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住乡愁】母亲是一条河
父亲是故乡鄂东山山水水之间的一个普通百姓,得益于长期读书、看报、思考的习惯,他像大江大河中一条有灵性的鱼,眼界开阔,吃苦能干,待人处世无不是妥贴有度。
父亲健在的时候,他心善心软又有眼光,他像太阳光芒四射,不仅庇护着母亲和儿女们,甚至还慷慨大方地帮助过无数亲戚朋友、邻里乡亲,因而赢得了好人善人的口碑。
我曾经以为,除了生儿育女之外,母亲最大的贡献就是:几十年默默无闻的土灶大锅厨师和全家人的洗衣工,年年当之无愧的“家庭劳动模范”。的确,那时有了父亲的光辉,母亲身上的闪光点被无情地屏蔽了,甚至连我们做儿女的都会忽视,更不必说外人了。
等到太阳下山了,面对周遭的一团漆黑,我们才会眼里盼月、抬头望月,才会读懂那柔美如水的月光曲。十年前,像铜墙铁壁一样为我们遮风挡雨的父亲,为我们挡住疾病死亡的父亲,竟然像年久失修的万里长城轰然坍塌了……
父亲过世时,母亲在家门口一头栽倒,腰部卡在门口的石阶上,一时晕过去了。醒来后,落下了腰痛的毛病,背部后来渐渐驼下来,有些如弯弓了。前几年,医院做了X光透视,说是骨质有些增生,只能保守治疗。
“宁死做官的老子,莫死讨饭的老娘。”在办理父亲丧事的日子,我的泪雨倾盆大作之后,告诉自己必须强打精神,努力去安慰更加悲伤的母亲。逝者已矣,生者的日子还得继续下去。记不清哪位年长的妇人,劝导我们母子的这两句乡村俚语,在我耳畔轻轻飘过,却永远地铭刻在我的心上。
你千万莫小看农人,哪怕没有读一天书、上一天学,通过口耳相传的老话和俗语,多多少少还能有指导和影响乡村生活,因为那些朴素的人生哲理是颠扑不破的。
妇女可抵半边天。的确,我见过那些母亲早逝或父母离婚的家庭,即使父亲们竭尽全力,也不能学女娲补全破碎的“天”。失去母亲的儿女们,眉目之间多了一份忧伤和无奈,唇舌之间断了母亲的饭菜味道,寒暑之间缺了母亲的唠叨和关切,整个人也明显变得“悚”了……
父亲走后,我曾设想请来母亲到武汉共同生活,换个环境。她犹豫了一下,用低低的声音拒绝了我。她说和残疾的哥哥两个人还能劳动,多少有些农业收入,就算是不种田种地,至少不用自来水、不用买菜,一年也能省不少钱吧……
父亲生前讲过,邻村一位教授接上寡母同住在美丽的武汉大学校园内,别人总以为千般万般的好,而老人每见一回故乡人就会大哭一回:“几住不惯啦,不晓得几欠老屋啊!”是的,活生生的一个人,特别是没出过远门的老人,从他熟悉的环境中如树木一样拔起来,“移植”到异乡的土壤,必须要面对“水土不服”的问题。
一晃十年过去了,母亲身体还是很硬朗。有一年,她电话中说“爱发头昏”、“血压低”等等,医生说气血不足,该补一补。从那时起,我每年都给她备上一些西洋参片,让她长期含服或饮用,尽量多塞给她一些钱“买鱼买肉吃”。妹妹每年送她进口的蛋白粉、钙片等营养品。应该说,老年人补补就不一样,胃口好了,吃饭也多了,电话那头的声音也洪亮了……
父亲在世时,我很少会过问家里大小事儿,轮不上我管什么。只要写写信件,打打电话,不让父母操心就够了。父亲走后的这些年,我每年尽量抽时间回去住一住,特别是清明、端午、中秋、国庆、春节,这是几个主要的时间节点。所谓“每逢佳节倍思亲”,努力不让母亲有过节的冷清和孤寂。
父亲是一座山,我被他高高地扛起来,扛过他的肩头。他用尽平生气力和智慧,支撑着我走出了鄂东那世代生活的小山村,走出了带有他无限父爱温度的视线之外,终于一次次走进了他反复设计的“大学梦”、“硕士梦”、“博士梦”……
而母亲是什么呢?她肯定不是一座高山。在我轻狂的少年时代,我以为超越母亲很简单,似乎是一抬腿就可以办得到的。我从没见母亲读书看报,没见她提笔写字,甚至也不知道她念过几年小学。我也生怕刨根问底,让她会难受。
几十年来,在全家人眼中,母亲就算是唯一的“文盲”。连药物致聋致残的哥哥,根本无法上学,在父亲的长期教导下,他竟能正确书写上千字,写出全村数百人的名字,还能发手机短信,还能陪着我们一起翻翻书报。
母亲是外公外婆的第一个孩子,家门口就是闻一多先生诗中“常年总有半边青天浸在湖水里”的望天湖。按说,江边湖沿人家,日子不会太差。但她同样是一户穷人家的孩子。
今年,我们偶然交流才知道,她那抽烟的毛病,竟然是12岁就开始了,太让我震惊了!她说,那一年胸口痛得厉害,晚上睡不着觉。抽惯烟的外公也给她点一根,试着在烟的刺激下,她感觉好受多了。从此,在外公的宠爱下,她竟然变成了资深烟民。听着这一揭秘,我从中分明品味出了过往的贫寒之家的种种悲凉。
我不会抽烟,也厌恶周围的烟民,连父母抽烟也照样表达过我的“抗议”。特别是,我见不得女性烟民,所以母亲没少听我的“闲话”。大概我从小就习惯了蛮横不讲理,因为哥哥有残疾,我脚下是妹妹,代表家族香火传人的就是我了。母亲年轻时候,还会对我无奈地怒目一下。等我成人上大学了,她听到反对声,立马就掐灭烟头,默不作声。
母亲是全村有名的插秧女能手。人民公社时期,几个插秧好手才愿意搭伴干活,她是争抢的对象,大家一起可以多挣些工分。烈日下,他们手把青秧不停空,双脚水田中往后移步,嘴里还能扯东家长、道西家短,忘情地说笑,忘忽了烈日下的辛劳……
母亲还是当地热心的媒人和接亲的“牵娘”。过去农村的婚姻大事,听信媒妁之言而成的居多。而负责迎娶新娘的两位妇女叫“牵娘”,必须挑选那家庭经济条件较好,儿女双全,又能说会道,会哄着新娘上轿,礼性周到,体体面面办事的成年女性。
总之,母亲在外面是劳动的好手,社交的高人。而一退回到家,她就甘愿后退到厨房一角,做好每天的一日三餐,每天搓洗一两大盆脏衣服,每天要喂饱二三十鸡,喂养一两头大肉猪。农闲之时,母亲还要在门板上浆糊年年裁缝做衣服留下的散碎布条,纳一堆的鞋底,缝制一家人的新布鞋、新棉靴……
在最初没有父亲的日子,我的世界顿时山崩地裂,心中凹陷处,流淌出寒心彻骨的冰泉。我以为家里日后必然是一团糟。没有任何指望和乞求,我只好按照所谓追求理想的路径,一往无前,劈波斩浪。甚至,我也会因为要得到所谓的“进步”,忙碌得忽视起故乡的亲人们,有些残忍,甚至算是极端的自私的行为。
这些年来,母亲远比我想象的要强大得多,家里真的一切安好,她还总牵挂着我和我的三口之家。
我才明白,这几十年来,她以女性的内敛来应对喧闹多变的生活。她像一条沉默的河,接纳和消解了生活中的种种困难和烦恼,她一样是强大得无可战胜,像父亲一样强大有力。
我有一颗不安分的心。等我像流浪的吉普赛人一样,一路从南到北,终于在漂泊多年的北京安下了家,我才能稍许腾出时间和双眼,每周尽量听听电话那头母亲的絮语,每年尽量多次回到故乡浠水,回望人生的原点,深情地和母亲交流和对话。
书法家李瑞涛为散文集题写书名。
如果说父亲是一座山,那我曾经是一只欢快的小鹿,在林间欢蹦乱跳,茁壮成长哟!
如果说母亲是一条河,那我至今还是一条幸福的小鱼小虾,在水中悠游自在,贪婪地沐浴着母愛的碧波,不愿意长大……
(浠水风光照均由周东提供,特此致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