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功|我的几位恩师
我在10岁以前,受家塾的教育,看到祖父案边墙上挂着一大幅山水,是先叔祖画的,又常见祖父拿过我的手头小扇,画上竹石花卉,几笔而成,感觉非常奇妙。从此就有“作一个画家”的愿望。15岁时,经一位长亲带领,拜贾羲民先生为师学画。贾先生一家都是老塾师,贾先生也做过北洋政府时期的部曹小官,但博通书史,对于书画鉴赏也极有素养。论作画的技术,虽不甚精,但见解却具有非常的卓识。常带着我去故宫博物院看陈列的古书画,有时和些朋友随看随加评论。我懂得一些鉴定知识,实受贾老师的启迪教诲。
我想进一步多学些国画画法技巧。先生看出我的意向,就把我介绍给吴镜汀先生。吴先生那时专学王石谷,贾先生则一向反对王石谷画法的那样琐碎刻露的风格,而二位先生的交谊却非常融洽。吴先生教画法,极为耐心。如果我们求教的人画了一幅有进步的作品,先生总是喜形于色地说:“这回是真塌下心去画出的啊!”先生教人,绝不笼统空谈,而是专门把极关重要的窍门提出,使学生不但听了顿悟,而且一定行之有效。先生如说到某家某派的画法,随手表演一下,无不确切地表现出那一家、那一派的特点。我自悔恨的是,先生盛年时精力过人,所画长卷巨幛胜境不穷,但我只临习一鳞半爪,是由于不能勤恳;其次后来迫于工作的性质不同,教书要求“专业思想”,无力兼顾学画,青年时所学的,也成了半途而废。
我在高中读书时,由于基础不好,许多功课常常不及格,因而厌倦在学校所学。恰好一家老世交介绍我从戴绥之先生攻读经、史、文学,我大感兴趣。这中间的原因是多方面的,这里不及详细解剖,只说我遇到戴先生,真可说顿开茅塞。那时我在十八岁左右,先生说:“你已这么大年纪,不易再从头诵读基本的经书了,只好用这个途径。”什么办法呢?即拿没标点的木版古书,先从唐宋古文读起,自己点句。每天留的作业,厚厚的一叠,灯下点读,理解上既吃力,分量上又沉重。我又常想:“这些句没经老师讲授,我怎能懂呢?”老师看我的点句,顺文念去,点错的地方才加以解释。这样“追赶”式地读了一部《古文辞类纂》,又读《文选》,返回来读《五经》。至今对当时那种似懂非懂的味道,还有深刻的印象。但从此懂得几项道理:不懂的向哪里查;加读一遍有深一步的理解;先跑过几条街道,再逐门去认店铺,也就是先了解概貌,再逐步求细节。此后又买了一部《二十二子》,选读了《老子》、《列子》、《庄子》、《韩非子》、《吕览》、《淮南子》等。老师最不喜《墨子》,只让我看《备城门》诸篇,实在难懂,也就罢了。老师喜《说文》、地理、音韵诸学,给我们选常用字若干,逐字讲它在“六书”中的性质和原理,真使我如获至宝。但至今还只有常识阶段的知识,并未深入研究。先生的地理、音韵之学,我根本没提出请教。先生谆谆嘱咐要常翻《四库简明目录》,又教我们用《历代帝王年表》作纲领,来了解古代历史的概貌,再逐事件去看《资治通鉴》。这粗略的回忆,可以得知戴老师是如何教一个青年掌握这方面知识的有效办法。先生还出题令学作文,常教我们在行文上要先能“连”。听老师讲解连的道理,用现在的话说,就是要求语言的逻辑性;其次要求我们懂得“搭架子”,听讲它的道理,也就是要文章有主题有层次。旁及作诗填词,只要拿出习作,老师无不给予修改。回忆自我22岁到中学教书以来直到今日,中间也卖过画(那只是“副业”),主要都在教授古典文学——从一个字到一首诗、一篇文,哪个又不是从戴老师栽培的土坯中生出的幼芽呢?我这小小的一间房屋基础,又哪一筐土不是经过戴老师用夯夯过的呢?
我最后一位恩师,是陈援庵先生。自从见到陈先生,对知识的面才懂得有那么宽,学问的流派、门径有那么多,初次看到学术界的“世面”是那么广。恩师对我的爱护,也就是许多老学者大都具有的一种高度的热情和期望,是多么至深且厚!陈老师千古了,许多细节中可见大节处,这里不及详写。也有只有老师知、我心知,而文字形容难尽的,我这拙笔又怎能表达出来呢?我作过一篇《夫子循循然善诱人》,写过陈老师的几点侧面和我的仰止之私。这里的篇幅,也容不下再作重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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