一想:我师父真势利,我二人跟了他数年之久,从未见他弄这东西给人家吃的。今天看他是钦差大人,特地施弄法术趋奉他,那里轮得到我们,倒还说这等面子话哩。济公笑道:“雷徒弟,你不输服这块东西吗?你莫要怨我,晚上你要吃多少,我准给你取多少,断不食言。”正在说话之际,忽听外面一阵闹,有一件岔事。欲知详情,且听下回分解。

第072回 弄神通草谷变白米 济饥渴鱼鸟送酒菜

话说张大人派人把仓谷搬出,共计三百石,在仓外庭中量外,济公同雷鸣、陈亮也在旁边。陈亮见未碾的草谷,一问济公,就把张大人提醒,“啊哟”一声,回头对济公道:“圣僧,我有件难事请教你。”济公道:“是什么事?”张大人道:“此刻赈济是急赈,比不得寻常之事。我想这三百石草谷,叫人碌起来,非三五天不办;待三五天后再把碾米煮成熟饭,又须一半天,那些难民怎么等得及?势必一个个都饿死了!”济公笑说道:“这件事是更容易了,我和尚有法子,大人不必费心,只须稍等一会就有熟饭。”说完,就分付家人预备三间空房,把所斛仓谷尽数搬入房中,一面预备家伙盛放饭团。家人领命,霎时预备定当,把仓谷一齐搬进屋中。济公一个人走进屋中,把四周门窗一齐关闭,只留壁上一个洞儿,分付众人都拿着家伙,在洞外伺候接受。众应诺,一个个在洞门外立着。不到一刻,只听屋中一声响亮,正在互相猜疑,不知是何缘故,忽又听济公高声叫道:“好了好了,你们把家伙来罢。”众人闻言,都擎了家伙伺候着,只见一个个热腾腾的饭团,大如中碗,约有二斤米左右,从洞内连络不断的丢出来,都落在家伙之中。这只满了,丢在那只里,顷刻之间,所有家伙之中都已丢满。众人叫道:“有了!”济公在内应道:“有了,就住了罢。”于是济公把门开了,走到外面来。众人都不解其如何碾的如此神速,煮的如此容易?大家交头接耳,你言我语,议论不已。内有一个伶俐的家人道:“我们何不从门缝儿里张张看?”众人都说:“好。”于是大家偷到后门去一张,只见里面第一间屋中,都是碾剩的草谷;第二间屋中,都是碾下的谷壳糠秕;第三间屋中,都是做成下的饭团。

此时张大人也来了,见生谷已成熟饭,就喜之不胜道:“圣僧真是大神通,怎么顷刻之间都已齐备?我们立刻就好出去赈济了。”济公道:“这些小法术有什么稀罕?我们先去寻近处的人,各人给他两个,好等他先充充饥。”雷鸣道:“坐的船呢?”济公道:“有有。”说罢,就带着二人,出到行辕外面。见门前江水还高有数尺,济公即把自己所戴破僧帽,摘将下来丢在水面,口念六字真言道:“唵嘛呢叭迷吽!”用手一指,只见那帽儿滴溜溜在水上一转,渐渐长大,长到丈余。济公回头问二人:“这般长大,坐得下我们几个人吗?”陈亮答道:“彀了,彀了。”济公道:“彀了就是。”陈亮仔细一瞧,竟已变成一只平底瓜皮船。济公又去折了一枝芦苇,放在船上当作竹篙,一面叫雷鸣进去,分付众人把饭团搬运出来:放在船上。张大人在里面闻说船已齐备,就随后到外边来,果然见一切齐全,不禁暗暗咋舌道:“这和尚真利害!”济公就对张大人说道:“大人请上船罢。吾和尚今天权作艄公,给大人撑篙摇橹,去做一件大大的功德。”张大人道:“好。”于是撩起袍袂,由家人扶同上船。此时饭团早已搬运满船,船上只余四五个人的坐位。济公见张大人已上船,自己也跳上船去,叫大人坐在船头上,两个家人站立于左右,济公自己却立在后艄,用芦苇一指,那船早离行辕有五六丈之遥,一路往西北而去。但见水面死尸满目,惨不忍睹,济公用于一指,那些死尸就像走路一般,往船后直流,顷刻之间,就不见了。

张大人见一家屋上坐着三个人,已饿得面黄肌瘦,垂毙的样儿,回头对济公道:“师傅,屋上的几个人,先去给他几个饭团罢。”济公道:“好。”立刻把船摇上前去,直至屋下停了。张大人分付陈亮,各人给他两个饭团。岂知两个人还能走至屋檐来接,一个早已饿的半死,非但身不能动,而且声气也响不出了。张大人见如此光景,回头问济公道:“圣僧,你看这人能救吗?”济公道:“能救。”说罢,就一抬腿跳上屋檐,走到这人身旁,摸出一丸丹药,咬下半丸,送入这人口内;回身跳下船来,用篙一指,那船又早已离屋六七大了。张大人道:“圣僧慢开船,他还没有救活呢。”济公道:“不要紧,他吃了吾丹丸,就会自己活了。吾救众人要紧,那有工夫等他一个人。”于是又向西北摇去,见人就给饭团,见垂死的就给丹药,救到傍晚,已救了千余人,船上的饭团也给完了。张大人道:“圣僧,天晚了。吾们回去,明天再出来赈济罢。”济公道:“救人如救火,那些被难的百姓饿上两天一夜,早已饿的半死,若要再饿上一夜,必然饿死。吾们回去再带上饭团,索性今夜把这赈济办完了罢。”张大人道:“今夜天将下雨,没有月色,路上黑暗如漆,又有大风,船上又燃不上灯火,非但船行不得,而且暗黑之中,瞧不出那一处有人,那一处没人,如何赈济呢?”济公道:“不要紧,吾自有法术。”说罢,叫大众把眼闭上。大众依言,不料才一闭眼,济公已说道:“到了,到了。”张大人睁眼一瞧,果然船已到了行辕之外。

张大人道:“吾们这船已走出有二十余里之遥,怎么一歇儿工夫就回来了?”陈亮道:“这是吾师父用的缩地之术,无论你水路岸路、船行马行、百里千里,只须他念上一道真言,把地一缩,就缩到了。”张大人道:“这个法术你也会吗?”陈亮道:“这是仙家妙用,佛氏玄机,吾们虽是他徒弟,究是俗眼凡胎,那里学得来?”济公在后艄催促道:“天已不早,莫要多言,快上岸罢。”于是一行人众,跳下船来。济公也下了船,径进行辕,仍到三间空房,分付众人再把家伙候在洞外,顷刻又丢满饭团,仍如前搬运上船。济公出来,张大人接着,济公请张大人亲至大堂阶石上,通诚祷告一番。张大人就祷告道:“弟子没有恩德,刚到这地方,正逢江水大涨,平地水深数丈,以致百姓都被水飘没,其有升屋揉树幸而不死的,也都饿的奄奄将尽。弟子不得已,开仓碾谷,煮米成团,竭力赈济,无奈灾地太广,一时不能周遍,若待明天,恐已无及。为此,不得已告恳上帝,俯怜民命,乞赐月光一夜,使弟子得竟全功,不胜万幸。”祷已毕,磕了几个头,起身站立一旁。然后济公跪下,口中喃喃祝告祝告,就向上呵了一口气,又用手对天画了一道符。画毕,大喝一声,只见天上遮蔽的黑云,应着他声音,如飞鸟一般四散飞去,顿时现出满天星斗。须臾,一轮明月从东升上,月光分外的明朗,照耀得如同白日一般。济公这才仍同张大人并一行人出了辕门上船,仍请张大人坐于船头,一路往西南行去。

月光之下,如日间一样,凡树上、屋上的被难百姓,个个看得亲切,仍是见一个给一个,有饿的将死的人,给他丹药。救到半夜之后,张大人觉肚中肠鸣辘辘,饿火中烧,就随手取了一个饭团拿在手中,对着济公叹了口气道:“圣僧,吾自出娘胎就是丰衣足食,从没尝过这白饭的滋味。今天为赈济百姓,弄得饥饿难堪,忍耐不住,只得像难民一样,吃了饭团充充饥。师傅倘肚饥饿,也请暂时吃他一个罢。”济公道:“大人万金之躯,国家梁栋,那好像难民一样吃这白饭!吾给大人取些儿菜来过过饭罢。”说罢,就口中念念有词,用手将水中一指,只见水中忽然浮起一条大鱼来,口中衔着两双筷子,浮到船边,伸起头来把筷子放在船中。张大人取在手中仔细一瞧,见这筷子也不是竹,也不是木,也不是象牙,光滑异常,浑身通明透彻。张大人见所未见,忙问济公道:“这筷子什么东西做的呀?”济公道:“这是明鱼骨做成的,价值连城,惟水府中最多,不甚稀罕。方才吾去借来,待吃好了饭,仍须还他。”话未说完,又见一鱼浮起水面,口中衔着一篮,也游近船来,放在船中。张大人取至身边,揭开盖儿一看,原来里面放着三碗菜,都是水中之味。济公道:“大人菜已送来,请吃饭罢。”济公又道:“吾不吃饭,要吃酒。”说罢,往上一指,忽见一鸟,五色斑斓,形如白鹤而身形略小,口中衔着一大酒壶,飞下济公面前,把酒壶放下,对着济公引颈长鸣了三声。济公点头道:“难得你如此费心,你去罢。待吾喝完了,你再来取壶罢。”那鸟即飘然高飞,直至云霄不见了。张大人见菜也齐备,酒也取来,心中又是诧异,又是欢喜,就叫雷鸣代他立于船首,瞧那屋上、树上的难民,指挥家人递给饭团,自己却走到后艄,与济公坐在一处,一个喝酒,一个吃饭。吃了多时,见碗中的菜分毫不少,且滋味极美,异乎寻常;又见济公咕噜噜的吃大口酒,吃了半天,总是常满不空,就忍不住问道:“圣僧,这酒菜到底是天上之物,还是人间之物?怎么吃他不完的呢?”济公笑道:“吾也不知道他是那里来的,横是他送来了,吾们就吃他个碗净壶空罢。”说还未了,只听水中“扑通”一声,又现出一件怪事来。且听下回分解。

第073回 防冤仇代递折匣 买冠袍游戏张三

话说张大人在船上正在盘问酒菜的来由,忽听水中“扑通”一声响亮,往外一瞧,只见一个大鳖,大如圆桌,伸着头,两个乌溜溜的眼睛对济公望着。济公道:“你来做什么?”那鳖儿四脚一划,游近船边。张大人仔细一瞧,原来鳖背上背着一个木牌,心中不胜诧异,正要差人俯身取来,济公早伸手取在手中,从后艄递过来,给张大人道:“大人你修此功德,已感动上帝了。”张大人不解其意,接来一看,见那木牌乌黑色,长约三尺,阔五六寸,上写粉色汉篆两行。张大人是个读书出身,于学无所不通的,他就把木牌竖立起来,口中念道:“张钦差擅发仓谷,赈济难民,具此仁心,延寿十年。”大人念罢,就“啊呀呀”的喊起来道:“诧异呀!真诧异呀!这木牌到底从那里来的呢?”济公笑道:“大人你瞧,由这个东西背负而来,就可知道是天意不是人力了。”张大人点头道:“不差。”说话之间,那个大鳖早已悠然而逝。张大人就把木牌放在船头,对天磕了好几个头。此时四野鸡声高唱,月色西沉,东方发白,赈济的事也早已办完了。济公把所有碗菜仍收拾在竹篮之中,念上咒语,忽见方才送菜来的大鱼又浮出水面。济公即把竹篮丢在水面,那鱼见了,忙过来衔着,一摇尾就不见了。济公又用手一指,忽又来一鸟,高大如前鸟,惟浑身作灰白色,张着两翼飞下来,衔了酒壶,直向云霄飞去。济公拍手笑道:“妙呀,妙呀!”张大人道:“圣僧,吾们已遍历灾区,没有遗漏的人了,现在天已大亮,好回去了。”济公道:“好。”仍嘱付众人闭眼,一转瞬间,早已到了行辕。张大人等一行人下船进辕。济公也下船,念了咒把船收起,仍变了一个僧帽,拍去了水,戴在头上,一路歪斜脚步,直走至里面书房。

只见张大人把块乌木牌儿供奉在书房正中,自己穿着衣冠在那里磕头,见济公进来,忙起身让坐道:“圣僧辛苦了。”济公道:“吾们此刻还没工夫说别的,你先把昨日的奏折用上印信,装上匣儿,急速派人进京投递。如若慢了,就有冤仇从中煽惑皇帝,那事情就要不妙了。”张大人闻言,忙亲到里书房幕友那边去取。此时幕府中人闻主人赈济回来,早已起身梳洗已毕,把妻折写好,专候他来取,见张大人已至,即忙取来递给张大人。大人忙取了跑到外书房,一面分付家人到上房取印信出来,就在外书房着众人用印装匣,顷刻之间,都已办完,就选一个亲信家人名叫张三的投送进京。不料正在背上折匣告辞主人之际,济公忽然打了一个冷战,屈指一算,说声“不好”!忙对张大人道:“大人有冤仇在京,要借此事伤害你,张三去不得。”张大人道:“吾没有什么冤仇。”济公道:“此人你从前是参过他一本,几乎把他前程参去。他刻刻在心,时常怀恨,恨不得借些事来害你。现在若叫张三去投在他手内,就了不得了。”张大人道:“吾手下家人,惟有张三最为伶俐,他办的事吾可以放心,倘然不叫他去,再没别个允当妥洽的人了。”济公摇头道:“别人更使不得。”张大人道:“既不叫他去,又不叫别人去,到底什么的办法呢?”济公道:“除非我和尚自己去走一遭不行。”涨大人道:“圣僧是个出家人,如何去得?”济公道:“不要紧,吾到了那边自有道理。大人不必耽忧,吾包你办的有功无过。”张大人岂犹不知道济公的本领?今见他自己要去,就准知道非他自去不行,就说道:“既圣僧肯成全吾,不怕辛苦,这是最好了。只是你一个人去,路上不便,吾再选一个妥人跟去,路上好服侍服侍。”济公道:“不需选人,就是张三罢。这人吾很爱他伶俐,叫他做事,必然指挥如意,马到成功的。”张大人道:“好,就是他罢。”于是嘱咐张三一番说话,叫他:“一路上听圣僧差遣,回来自有重赏;如要不然,吾定要大大责罚的。”张三诺诺连声。济公就早饭也不吃,起身告辞,张三仍背着折匣跟着。雷鸣、陈亮见师父要走,忙问道:“师父,吾们二人也跟了你走罢!”济公道:“你们不要跟吾,就在这里住着罢。吾这回进京,多则五六天,少则三四天就要回来的。”张大人道:“二位不嫌怠慢,就在这里住着罢,待师傅回来,还要到吾家中去捉怪呢。”二人无奈,只得送了师父,回来安心住着。

济公出到辕门之外,仍把僧帽摘下来丢在水面,一念真言,顿时又变成一只平底船。济公同张三登舟,一路摇向江南岸。到了岸边,二人即时起岸,把僧帽收起,仍戴在头上,径向杭州而来。一路饥餐渴饮,渡过钱塘江,对过就是京城。二人进到钱塘门,见六街三市,热闹异常,二人拣了一个饭铺子吃了酒饭,济公道:“吾们先去见秦丞相罢。”张三道:“秦丞相是当朝的首相,你是和尚,吾是家人,如何见得着他?”将公道:“不要紧,吾有法子。你身上有银子没有?”张三道:“有。”济公道:“你有多少银两?”张三道:“大约有四五十两,都是散碎的。”济公道:“你都掏出来给吾。”张三道:“这银两是大人分付账房,发给吾二人路上盘川的,师傅莫要使用完了,路上没饭吃。”济公笑道:“不要紧。”张三见是主人的贵客,不好十分拦阻,只好跟他走,至新衣店,一脚踏进去。店中伙友见是个穷和尚,认他化斋来的,忙喝道:“这里不斋僧道的,你到别处去罢。”济公醉眼模糊,对伙计望了一眼,也不答,一路歪斜脚步,往里直跑。那伙计见他有些酒疯,忙赶出柜来一把把他拉出。张三在后喝道:“吾们是张钦差行辕里的人,那个敢动!”宋时年间的人,最为势利,听得“张钦差”三个字,早吓得魂不在身;又见张三衣服气概,立时缩手,站立一旁改口道:“大师傅到底做什么的?”济公道:“吾要买衣服。”那伙计道:“大师傅要买什么衣服?”济公道:“吾要买二品袍服、纱帽、玉带、方头靴,你们铺中都有的吗?”那伙计道:“有有。”立刻跑进里面,捧出三四套冠服放在柜上,任从拣选。

济公道:“吾穿戴起来试试看,不知长短如何?”说毕,就取那件最新最好的红袍披在破袖外面。伙计见他这个破衲满幅油泥,龌龊不堪,恐怕污及新袍,欲要阻止,又恐惹他动气,心中不敢,只皱着眉头,睁着两眼瞧着。济公把红袍穿上,结了钮扣,束上玉带,把两个破草鞋脱下,就赤脚穿了方靴,把破僧帽除下放于柜上,即取纱帽戴了,走到镜前照了一照,对伙计道:“长短大小如何?”伙计道:“刚正称身,也不长也不短,也不大也不小。”济公笑道:“倒很巧,第一次穿着刚正称身,就是这套罢。”伙计道:“最好,省的拣选了。”济公道:“统共算来应该多少价银?”伙计道:“统共六十二两。”济公道:“不多不多,吾就依你罢。”伙计一想:人家走上门的客人,总要争多论少,想便宜的;这和尚一口价就满嘴答应,瞧他个穷和尚,倒是大气量。济公用手在身上摸出一包银两来,正要解开包来,忽然眉头一锁道:“唷唷,吾今天多吃了些茶,小解急的很。”伙计道:“大师傅要小便,这路东就有小便地方。”济公道:“既如此,吾去解了再来。这包儿就在这里,你们切莫偷开,这里面还有许多人家寄带的金珠,倘然少了,定要你们赔的。”伙计道:“你有同伴在这里,叫他瞧着就是了。”济公就一回头对张三道:“张爷给吾照应些儿。”张三道:“师傅去罢。”济公这才慢慢儿出铺门,方下阶石,又回头对那伙计道:“吾到了这里,连东南西北的方向都不认识了,烦你来指点指点罢。”伙计走出铺门外,用手往东一指道:“那边不是小便处吗?”济公笑道:“不差,吾眼光近瞧不见,倒烦劳你了。”说罢往东就走。走到小便之处,回头一瞧,见伙计早已走入铺中,没人瞧他,他就撒腿飞跑,一径往秦丞相府中而来。

这里张三坐在铺中等他回来,左等也不来,右等也不来,心中诧异道:怎么此刻还不来?就问伙计道:“小便处离此多少路?”伙计道:“没有多少,只半条街。”张三道:“既然路不远,怎么还不来?”伙计道:“莫非他不识路径,不认得回来不成?”张三道:“他原来是西湖灵隐寺出身,怎么会不认得路径?”伙计听了,也诧异起米。内中有个管账的说道:“他既不来,这位客人也不必去等候他,只须把他银包当众解开,把价银付了。他的东西,你就给他带回去就是了。”张三道:“你不知道这和尚怪脾气,他的东西不准人家偷动。你此刻若背地偷开他银包,他一动手回去上覆主人,吾的饭碗就要打翻了。”伙计道:“你瞧着,吾们解罢。”此时张三早已等得心焦,也顾不得什么,就道:“你们既要解他银包,吾也不能管,你们就解罢。”于是那个管账的走过来说道:“吾来解罢。”一面说,一面就用手把纸包解开,一瞧,“啊哟”一声,两眼发直,顿时呆了。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074回 倍骗案秦相提人 试胆量法场待斩

话说张三在新衣铺等候济公不来,只好听凭铺中管账的主意,把济公存下的银包解开,付还衣服价银。岂知包中并不是银两,是许多碎石块,管账的一瞧就呆了。张三走上前道:“他的银两毅付吗?”管账的道:“何曾是银两?你来瞧罢。”张三一看,半晌说不出话来。那些伙友都说:“这和尚是骗子,这人同他一块儿来,必是个同党。现在既叫和尚走了,惟有把这人送到官府去,着他身上要交出价银。”说罢,就一拥上前,把张三拉住。张三不能分辩,心中想道:这和尚今天诚心冤吾,所以先把吾身上银两先取去,此刻吾没半个钱儿,如何是好?伙计等大家议论,要把张三送到钱塘县衙门中去。张三道:“且慢,吾是有来历的人。你们派两个人跟吾到秦丞相府中去找找他看,如若找不到,再送吾到钱塘县去也不迟哩。”那伙计道:“吾们那有空闲跟你去找人,你要找他,你先到县中去走一遭,再去也不迟哩。”张三没法,只得跟着三个伙计,奔向钱塘衙门中来。到了衙门,两个伙计先走至门上,一道辛苦,门上见是新衣铺中的伙友,忙问道:“两位到此何事?”伙计把这事前后说了一遍。门上见是拐骗案件,不敢待慢,忙进内衙一回禀,钱塘县立刻升堂,把张三带上去。

正要审问拐骗情由,忽然外面一个家人打扮的,骑着一匹快马飞奔前来,直至堂前,下马上堂。钱塘县认识是秦相府的家人秦禄,忙起身问道:“管家下临敝署,有何事故?”秦禄道:“相爷特差吾来,要讨拐骗新衣铺中冠袍的骗子。”知县道:“原来为此,只是这人虽然送到,本县还没问明情节。待吾问了一堂,把口供抄齐再送来罢。”秦禄道:“不能。相爷分付说这骗子名叫张三,在外面做的案不少,现在被人在相府告下来,说他又拐了人家贵重东西,相爷所以亲自要提审。一审明白,就要把他一刀两段,以正国法的。”张三在旁听得亲切,自忖道:吾素在张大人行辕当差,并没犯过什么案子,那个凭空到相府去告我?况且照国家律例,即使犯了拐骗案件,也不过打几百个竹板儿,并没有正法的重刑,今天怎么就要小题大做?这其中必有缘故!正在左思右想之际,只听钱塘县说道:“既是相爷要人,吾焉敢怠慢!”立刻分付差役人等:“把骗犯张三锁了,跟着奉相府大爷送去。”下面一声答应,就“呛啷啷”把铁链一抖,锁了他颈项,拉着就走。秦禄给知县拱拱手,慢慢儿的骑上马背,走出县衙,差役等跟在马后,一路往相府而来。

走到相府前,张三抬头一看,见门前冷清清,并没车马。此时秦禄早从马上下来,牵着马从旁边门中进去,四五个解差站在门外候着。不到片刻,只见中门大启,里面跑出个军官装束的人来,大叫一声:“钱塘县拐犯张三进。”解差一声答应,拉了他就走。走至中门,见里面一个大庭;走完大庭,就是大堂;大堂后一间暖阁;暖问后又隔一庭,方是二堂,二堂上红纱帐筛,峡中坐定一人,头戴金翅乌纱帽,身穿一品大红袍,下半身被案子遮着瞧不见,面如满月,三络长须半黑半白,两道长眉,一双细目,天庭饱满,准头端正,紫膛脸,两耳垂肩,有棱有角。两旁站着二三十人,都是军官打扮。解差把他带至暖阁,两旁的人就传呼道:“跪下!”解差同张三都一齐双膝点地。秦相远远问道:“你叫张三鸣?”张三道:“是,小人姓张名三。”秦丞相道:“你怎么串同济颠和尚,拐骗东西?”张三道:“小人向在张钦差手下当差,安分营生,从未做过这个勾当。这一回奉大人谕,陪着济颠送奏折人京,不料这和尚不规矩,路上把吾银两骗去,又到新衣店中拐骗了纱帽、红袍,玉带、方靴,假推小解,一去不回,把吾丢在店中,以致被他送到钱塘县衙门,转送到此。这是已往之事,并无假说。相爷如若不信,请行文到张大人行辕,便知端的了。”秦丞相闻言,拍案大怒道:“你这混账东西一味胡说!现在和尚已被吾捉获在这里,还敢抵赖?真是胆大!”张三道:“大人既把和尚捉获,就请把和尚提出监来,当堂对质。如若小人真实拐骗,甘受重罚。”秦丞相道:“好,吾去提来与你对质,如若你真是拐骗,吾就立刻请王命,把你正法。”说罢就分付两个军官:“到刑部监中提取和尚!”军官领令下堂去了。不一刻,只见济公头戴纱帽,身穿红袍,腰束玉带,脚蹬方头乌缎朝靴,在两个军官之前,一路歪斜脚步走进大堂,两军官跟在后面。张三一想:他既犯罪,必须用刑具,怎么肯放他一个人走?这其中必有缘故。

和尚走到大堂庭中,只见秦丞相立起身来,迎下阶石道:“师傅请了。”济公道:“听说拐犯张三已提到了。”秦丞相道:“是提到了。”张三闻言,就高声叫道:“济师傅,你怎么无端害我到这个田地?吾跟你无怨无仇,你怎么就忍心的陷害吾?”济公哈哈笑道:“你说吾害你,你从前做过亏心事么!秦丞相要办你,不是办这件案子,是办你从前拐骗人家处女贩卖的案子。”张三一想:吾从前在放荡的时节,果然犯过这件案子。但这案子是犯在临安地方,况且已经有八九年的远了Y怎么秦丞相还会知道呢?他是素来吃跟官饭胆子大,到了这地步,仍不动声色,回头问丞相道:“小人犯案,大人怎么知道?”秦丞相道:“欲人不知,除非不为。”张三道:“小人并没有犯过案,大人何以知道吾犯案?”济公道:“你在前八年,在临安惠民村拐骗周莲溪的处女,把他贩至苏州卖给人家做妾,这女子受你的愚,气愤交加,当夜就拿条绳自己缢死。你知道不好,逃到这里,投至张大人那里,取名张三,服侍张大人直到于今。今天冤鬼来控告,吾所以借这骗冠袍把你弄到这里,你还有何说?”张三一想:不差,他说的果然句句是真情,莫非真有冤鬼?想到这里,就低着头不敢做声。秦丞相道:“他既服罪,就不必再往下问他。”立时叫左右取纸来,叫他盖上指模。张三没法,只得照着分付盖了。秦丞相就命军官传刽子手来。须臾传到,给丞相跪下请了安,站在一旁。秦丞相又分付:“把张三捆绑起来!”两面一声答应,立刻把张三衣服脱下,用绳如法捆绑。张三卧讨道:不料吾竟死在这里!但是冤鬼如何就会告状?吾总不明白。吾只闻阳世人告阴状,从不曾听得阴曹冤鬼告阳状的,真是新鲜。如若不是冤鬼告状,吾当初犯案的时节,只有吾给买主两个人得知,此刻秦丞相怎么就会知道?又自己转念道:横是死在顷刻了,死后阴灵不散,必然会明白的。

张三一面思想,军官一面捆绑,济公立在旁边,斜着两只醉眼在那里瞧着,见张三只呆呆忖度,面不改容,全无惧色。捆绑已毕,秦丞相就对和尚道:“烦师傅就代吾去监斩罢。”济公应声道:“得令!”说罢,就喝令军官人等,拥着张三出相府。此时张三把眼一闭紧,把牙门一咬,拚着忍了一刀之痛苦就罢了。来至府门外,济公把这些众人喝住道:“你们且慢行,吾要同他说话。”众人就止住脚步。济公走近张三面前,对他说道:“吾与你有交情,你今天死了,必有说话交代家中的,你就趁此给否说,吾好回去给你寄个信儿。”张三一咬牙,恨道:“都是你这贼秃驴串通秦奸贼害吾,到了这时候,倒还说有交情!吾死了必然变个冤鬼来提你,断不放松你。”济公笑道:“你死了,张大人的事那个去办?”张三道:“折匣在你身上,不干吾事;吾头儿一落地,还管什么?”济公道:“你今天果然拚着死了吗?”张三道:“到了这地步,那个痴子望天塌,还想活着!”济公道:“吾来救你话,可好吗?”张三知道和尚又同他打哈哈,就骂道:“贼秃驴,害得吾到了这个地步,还来同我打趣。吾不要活了,快来杀吾罢!”济公也怒道:“吾好意想救你,你倒横骂我贼秃驴,竖骂我贼秃驴,骂得我真利害!吾今天务要给你吃些儿苦哩。”说罢,喝令众人:“拥着走!”

走到东市梢停下,刽子手亮出刀来。济公道:“且慢着,他虽然骂吾,吾总是同他受了张钦差命令,一块儿出来办公事的,总有些儿朋友交情的。吾去买些儿香烛酒饭纸锭儿来,活祭他一祭,省得他饿着肚子死去。”说罢,就往前走去。张三破口大骂道:“贼秃驴,谁要你活祭?谁要吃?你快些儿把吾开刀罢!”济公也不回答,一径往前面去了。众人都站着等候,等了好久不见回来。天色已渐渐晚下来,众人着急,你一言我一语,有的说:“和尚既不来,吾们就把犯人杀了罢。”有的说:“他是监斩人,他不来不好杀人。”有的说:“把他带回去,禀明丞相再说。”正在议论纷纷,见前面一人飞奔前来。未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075回 奉赦命张三庆生 说阴功长贵感动

话说众人等候济公,一去不回,或有要带回去的,或有要就此杀的,议论纷纷,莫衷一是。正在扰攘之际,忽见一人骑着马,手中提着行灯赶到,大叫道:“丞相有令,恩赦张三,带他回去。”张三一闻此信,就知道活了,心中不胜之喜。众人跟着骑马的人一路同至相府,张三瞧见门前“秦相府”三个大字牌儿已没了,走进里面,只有一个小小庭心,连大堂都没了。方走到庭中,见济公从里跑出来,口中嚷道:“张三哥得罪了!吾方才要试试你胆,所以幻变秦相吓你,并无别故,你莫要恨吾。”张三道:“你试吾胆子做什么呀?”济公道:“吾有用你之处,必须要见当朝第一个权要,姓金名纯甫,他的威严与秦相仿佛。吾恐怕你见了他时说不出话来,所以到这里来,请吾施主费东洋假扮秦相,把你从前拐骗情由作为罪案,借此试探试探你的胆子。其实那个新衣铺中,自你走后,吾就差人如数把银两付清了。你进来罢。”张三至此方才大悟,跟着济公进去。走至书房,见一人坐在那里,济公用手一指道:“这就是方才要杀你的秦丞相,你来见见他罢。”那人闻言,即起身拱手道:“张大哥千万莫要见怪,吾方才唐突,是奉着大师傅号令,不得不然。”说罢,又深深一揖。张三笑道:“这都是和尚一个人的鬼计,不干老兄事的。吾总恨和尚不应该不咨照吾,把吾吓得魂不附体。”济公笑道:“吾若咨照了你,那里还试得出你的胆子!”说罢,就对费东洋道:“张三哥他从今天起,一直被吾害的酒饭没入过口。你快快分付厨房排酒,待他吃饱了,吾还要同他商量紧要事情哩。”费东洋应诺,即时差人到厨房关切,叫他从速排酒,不到片刻,果然排上。三个人入席饮酒,直吃到三鼓以后,方才吃毕,济公同张三就住宿书房中。

张三吃了一天的苦,至此疲软的不堪,又喝了些酒,更加困乏,一见床铺,就一骨碌倒下去睡着了。济公见他真疲困,就也不去惊动他。到了明天一早,张三一觉醒来,见济公已在那里喝酒,连忙起身梳洗。济公道:“张三哥,你来喝酒罢,喝好了,就要去干事了。”张三道:“干什么事?”济公道:“你倒已忘记了吗?吾同你一块儿出来,为着什么呀?”张三道:“这件事你在大人跟前早已掮担下来,不干吾事了。吾不过跟着你,同你一同走走罢了。”济公道:“虽然这事由吾担承,但投递奏折,仍须你去的。”张三道:“投递到什么地方去呀?”济公道:“就是吾昨天给你说金纯甫那里。他是当朝权要,皇帝最信爱他,这道奏章须得由他递进去,在皇上跟前说几句好话,才能彀奉准。”张三道:“这事我一个人那里做得到?”济公道:“你只须把奏章使他收了,余外的事都由我一个人担承,不干你事了。只是这人最欢喜钱财,他必定要把你呵吓。你照昨天的不动声色由他呵吓,莫要胆小,他自会收你的。”张三领诺,吃了早饭,背上折匣,跟着济公出门,一径往东而去。转了两个弯,就见一座大院子,墙屋高矗云霄,统共有二百多间房屋。济公指着道:“这就是金纯甫住宅,吾就在这里候你消息。你莫要见了他生出惧怕之心,千万千万!”张三点头应允。

转到前面,见旗杆矗矗,旗帜飘扬,门前一个竖头匾额红地金字,上写着“圣恩赐第”四个大字,四扇大黑漆门关闭着,右边开着一扇边门,门房里面坐着个半老家人,在那里看书。张三走进门,抱拳一道辛苦,那家人倒也和气,开口问道:“足下那里来?”张三道:“从平望镇张钦差行辕中来。”那人听到“张钦差”三字,就把张三上下一打量,说道:“足下是张钦差的纪纲吗?失敬失敬!”张三道:“岂敢!阁下尊姓大名,还没请教。”那人道:“吾姓孔名长贵,足下尊姓大名?”张三道:“兄弟姓张,排行第三,所以人家叫吾做张三。”说话之时,济公早已来至门外,在门缝里张着。那孔长贵待张三说出姓名,就拖了一把椅子请他坐下,问道:“阁下此来有何贵干?”张三道:“吾们主人有个奏折在此,须求金大人代递,所以特差兄弟前来。敢烦老兄转禀金大人,赐吾一见,吾有话说禀。”孔长贵闻言,踌躇了半晌,欲言不言。张三是个心直口快的人,见此光景,忍耐不住道:“老兄有什么话说,尽管说来,切莫吞吞吐吐。”孔长贵道:“你们大人既要求鄙主人代递奏折,必然知道他脾气的,这一回有什么人事带来孝敬他?”张三道:“这却没有。”孔长贵闻言,连连摇头道:“吾同阁下虽然是初交,但吾从前也曾在张大人手下当过差、吃过饭的,不敢不老实告诉你:吾们主人无论什么人求他什么事,须得先有大大人情方肯应允;如若没有人情,休想求他。吾看你不如回去,把这情节禀明令主人,备了人情再来罢。”张三道:“吾这个奏折是开仓赈济的事情,耽延不得日子的,那里能毅回去了再来?这件事只好求足下格外承情,方便方便。”孔长贵道:“不能,他是天生的贪恶,牢不可破的。吾们吃他饭,在他手下的,那里劝得听、说得进!”

济公在外面听到这里,一想道:张三口辩不如他,照这样办法,连要见金纯甫的面,今天也还不能哩!待吾如此如此,用个法儿罢。想罢,从阶石上走下来,念了声:“阿弥陀佛,和尚来化斋了。”说罢,就走进边门。张三见是济公,正要开口叫他,济公忙把头乱摇。张三会意,就转口道:“和尚那里来?”孔长贵忙拦住道:“吾们谈公事要紧,不必去问他。这里门第富贵,一天不知要有多少和尚来化斋,待吾给他一升米,让他走罢。”说完话,就叫一声:“来人!”只见里间屋中答应一声,走出一个青衣小使,站立一旁。孔长贵分付道:“你去取升米给和尚罢。”那小使答应了。去不多时,把米取到济公面前,要递过来,济公一摆手道:“吾不是要化一升米的和尚,不要不要。”孔长贵道:“你到底要多少呀?这里一天不知道要来多少和尚,如若都像你一般,都不好开发了。”济公道:“吾这和尚异乎寻常,比众不同,那好把那些寻常和尚比吾?”孔长贵笑道:“你有什么本领,敢在吾面前夸这大口?”济公道:“吾第一能知人家过去未来之事。”孔长贵道:“你既有此本领,就把我的过去事、未来事,说给我听。如若说的不差,吾就多给你几斗;若要说的差了,吾一粒也不开发。”济公道:“好,吾先给你说过去之事罢。你在三岁春间死下亲生母,你父亲翘生续娶赵氏,过门之后,终日把你乱棒痛打,你父亲又庇护你后母,打得苦不胜吉。到了五岁;赵氏生下儿子,就把你送到生母舅家住着,幸亏你舅舅好,把你好好养着,又送你到书房读书。到了十岁,你后母死了,方才送你回家,父子三人一块儿过活。到了十五岁,你父亲又死了,家里没饭吃,你只好做生意,起初做的是米铺子,后来又调到布店生理。到了二十三岁,你即成了家。到了二十八,因为店中亏本,主人疑心你,就把你辞歇。你出了店,就由你舅舅荐到张大人那里当差,其时张大人只做个县官,看你勤慎,颇看得起你。到了三十一岁,张大人当了京官,就荐你到游大人那里;游大人不合意,你就出来,到金大人这里来。直到于今二十年来,就是一步好运。现在一个月内有一件大祸,连性命都要送去。”

孔长贵见济公所说毫厘不爽,竟像亲见的一般,心中实在佩服,口中不住的说“是是是”,“不差不差”,及至后来听到这一个月里有丧身之祸,就大惊失色道:“你的话可是真的吗?”济公道:“那个敢骗你?”孔长贵起身道:“好解救的吗?”济公道:“怎么不好解救!这是须得件大大阴功,或保全人家功名,或保全人家性命的事,方可解救。”孔长贵道:“这种阴功如何积得?先没这个机会,如何是好?”张三在旁道:“孔兄如要积件阴功,就在吾一人身上。”孔长贵闻言,又惊又喜道:“如何到在你身上?”张三道:“吾这个奏折,是张大人因擅动了仓谷,救济被水难民,因一时措手不及,不得不丢着自己功名,违例冒险,这件事惟有你家大人可以挽回,所以专诚来拜求。此刻阁下若能进去代求金大人,使他老人家肯把这折代递上去,再在皇帝爷爷面前说几句好活儿,一者张大人可以保全功名,二则那些百姓也救活了,岂不是件大大阴功!”那孔长贵本是金大人的心腹,平日间言听计从,他方才并不是真心,是有意为难,想给主人争一分重人事,报答主恩。现在听了济公一席话,又听张三把这所以上奏折的缘故说明,他到底自己性命要紧,那里还顾及主人的人事,忙说道:“不差不差,吾去说来。”济公道:“且慢,吾和尚给你说了半天的话,一粒米也没给,你先把吾开发了,再做你的事罢。”正在说话之际,忽然里面跑出一人来。未知此人是谁,且听下回分解。

第076回 迷真性反邪归正 看面情允递奏章

话说孔长贵被济公一说他有性命之忧,就吓的惊魂千里,及闻张三说这件事就是大功德,喜之不胜,即要进去回禀金大人,玉成其事。济公恐怕事机败露,故意向他求米,孔长贵正要分付多给他几升,不料里面忽然跑出个人来,咳嗽一声。济公看这人身长八尺开外,腰大十围,面如懈豸,头戴六瓣壮士帽,身穿淡蓝缎绣花大氅,里衬月白密门袄,足蹬快靴,腰悬宝剑,两道粗眉,一个怪狮子鼻,血盆口,颏下一部钢须根根见肉,咳嗽声有如洪钟,就知道此人必是金大人看家师爷。孔长贵见他出来,忙站立一旁道:“何师爷那里去?”那人道:“吾在家中闷得很,想到街上去玩玩。”说罢,把济公、张三看了一眼道:“这二人做什么的?”孔长贵道:“和尚是化斋的,这位张大哥是张大人差来递奏折的。”那人道:“为什么事他自己不去投递,偏要这里大人给他代递呢?”孔长贵道:“听说是为擅动仓谷赈济水灾,所以必须吾们大人在皇帝面前说好话,才来求着吾们。”那人道:“好,他这一来,必有个大大人情,连吾们也好到手些儿。吾近日赌亏了银两,正被逼得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烦你给吾多弄几两凑凑手。”

说罢将要往外走,孔长贵叫住他道:“何师傅慢走,方才这张三说张钦差同吾家大人素有交情,这件事须吾家大人白效劳,所以非但大人的大人事不带来,连吾们零碎开发的银两也没带。吾若此刻不把话儿说明白,第一何师爷先要怨吾没交情,不给你想法子。”说罢,又回头对张三道:“这位何师爷是吾家大人左右第一最得力的人,言无不听,计无不从,若得他去一说,吾家大人看在他分上,必然一诺无辞,胜于吾们几个人的千言万语。你若能走他门路,无虑事不成功;你若不肯走他门路,即是吾们同你尽力说好,经不得何师爷在背地说几句坏话,大人一变心,就白辛苦。”张三道:“原来这位何师爷竟有如此大力量,吾一时不认识,倒失敬了。”那人道:“岂敢岂敢!”济公在旁听得明白,又瞧这人相貌凶狠,断不是几句空言所能吓倒他的,就暗暗念动真言。

忽见那何师爷两眼发直,一言不发,往里就走。金大人正在书房代皇帝批答各路的奏折,听庭中脚步声,抬头一看,见是何师爷。问他:“你来做什么?”那何师爷道:“吾有件大阴德给主人种,主人须听吾,吾平生只付这一次人情,下次就不讨了。如若大人不依从说话,吾就死在大人跟前罢。”金大人大惊道:“何敬卿你今天怎么如此硬讨人情?”何师爷闻言,睁着两眼道:“吾是因为受你知遇之恩,忠心报效。这件事实是为你子孙之地,你莫要疑心我受人贿赂;我若这事得人金钱,叫我身体灭绝,子孙不昌。”金大人道:“你何故出此重誓?我素来信你,言无不听,计无不从,从未疑心你得贿赂,你何必这般光景?”何敬卿道:“这事重大,关系不浅,不得不先设立重誓,以坚大人的信心。”金大人道:“到底为着什么事情呀?”何敬卿就把张三违奏折的情由细诉一番。金大人道:“你的主意也是不差的,只是我从来办事,从不曾给人家白办,被人家讨便宜去的。这一次若听了你说话给他白办,一开了端,下次人家请托,都要援以为例,不好再受人家事了。况这事重大,须得想个计较,在皇帝面前说得圆活动听,婉转如意,方能使此事有成;不然我答应他,皇帝不答应,仍是徒劳无功,倒被人家看轻我不能办事,下次就没人来请教我了。”那何敬卿闻言,双膝点地道:“只要大人肯答应,这件事没做不到的。”金大人本想推却,借此争那人事的,今被何师爷如此恳求,面上逆不过情,只好答应,就说道:“你何必如此,快快起来罢,我准答应你就是了。”

何师爷这才欢喜起来,忙到外面,叫张三背着折匣立刻进去,到二堂下站着。何敬卿重又到书房中,禀金大人道:“现在那个张三,我已叫他伺候在二堂之外,特来请大人的示。大人还是叫他进到里面来,还是出去见他?”金大人虽然因当时下不去脸,一时答应了,仍是满腹疑心,总猜度何师爷必然得了张钦差重贿,所以肯替他如此出力,而一时又没法去透破他。正在踌躇之际,又见何敬卿重又进来,竟已把张三带进里面,心中又加疑心不定,想了长久,想不出计较来,只一味睁着眼呆呆坐着。何敬卿见他不答话,只得站立一旁,伺候他分付。金大人眉头一皱,忽然计上心来,就分付道:“就着他在二堂上见我罢。”说毕,又叫声:“来人!”几个家人在外间间呼唤声,即时走至,半跪在前道:“大人有什么差遣?”金大人道:“取我令箭一枝,去立传护卫军全队来行辕站差,又传衙役三班,带着刑杖,伺候我升坐二堂。”家人领令去了。

不到片刻,只听外面掌号声,知军队已到,家人回禀说:“已把应传兵役一并传到了。”金大人立刻换上公服,踱到外面,升坐二堂。兵役人等呼威已毕,金大人就分付:“带上张三来!”此时济公借瞧热闹,早已混至二堂之下,听得堂上传呼,就暗暗对张三丢了个眼色,又摇摇头,摆摆手,叫他不要惧怕的意思。张三会意,也对济公点点头,然后慢慢上堂。左右站队的兵役呼喝道:“这是什么地方,还容你如此大模大样?快快儿走上去跪着罢!”张三闻言,立住脚跟,索性不走,又故作怒容道:“我又没犯着法,就是到了朝廷之上,也由得我大模大样,没个好催迫我,何况是个巨子的私宅!你主人也不过是个大人,我主人也是个大人,大人给大人都是一样的朝廷臣子,有什么稀罕?今你主人不以客礼接我,到要装模作样。我不给你们主人一般见识,你到还来同我论快慢哩!”金大人在上面见的清切,勃然大怒道:“这人目无官长,竟敢在国家大臣面前高声争辩,那还了得!先给我拖下,重打二百木棍,然后再说。”张三睁着两眼,厉声指着金人人道:“你这人竟敢仗你自己势力,挫辱同寅的人。你只打我,不算什么真本领,你如敢真给我家主人作对,就把我立时杀了,才算你有手段。”金大人被他一激,那里还忍耐得住,就喝道:“我杀你容易得很,像杀个鸡狗一般。”说罢,就在旁边印信架上拔下一枝令箭,分付两旁站着的护卫军:“把张三牵出去斩首报来!”两旁一声答应,走上堂阶把令箭接了下来,一面就有四五个人,上前把张三掀倒在地,用绳如法捆绑。

金大人虽然喝令把他捆绑斩首,他心中并不真要杀他,不过借此吓吓他罢了,只要他自己肯求饶,或有人从旁代他恳求,就要放的。所以把他捆绑之时,金大人暗暗瞧着张三,看他是何容色。焉知张三并不惧怕,仍照平常毫无惊煌之色,心中很佩服他,道:这个铁汉真不怕死,到了这个田地,还是如此样儿,我正要访觅这种硬汉重用他。正在踌躇之际,旁边吓坏了何敬卿,一骨碌双膝点地,跪在堂上磕头道:“大人使不得,这人是由我引进,现在就把他杀了,叫我脸上如何过得去!请大人看我薄面饶他罢。”金大人本巴不得有人出来求情,何敬卿一跪下去,他那里会不答应?只是今天瞧他举动,大非昔比,竟像痴的一般,不知是何缘故,心中十分诧异。就说道:“吾本来定把这东西杀却,以雪我胸中之恨,今何师爷既代他求情,我就饶了他罢。”说罢,就叫护卫军把张三推转。

张三立而不跪,金大人重又怒喝道:“你竟连跪也不肯跪吗?”张三也睁着两眼道:“我是奉着主人命令来办公事,并不犯什么私罪,你先不应该坐堂见我,倒还来责备我!”金大人素惮张大人清廉,本来有些儿惧怕他,方才所以为难张三,是疑心他暗地送贿赂给何师爷,要想把他一吓,吓出送贿赂的实据来。焉知张三并没一句话,就知方才的疑心是冤枉的;此刻又听张三说话理直气壮,句句有理,倒觉自己不是了。忙说道:“你嫌我坐了二堂,所以不肯跪下吗?这是容易的,我就退堂,到里面去见你罢。”说罢,把手一摆,两面站立的人一声呼喝,金大人立刻退堂。至书房坐定,何敬卿带了张三进来,这才照家人见主人礼,半跪在前。金大人细细把前后事问了个仔细,张三也一五一十的说了,何敬卿又在旁边说了几句好话,金大人点头道:“既然如此,吾就积个阴功,给他白辛苦一次罢。只是你回去,须要好好禀覆你家大人,不可忘记了吾的好处。”张三连称不敢,磕头谢了。正要起来,忽听里面一声咳嗽,大叫道:“大人不可答应。”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077回 阻好事虎怅作奸 下丹药厨房觅便

话说金大人到书房中见了张三,问了一番情节,就答应代他递奏折。张三十分欢喜,正要告辞出去,报给济公知道,焉知里面忽然走出一个人来,大叫:“大人不可答应他。”张三吃了一惊,忙抬头一看,只见那人年约三十开外,细白麻脸,颏下还没胡须,头戴乌缎员外巾,身穿三蓝团花员外氅,里村月白领袖,脚蹬粉底靴鞋,两道短眉,鼠目鼠耳,尖鼻大口,一望而知为是个奸猾之辈。他走至大人身旁一站,对大人道:“方才大人问他的说话我都知道,这件事情风火太大,大人担不了。大人给张钦差素没交情,不给他代递也不要紧,何必代人受过?”原来这人姓吴名悦士,是杭州人,也做过一任小官儿,他虽是读书人,而天生就的贪狠狡猾,专一要钱。上司恨他,就把他参了一本,立时革职,只好回转家乡闲住。金大人从外任调做京官,他知道金大人脾气,专一欢喜贿赂,与自己的性情很对,就挽人去钻营着一个幕府之位,在他府中动动笔墨。他自从进了府中,就随时随事拍主人的马屁,帮着金大人敲竹杠,诈骗官民钱财,前后何止数十万金!所以金大人很欢喜他的,说话无有不听他的,计较无有不从他的。到此田地,就装模作势,狐假虎威,专一吓制欺骗,人家送给他绰号,叫做“虎伥”,是说他为虎作伥,吞吃百姓的意思。他听了这个绰号,非但不以为耻,倒反以为荣。每天早上到府,晚上回家,到了府中,就帮金大人设法弄金银;到了家中,就自己诈骗钱财,三年以来,他自己倒也弄的不少。

这天正在府中办笔墨,听得外面呼喝声,知道主人又在坐堂审案,就慢慢儿踱出来。在二堂背后一瞧,见大人正在怒气勃勃,手拔令箭,要把张三推出斩首。他瞧张三是个家人打扮,并不是平民装束,心中诧异道:这人是别地方差来的家人,怎么大人就要把他斩首?待我听着,到底为着什么缘故。就立在暖阁之后,侧了耳朵听着。所以何敬卿跪上去求情,及张三不肯跪下的情形,他都听了仔细。后来听得散堂声,他料定大人必回书房,就一回身,撒腿先跑,跑到书房听着。果然大人随后进来,张三、何敬卿也到了,就听大人问张三细情。他在里面想:这件事攸关张钦差功名出入的,若要他二三万金的贿赂,他要顾着自己前程,不怕不应允。心中顿时欢喜不胜,自言自语道:大人发得这注大财,我也好从旁与闻与闻,得些儿小数。不料正在欢喜之际,只听出口就答应,竟一个钱不要。他一着急,就忍耐不住,一声咳嗽,出到外面,开口就说事情重大,暗暗打动大人的心,叫他不得贿赂,不可答应的意思。

大人一想:你出来的太晚了,我业已答应他。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再要翻悔他,那里过得去?就说道:“我原知道这事风火大大,不容易办理。无奈张大人是我同寅,都是国家大臣,我逆不过他的情面,只好答应他,给他出一番大力。你有什么好意思?”吴悦士道:“吾的意思,这件不好办,大人不可轻意答应。”金大人道:“我已经答应他了,如何再好翻悔?”吴悦士哈哈笑道:“大人太圣贤了。你又不是吃张钦差饭,受张钦差恩的,好办的事,不答应也好办;不好办的事,答应了也不能办,这有什么要紧?我看此刻先叫他退出去静候消息,待我们会议定当再说。如若好办,就给他办;如若不能办,只好回绝他,叫他别寻道路。”说罢,回头又对张三道:“你主人只知道我们大人圣眷隆重,事事好办,不知事情也有轻重的。轻的事自然好办,这样重大事件,我们大人也担不了的。你先出去罢,待吾们给大人议妥了,再来咨照你罢。”

张三一想:这人可恶,他从中阻止,叫我有什么法儿?只好出去给济公商量再说罢。于是就说道:“这位师爷的主见也不差的,小人出去静候消息罢。”于是告辞大人,抽身出外。此时早气坏了何敬卿,上前说道:“大人是国家大臣,以信义为主,既已答应他,那里还好翻悔!”吴悦士道:“你是武人,那里知道其中利害,快出去罢。这事有我们幕府中人给大人出主意,不必你来混账,你去管你自己的职司罢。”金大人道:“不差,何师爷虽然忠心为我,到底你是个武人,不知其中缘故的,你请出去罢。”何敬卿既被他抢白,又被大人说他不知事情,催他出去,心中气的话说不出,只好走出来寻张三。走到门房不见,问门上的人,说已经去了;赶到外面,只见张三正同一个穷和尚在路边说话他。就问道:“张大哥,你同和尚是朋友吗?”张三正要回答,济公先说道:“我和尚的朋友都是大富大贵的人,这般小人,我那里要认识他!”何敬卿道:“你不要认识,怎么在这里同他说话?”济公道:“不是我要同他说话,是他知道我有法术,要求我给他挽回一件大事,许我酬谢三千两,我正盘问他情由。”何敬卿道:“和尚真会法术的吗?”济公道:“会。”何敬卿道:“和尚你莫要夸大口骗我。你若真会法术,东也酬谢你,西也酬谢你;你早富了,何至弄到如此困地,连衣帽都穿的如此破烂?”济公笑道:“你瞧不起我的衣帽吗?我这身衣帽,你们就是出了百万银两也买不到,你莫要瞧不起他。”何敬卿也笑道:“有什么好处呀?”济公念道:“我这衣裳,冬暖夏凉;我这僧帽,名为聚宝;我这草鞋,踏破天涯。”何敬卿听了笑道:“据你道来,你身上的东西都是宝贝了?”济公道:“非但是宝贝,而且是古今稀罕的大宝贝。你如不信,我就试给你瞧瞧。”何敬卿道:“好,你试给我瞧罢。如若真是宝贝,我情愿做你弟子。”

济公就把头上僧帽摘下,往上一丢,直到九霄云里。何敬卿抬头一望,只见那个帽顿时大得遮蔽天,四面放出光华,如万道金光,盘旋空际。霎时,吓的何敬卿倒身下拜道:“圣僧,我有眼不识,多有冒犯。从今愿收为弟子,削发为僧,跟你老人家云游四海,学那长生不老之术。”济公用手挽扶道:“起来起来,我瞧你相貌,还有二十年官运,此刻还不是做和尚的时候。你如若真心要做我弟子,我过了二十年后来收你回庙,给你披剃,现在不必提他。”何敬卿道:“我给人家保镖吃饭,那里就会做官呢?这是圣僧不肯收留我,把假话来骗我。我今天得碰见你老人家,也算三生有幸,那里还肯放马步行?务求圣僧念我诚心,慈悲慈悲罢。”济公道:“我从来没有哄骗人家。我算定我命中应有六个徒弟,现在已收五个,还缺一个,就是你。只是现在还不到时候,须等二十年后,你莫要着急,去办你的职司罢。我要给张大哥商量这件大事,待办成了,好取他酬谢,回去修庙娶妻。”何敬卿道:“圣僧又来了,你是出家人,如何好娶妻?”济公笑道:“我收了有妻子的做徒弟,怎么自己不好娶个妻来玩玩?”何敬卿是个诚实人,不知济公同他打哈哈,他就分辩道:“我没出家时有妻子,一跟师父去做了和尚,自然把妻子丢在家中,不去理他了。”济公扑哧一笑道:“谁怪你带妻做和尚?我是同你玩玩而已。”张三在旁道:“何师爷,你的事总好办的,不必现在先着急。我的事关系主人功名要紧,给师傅商量,你莫要缠扰我们罢。”

济公道:“你也不需着急,你的事我都知道,方才大人答应,横被一个吴悦士出来阻止的是不是?”张三未及回答,何敬卿先说道:“不差不差,真是圣僧,真令人佩服。”济公道:“这件事不要紧,有我在此,包你成功。”又回头对何敬卿道:“你要我收做弟子,你先给我办件事。”何敬卿道:“好,无论什么事,只要我做的到,没有不肯的。”济公道:“你要办这事,须要秘密,不可被人家知道。”说罢,从身边掏出一丸药来,附着何敬卿耳说了几句,敬卿连声道:“是是。”济公就把丸药递给何敬卿,敬卿就纳于衣袋中,济公用手往东一指道:“我们就在前面酒铺中等你,你办完了事就来喝酒。”何敬卿点头应诺,回身走进金大人府中。到门房中一瞧,一个人也没有,他是进出惯的,没有人拦阻他,一直进去,径到厨房中。其时天色傍晚,厨房中正在做菜,向来金大人吃的酒菜最上等,另外炉灶做的。他走进厨房就给厨人搭讪着道:“今天你们做些儿什么好菜孝敬大人?”那些厨子向来给何敬卿要好的,就答道:“也没有什么好菜,不过是些应时东西罢了。”何敬卿此时已到做菜的锅子旁边,用手揭开盖儿一瞧,说道:“这锅子里做的是什么菜?”正要把药丸丢下,不料那厨子已走过这边来了,他防他瞧见,不敢丢了。又走到那个锅子边,想要动手,这边个厨子又走过来,又不好动手,心中焦急道:菜一做好,就要开饭的,此刻不能动手,就没有动手的时候了。正在徬徨无计,忽然外面大嚷:“救火!救火!”一时人声鼎沸。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078回 假火焚何敬卿功成 恨撵逐吴悦土逞凶

话说何敬卿奉了济公之命走到金大人厨房,想把丸药撒在锅子中,焉知眼目众多,厨子不脱离锅子,不得其便。正在心中焦急。无计可施之际,忽听外面人声大震,都嚷救火。那些厨子一闻此信,都狠命的赶至外面,厨中只有何敬卿一个人。何敬卿想道:此时不再动手,更待何时?主意想定,就把药丸撒在金大人的菜锅中,一回身撒腿往外就跑。跑到外面,见众人救火的都已把火救熄回来,四五个厨子也大家一面议论,一面走回来。何敬卿接着问道:“那里起火呀?”厨子道:“东花厅遗火炕沿,致兆此祸。”何敬卿道:“此时已救熄了吗?”厨于道:“救熄了。”内有一个与何敬卿最熟识的问道:“何师爷,你的职司是专一保护大人人口家产的,怎么这一回起火,你只躲在里面,连救也不来一救,是何道理?”何敬卿闻言,脸色顿时发赤,忙回答道:“你们喊救的时候,我刚正肚子痛的很,跑到茅厕去大解。及至解好出来,你们早已救熄,用我不着了。倒难为诸位,这一回代我出力,我明天办下酒菜,专请诸位吃杯水酒,酬劳酬劳。”众人道:“都是大人的事情,大家好出力,何师爷不必这般客气。”说罢,何敬卿一直出了金府,直到酒店中。贝济公正与张三吃酒,他就走上前道:“师傅我来了。”济公道:“你险些儿这个药丸下不成功,幸亏我算的定,在外面用个法术,花厅上起火,你才能彀抽身空闲,搁在东边的菜锅内。”何敬卿闻言,大惊道:“师父真是神仙,怎么我在里面做下的事情,如何就会知道呢?”济公笑道:“再远几千几百里,我也准知道,何况就在这咫尺之间!”

说话之间,店小二早把一分杯筷取来放在桌上,又取三壶热酒来。济公道:“何师爷,你吃了一杯酒就进府罢。此刻大人已在吃夜饭,一吃夜饭,药性一发作,他就立刻要传你进去问话的,你就在府里门房中候着消息罢。倘然大人要寻张大哥,我们准在这里,不见不散,你就到这里来寻罢。”何敬卿领命,吃了三四杯,就立起身走了。走进门房,仍是一个人也没有,他就一挨身坐在一把椅子上,想方才的事,佩服和尚真是仙人,这件事情,十分中必有十二分可靠。不到片刻,忽听里面有两个人狠命的奔出,口中嚷道:“大人有令,叫传何师爷进去。”何敬卿是个粗人,还认是大人要传吴悦士进去,商议方才的事,心中十分着急,自言自语道:他请吴师爷商议,方才已被他拦阻,把已答应的事情,仍是不成功;倘若此刻再请他进去,非但事成画饼,而且还要把苦水张三吃哩!

讵知正在懊悔之际,里面的两个人奔出来,一见何敬卿,即时说道:“好了好了,何师爷倒就在这里,省得吾们奔跑了。”何敬卿道:“你们到底寻吴悦士吴师爷呢,还是寻吾呀?”两人道:“吾们那里要寻他!他已被大人叫进去,当着面痛骂了一顿,立刻开发他,叫他走了。”何敬卿道:“这府中只有一个姓何,一个姓吴的,没有第三个声音相同的。这人既被驱逐,只有吾一个人了。”两人道:“自然是你,大人分付吾们的时候,恐怕吾们有差错,所以连你名字都说出来的。”何敬卿道:“你们莫要弄错,吾方才因为张钦差递奏折的事,几乎受大人唾骂,此刻还是心中乱跳不止。倘然他不是传吾,吾冒冒失失前去见他,他倘然见了吾,想起方才的事情来,吾岂不要被他痛骂?”两人道:“吾们公事办的多,大的小的都不曾差,这种小事那里会差!”

说还未了,只见吴悦士狼狼狈狈的走来,面上气得一块儿红、一块儿白,垂头丧气,背后一个人给他挑着一肩行李。他走到门房中,见敬卿正在给两人说话,他一见就勃然大怒,扑奔上前道:“都是你这混账东西做出来的祸,若没你去勾引张三进来,吾也不必帮着这不知好歹的大人争银钱。今天仇人见面,那里肯放松你!”说罢,就伸着两个拳头,扑面打来。诸位想,他是文人,那里打得过保镖师爷!他两拳打去,被何敬卿只轻轻一躲,就打了一个空儿。吴悦士见打不着他,愈加大怒,回身又照着何敬卿面上一拳打来。何敬卿一伸手,就在他脉窝里一把接住,大声喝道:“你真要给吾打架吗?”吴悦土道:“自然同你打架。吾好好儿的饭碗,吃的安安稳稳,被你得了人家贿赂,勾串张三进来,害的吾到这个田地,吾心中那里肯休息!今天务同你一死相拚,不打出人命不散。”何敬卿道:“你自己多事,干吾什么,倒来找吾?吾也不是好欺的,给吾滚开罢!”说罢,用力拖了他脉窝,往外一送。只见吴悦士往外一跤,跌出有几丈路远,扑通跌在地上,他的鼻儿刚正碰在椅角上,霎时间碰得鲜血直流。吴悦士此时也不觉得疼痛,一骨碌起来,狠命的把浑身往何敬卿怀里扑来。何敬卿见来势凶猛,又把身子往旁边一闪,吴悦士又扑个空,因气力用的太大,一时收不住,往前一撞,又是一跤。又起来,见旁边摆着一把榆木椅子,他就顺手擒在手中,往何敬卿头上打来。何敬卿眼快,身子又便捷,只一闪就闪过了,“扑通”一声,又接下“乒乒乓乓”,何敬卿抬头一看,见那椅子正打在案桌上,那桌上安放的许多碗盏花盆,都被震得粉碎了。

来传何敬卿的两个家人见势不佳,忙抽个空儿往里飞跑,报给金大人知道。金大人自吃了济公搁上药丸菜,一时药性发作,心地模糊,忽然想到张钦差的事,自言道:吾自出仕以来,一味搜括人家财帛,从未做过一件好事,以致怨声载道,人家都切齿怨恨吾。吾现在钱财也搜括得彀了,多要来也不过给子孙受用,吾又带不到阴间阎王殿上去,要他何用?况且这位大人是吾同寅,都是朝廷的大臣,自宜彼此照应,他即使不来托吾,吾也应该给他出些儿力,何况他再三来恳吾的!吾那好仍是从前老脾气,一味的要钱,要了钱,然后肯给他办?可恨这个吴悦士,他自己贪财不算,还要来拦阻吾,劝止吾,陷吾于不义,结怨于同人,这种坏人,要他何用!不如趁今夜叫他进来,骂他一场,把他赶出去。于是立刻分付左右:“速传吴悦士进见!”吴悦士不知底蕴,还以为大人传他,同他商量这事哩,就欢欢喜喜,跟了传呼的人进去。大人远远瞧见,就怒发冲冠,口中咕噜的骂道:“混账东西!狗才奴才!”吴悦士不知缘故,只立在旁边呆着。大人厉声喝道:“贼奴才,你竟敢教吾做这绝子孙灭宗族的勾当,倒还立在吾面前哩,快给吾滚出去!如若慢了,吾就叫人乱棒打出。”吴悦士见势不对,只好急忙退出,自己一想:他既如此没情脸,若要不快走,必要吃他棍棒。于是立刻把衣裳等类放在箱中,有的不要紧没用场的小东西,都弃在屋中不及收拾,又把蚊帐除下,打了铺程,叫了一个挑夫挑着,气愤愤的往外走了。

大人既把吴悦士赶走,一想:何敬卿虽然是个武人,他到一力劝吾办这事,真是忠心爱吾,吾应该就去请他进来,同他商议这件事。想罢,又分付两人去传何师爷。两人临走的时节,他又恐怕吴何同音,误传了吴悦士,又分付道:“吾此刻要传他的是保镖师爷何敬卿,不是方才被吾驱逐的吴悦士。”两人答应去了。大人立起身,在旁边取了个椅子,放在自己坐位的右边,以便待何敬卿进来坐了商量。不料两家人去不多时,就飞跑的进来,半跪在书房阶石上禀道:“大人,外面不好了!吴悦士师爷同何敬卿师爷在门房中打架。”大人一闻言,大怒道:“有这等事,那个寻仇先动手?”两人道:“吴悦士师爷先动手。”大人道:“为什么事呢?”两家人道:“他为大人把他撵逐是为何敬卿师爷的缘故,所以一见就动手。”大人道:“这狗才竟敢如此放肆!你去传五六个卫队到门房中,把吴悦士这狗才锁拿,立刻送刑部去;一面就传何敬卿进来,说吾因事有请,不可迟慢。”二人领命,就飞奔出去,把卫队一传,就六七个人拖着铁链赶至门房,见二人还在打得高兴,即把铁链一抖,锁住吴悦士的颈项。吴悦士道:“吾是师爷,你们竟敢如此放肆!”卫队道:“吾们奉着大人号令,不管师爷不师爷,都要锁的。”正在斗口之际,忽闻外间许多人喝道:“有圣旨到来,快出接旨。”是何旨意,且听下回分解。

第079回 奉圣旨委查参案 黄御史借报冤仇

话说吴悦士在金大人门房中给何敬卿打架,大人知道,立刻分付卫队把吴悦士锁解刑部。正在拿解之际,忽听门外呼喝之声,大嚷道:“接圣旨!接圣旨!”两家人闻声,出外一瞧,见四五个太监骑着马,一人双手捧着旨意在外面等着,两人忙飞奔进禀报。大人闻言,那敢怠慢,立时换上朝服,匆促出来,跪于大门外。太监开读圣旨,原来就为着江水盛涨,飘没居民,张钦差擅动仓谷赈济,被人参劾一本,所以特旨差金大人委派妥员,速往平望镇查办。金大人得了这个旨意,立时谢恩,请太监进去坐谈了一会。太监说:“这件事皇上龙颜大怒,待查实奏闻,须把张大人照例处治呢。”金大人也不加可否,唯唯而已。送出太监,回进书房,何敬卿早已进见。大人接着问道:“你的主意大是不差,吾一身从未做过好事,现在年已半百,心中正要做些儿阴德。张大人的事,吾决意给他代递奏折,帮着他弥缝。只是方才圣旨严厉的很,须想个妙法代他脱罪才是,你有什么计较?”何敬卿道:“吾是个武士,只知保卫大人,余外的事都不知道。”大人道:“你有认识的高明人,不妨把他姓名说出,待吾差人去请来,问问他计较。”何敬卿一想:吾何不趁此时把师父举起来!他神通广大,必能把这件事办得平平稳稳。想罢,就说道:“吾认识的人颇少,只有一个师父大有神通,吾拜了他师父已有多年,昨天他刚正从别地方来,住宿在吾家中。大人如要请他,吾就回去同他一块儿来见大人。”金大人素参禅理,本来欢喜佛教的,今闻有和尚,就喜不自胜道:“吾求了多年的高行和尚,总没遇见,今据你说,这人大有神通,必是个有道的。否就叫人抬着肩舆跟你回去,接他到吾这里来居住罢。”何敬卿一想:他在酒店中同张三在一块儿吃酒,如若被他家人瞧见,明是同张三一鼻孔出气了,如何使得?就回说道:“此人性情古怪得很,不知他肯来不肯来,待门下回去探他口气,如若他肯来最好,要不来,再想法儿罢。”金大人道:“吾这件事务必要办成功的,如何好让他不来?你先去对他说,说吾有大事商量,务须屈驾;如不肯来,吾自己去也不妨。”

何敬卿领诺,忙赶出来。到酒店里一寻二人,并没踪迹,忙问店小二,店小二说是不知,内有一个吃酒的人说道:“吾听二人商议,说这件事不成功的了,不如二人同到平望,见了张大人再说。说罢之时,就由那和尚会了酒钞,出了店门,往东飞奔赶路去了。”何敬卿听到此言,万分着急,自言道:怎么他们就不别而行?吾既在大人面前说了,如何覆命?只得回到家中再说。一路垂头丧气,十分没趣。走到家中,刚要碰门,只听里面笑语声,侧耳细听,声音甚是熟悉,只是测度不出是什么人,忙连声敲门。敲了几下,并没人开门,仔细听听,连人声音都没了。心中大是疑惑,就用脚在门上踢了两下,踢得如雷鸣一般的响,仍是没人答应。自忖道:这必是妻子与人家私通,趁吾不在家中,大家在这里欢聚取乐;今听吾回来,就藏匿了,所以方才听得笑语声,此刻就寂然无闻了。想罢,转到后面短墙下,踊身蹿上墙头,往下一望,见东半间配房有灯火并无人声。他就跳下去,脚踏实地,轻轻走至窗前,用舌尖舔破纸窗,用左眼一望,只见妻子傅氏抱着两岁女儿菊贞,在案桌旁边坐着。他就一脚踏到屋中,倒害的傅氏吓了一跳,开口问道:“你从什么地方进来的?”何敬卿已在暗中瞧明白傅氏并无惊煌之色,就知道他并没奸情,回答道:“吾在前面敲大门,敲了半天没人答应,所以只得从后面墙上蹿过来。”傅氏失惊道:“有这等事?现在前面坐着一个和尚、一个俗家,同大儿玉贵在那里说话,怎么你敲门没人答应你呀?”何敬卿也失惊道:“那里来的和尚?他名字叫什么?”傅氏说:“据他说是在金府左近酒店里来的,因为你在府中,候你不出来,他们酒也吃完,没地方安身,又恐怕大人使唤,不好走远,所以只得先来吾家。幸亏吾家大儿在家,开了门,留他在里面,陪着他们坐着等候你。”何敬卿道:“是了,就是他了,这和尚是什么模样的?”傅氏道:“吾没出去瞧他,不知他是什么模样。”

何敬卿闻言,即时赶到外面客厅中,正见济公、张三同着自己儿子玉贵坐着说话,就抢步上前,口中喊道:“好师父,你倒躲在吾家中,害吾寻的好苦。”济公哈哈笑道:“吾知大人要叫你来寻吾,所以同张大哥先到你府来恭候。”说罢,就立起身来对张三道:“张大哥,你就在此坐坐,吾同何大哥去去就来的。”说罢,头也不回,一径往外就奔。何敬卿在后面跟着,一路叮嘱济公道:“师父,吾在大人面前保举你,说你是吾的朋友,住在吾家的,你见了大人务必照此说话,莫要说是张三请你的。”济公答应道:“吾理会得。”于是一路直到金大人府门。门上早有人接着,就不用通报,由何敬卿领路,直到里书房,何敬卿分付济公在庭中暂立,他自己先进去见大人。大人问道:“和尚来了吗?”何敬卿答道:“来了。”大人道:“快召他进来。”何敬卿答应一声,转身来至门口,用手一招。济公随后踏进书房,见了大人,并不跪下磕头,只两手微微一举,打了一个问讯,站立一旁。大人抬头一看,见和尚身材适中,并不长大,头戴破僧帽,身穿旧布袖,赤足蹬着草鞋,满脸油泥,连耳目口鼻都瞧不清楚,心中先有三分不喜,就问道:“你在那里庙中?上下怎么称呼?为何见了吾,规矩也没有?”济公道:“吾在西湖上灵隐寺出家,人家都称吾叫济颠僧。”金大人闻言,不等说完,就起身拱手致敬道:“你原来就是济颠和尚吗?吾闻得你是当今首相秦丞相的替身,久慕大名,无缘相见,今日不期而遇,实乃万分之幸!”说罢,满脸堆下笑来,就请他炕上坐了。济公是不谦让,也不说话。金大人立刻分付排酒,问济公道:“师傅吃荤还是吃素?”济公道:“荤素都吃。”家人立刻到厨房分付。不一刻已排好,大人就请济公上坐,自己同何敬卿陪着。

酒过数巡,金大人就把张钦差托递奏折,及方才奉着圣旨查办的事学说一遍。济公只做不知,问道:“大人的主意是肯给张大人周旋吗?”金大人道:“自然给他周旋,只是圣意太认真,恐怕周旋不来。”济公道:“不要紧,你先把他妻折递上去再说。”金大人道:“皇上叫吾查办,吾若不查办,是逆了旨意了。”济公道:“不要紧,那边水灾情形都在俺和尚肚子里。你先把张大人奏折递了,然后再把吾扮了查办委员,请皇上召见,吾自能随机应变,必定能做的两面圆通,于大人也不碍情,于张大人也不碍情。”金大人大喜道:“你真能彀办到吗?”济公道:“自然办得到。”金大人道:“既然如此,吾就照你主意办罢。你也不须出去,就在吾府中居住,待办完了这事,吾要同你好好叙叙几天哩。”济公道:“好好。”吃完酒,何敬卿即退出府中,金大人就分付家人预备床帐铺盖,请济公安睡。

一宵无话。到了明晨,金大人先起身梳洗已毕,吃了早饭,换上朝服,捧了张钦差奏折,上轿入朝面圣去了。济公慢慢起身,就叫家人取酒来吃酒。家人取到,济公即时大口肉、大口酒的大嚼起来,直吃到午后。忽报金大人回朝,济公就叫家人把酒席撤去。须臾,金大人进书房,一见济公,就摇头道:“师傅那件事,吾看有些儿不妥呢。”济公道:“为着什么?”金大人道:“吾早上面圣的时候,圣容大怒,当面说道:'张钦差做了朝廷大臣,不知为朝廷爱惜努藏,竟擅专开仓赈济,大是不忠。’吾说:'张钦差这一回事起仓卒,不及奏闻,也有苦心。臣昨奉旨,已委妥员驰往查办,待他回来再说。若果然真有水灾,还可原谅他为着皇上爱护百姓,恕他专擅之罪;如若没有水灾,就是冒赈了,那时再治他的罪也不迟。’皇帝被吾一说,倒有些儿回心了。焉知班中有一个御史叫做黄国华,出班奏道:'臣已差人去探访,那平望地方人民安乐,并没水灾,这一定是张大人的冒赈。’皇帝一闻此言,重又大怒,就把他上的奏折丢在地上不看了,口中不住的骂道:'奸贼!奸贼!’吾吓的不敢再开口了。”济公道:“不要紧,吾先去见那个御史去。”金大人正要回答,忽外面家人禀报:“有贵客进见。”金大人忙起身出外迎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080回 下药茶中仇人报恩 假扮委员天子心欢

话说金大人从朝中回家,正与济公说那张钦差的事,忽然家人报说:“有黄御史进见。”济公道:“吾正要去见他,他倒来了。”见金大人已出去迎接,也就跟出来。走至茶房中,取了一个茶碗放在炉旁,又从身上掏出一个药丸,念了咒语,放在碗中,就取炉水倒了一碗茶。刚正倒毕,那送茶家人已到,济公就把这茶递给他道:“吾恐怕你们没空闲,已给你们代倒要送出来。”那家人千谢万谢道:“到底师傅是出家人,肯不分畛城给人家做事。”济公道:“便的,都在一家吃饭,有什么要紧!”家人取了,举出外去了。济公就在客厅旁边板缝儿里张着。只见那黄御史头戴懈豸冠,身穿五品红袍,腰束白玉带,脚蹬乌缎粉底朝靴,面貌清奇,须长五六寸,飘洒胸前,正与金大人辩论张钦差的事情。金大人再三劝他念同寅之情,将就了些,他只是不肯。及家人送上茶去,他取在手中,立时喝了四五口。方才喝完,只见他霎时之间,两眼发直,济公暗中笑道:“药性到了。”金大人见他神色有异,正要问他,忽见他两眼一睁,对金大人道:“张钦差的事,你到底肯帮着他不帮着他?”金大人道:“吾怎么不帮着他?”黄国华闻言一笑道:“对,吾也帮着他了。那个敢不帮他,吾先把他参一本。”金大人一想:真诧异,怎么顷刻之间他就会改变宗旨,帮起他来?莫非他遇见鬼了?正要回答,又听黄御史道:“吾今昨两天,不知为什么心中糊涂,专一想给张大人作对,要劾去他,此刻方才明白过来。现在你也帮他,否也帮他,他这前程就不用忧了。”金大人道:“不差,你能彀有这个主意,自然张大人子子孙孙也感激你。只是你昨天在皇上面前一力说他冒赈,几乎把吾也连累在内,今天怎么就能帮助?岂不要被人家说你自相矛盾,得他贿赂?”黄御史道:“不打紧,吾自有主意,你只须能一力帮他就是了。”说罢,立起身告辞。

济公见客人已走,恐怕被金大人看出破绽来,忙赶紧跑回书房中。须臾,金大人送客回来,把以上事学说一遍,济公也故作诧异之色道:“真奇怪!真奇怪!莫非张大人行此仁德,不应受此恶报,暗中有神附在这人身上,保护他不成?”金大人一想道:“不差,吾起初到也不想给他出力,后来不知如何一转念间,就立意的帮助他。你说暗中有神助,真有其事的。”济公笑道:“这就叫'作善降祥,吉人天相’。吾闻得张大人一生忠厚,乐善好施,所以也特地跑到这里来给他设法,不想他已有吉人暗中请两位保护他,不需吾和尚出力了。”金大人闻言,也自得意。过了两天,金大人就给济公备了一身衣服,打扮成一个军官,天还未亮,就一同起身,吃了些东西,各坐肩舆,入朝面圣。到了朝房,那黄御史早已在那里等候,见金大人到来,急忙上前问道:“你差往平望查办的差官已来了没有?”金大人道:“来的。”黄御史道:“查的如何?”金大人道:“他妻折上说话,半句也不虚的。果然江水大涨,漂没百姓有数万之多,死的也不少,幸亏他赈济得快,那些百姓救活的极多。吾们幸亏早转了念,一力的助他,不然,这个罪孽就不小了。”黄御史也欢喜道:“吾这两天为了他的事,时时想念,刻刻经心,但愿差官查的不虚,所以连酒饭也吃喝不下。今果然不虚,这是好极了。待西圣时节,吾同你两人无论如何为难,务必一力给他担承才是。”金大人道:“这是自然,不消分付。”

说话之间,只听景阳钟动,敲了三下净鞭,皇帝早已坐朝。朝参已毕,文武分两旁站立,司礼太监立在殿陛之上,高声道:“文武官员,有事出班面奏,无事退朝。”金大人闻言,就出班面奏。皇上问道:“卿有何事奏朕?”金大人道:“臣就为张钦差赈济的事。昨天晚上差官已回,臣叫他随来,现在午门之外伺候召见。”皇上闻奏,就道:“宣他进来,朕要问他仔细。”金大人闻谕,即时退出,重又带着济公进了午门,私下对济公道:“师傅素性不羁,这里切宜谨慎,倘弄出事来,就有性命之虞。”济公点头道:“吾自理会。”

于是一径直到殿陛之上。山呼已毕,即时跪伏,此时济公早把身形改换,皇帝见他面目清奇,就分付抬起头来。济公领命,把头一昂,只见卧蚕眉,丹凤眼,鼻如悬胆,四方嘴,两耳垂肩,有棱有角,虽然须髯不多,出落得天生威武。皇帝开口问道:“你是那里人氏?”济公答道:“臣是这京师人氏,姓刘名香馨。”皇帝道:“你官居何职?”济公道:“臣谬蒙金大人不弃,保举臣做他府中长史。”皇帝道:“好,吾看你相貌非常,必然称职。你这一回去查办水灾,到底怎么样,你须从实说来,朕当重重赏你。”济公道:“臣到平望之时,江水还没退尽,四周百姓人家的房屋都被水漂没,幸亏张钦差的行辕四周都不进水,那些百姓都躲在那里。现在仓谷已将次吃完,张大人正在派人到各处告祟米石,前来赈济,这是实情,并无虚语。以臣愚见,恐怕不但用仓谷,还要大动公款哩。”皇帝闻言,半信不信道:“怎么四周都被江水漂没,惟有他行辕不浸水呢?”济公道:“臣也为着这事颇怀疑心,后来打探得消息,说他行辕中预前来了一和尚,说是西湖灵隐寺的济颠僧,给他作法,所以水到行辕就定了。”皇帝失惊道:“就是济颠僧吗?皇太后前年在他寺中烧香,也曾碰见过这和尚,闻说是罗汉再世,得道高僧。他既肯帮助他施这佛法,必是张钦差的忠君爱国之心有以感之。”

说罢,就在班宣黄御史上前俯伏,皇上立时面带怒容道:“你前在朕前力诋张大人冒赈,到底你个凭据从何而来?从实奏来!”黄御史闻言叩头道:“臣前日得之风闻,冒昧上奏,及至出朝,也就私下派人前去密查。昨晚回来,禀报一切情形,都与刘差官无异,臣正欲来奏闻皇上,给张钦差代伸冤枉。方才因皇上正在查问刘差官,臣未便越奏,还求皇上念臣总是忠君爱国之心,赦臣前日风闻执奏之罪,不胜万幸。”济公不等他说完,又上奏道:“这事也难怪他,他不过为爱惜皇上家的库藏,执之一见,其实并无别故。”皇帝这才罢了,不问下去。

济公又奏道:“臣到平望,打探得这一回张钦差所上奏折,也是这济颠和尚的手笔。”皇上失惊道:“也是这和尚的手笔吗?吾因为前日心中动怒,就把他丢在地上不去看他,现在不知那个人收着?”说罢,就问左右太监道:“前日张钦差的奏折,那个收存的?快去取来。”内有一个太监即时跪下奏道:“这奏折由奴才收着,放在内阁中。”皇帝就分付道:“既在内阁,快去取来吾看。”太监领旨飞奔出朝,不到片刻,早已取到。皇上接来辅在龙案之上,细细展阅,一字一击节,大声赞赏道:“这真是仙人之笔,一字一珠,句句动听。联若早看此奏,即当立时批准,也不必去查办了。”说罢,就取御笔,在后面批着道:

披阅来奏,具见苦心。此次事起仓卒,自宜以百姓为念,权宜从事,不得再拘旧例。一切依卿所奏,所空仓谷,着发给努银二万两,由该地方官立时买补。余另有旨,钦此。

批毕,又叫金大人上前,拟了一道嘉奖旨意,着派刘差官谨敬赍往。拟毕,又对济公道:“你前去见了张钦差,传朕旨意,说朕要见见济颠僧。就着他传谕济颠,同你一块儿进京。”说罢,又分付太监,到内库去取白银一千两赏给刘差官。济公叩头谢恩,金大人也谢了恩,即时退朝。

金大人带着济公回到府中,备酒给济公酬劳。济公仍把衣冠靴带脱下,仍穿了旧衣帽,装出本来面目,方才同着金大人吃酒。金大人道:“这一次幸亏师傅奏对得法,张大人才可无事。不然,非但他功名不保,而且还要追赔仓款哩!只是你方才说济颠僧给他保护行辕,其实暗暗就说你自己,将来如要召进朝中陛见,岂不要穿破?”济公闻言,用手往面上一揩,说道:“大人还认识吾吗?”大人瞧瞧,顿时又改变了身形容貌,连声气都变换了。济公笑道:“吾去见皇帝,照样进去,还会穿破吗?”大人道:“若照这样,不会穿破了,只是太褴褛些,见不得皇上。”济公笑道:“不要紧,只要和尚有本领,不在衣服的好歹。”说罢,酒已吃完,天也已过午了。济公就取了赏赐银两,从金府起身,到何敬卿家中,会了张三,把朝中事细细学说一遍,张三同何敬卿也不胜欢喜。于是立刻起身,赶回平望,于路无语。不一日到了平望,见着张大人,把谕旨请出来,张大人三跪九叩谢了恩;开读已毕,然后行宾主之礼。此时早又接到一道六百里排递上谕,说皇太后有病,速请济颠僧来京医治,要济公大施法术,救治太后。皇上奉懿旨,造大成庙亲迎圣僧,都在下回中发见,此刻暂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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