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联的对仗工整是否等同于律诗的对仗工整?聊聊我的一孔之见
先来看这副对联是怎么写的:“以其所有,易其所无,四境之内,万物皆备于我;或曰取之,或曰无取,三年无改,一介不以予人。”
这副对联乃是四书五经的集字联,内容上体现当铺的买卖和宗旨,内容相当贴切。朋友们也都认可这一点。
问题在于,我认为这副对联对仗工整,而不少朋友认为这副对联和对仗不搭边,有不少朋友说:“不管从词性、平仄、重字、音律上,都是对得一塌糊涂,怎么能算对仗工整呢?”
之所以会有这种分歧,是因为这些朋友他们评判对联的对仗标准,其实采用的乃是律诗的对仗标准。
我无法说他们的观点是错误的,但我也不想改变我对于对联对仗的看法。
我始终认为,对联的对仗不同于律诗的对仗,绝对不能够用律诗的对仗标准来要求对联的对仗。
大家都知道,律诗有五言与七言,在字句、押韵、平仄、对仗各方面都有严格规定。
但是,对联的字数不拘,不仅仅有五言与七言,还有一字对,三字对,六字对,乃至字数长达数百字的长对联。
同时,广义的对联其实还包括了对对子。换句话说,一些对联是一个人想出来上下联,而另一些对联,乃是有人出对,有人对对,组成了对子。
所以,对联的对仗在实际操作中,是无法严格按照律诗的对仗来进行评判的。这也是我为什么会有“对联对仗不同于律诗对仗”的观点。
有的人会说,像《笠翁对韵》、《声律启蒙》那样的书,对于对联“对仗”的标准都是很严格的啊。
没错,因为那些书的目的,不在于教导人们写出“合格的对联”,而在于教导人们写出“合适的诗联”。
明白这个区别没有?人家目的在于写诗,而不是在于写对联。
而对联的对仗,事实上没有一个统一的标准。历史上那么多人写对联,究竟有什么统一的标准呢?
并没有,有的只不过是一些专家学者根据律诗的对仗,人为总结出来的一些所谓规律。而这种规律事实上是无法解释众多名联的。
比如说,很多人按照律诗的规律,觉得对联一定是末尾平声的才是下联。
然而,事实上很多对联,所谓的“下联”乃是“上联”,上下联完全颠倒了。
因为一个人脑子里忽然有了灵感,想出一个句子考别人,他是来不及考虑声律的问题,是来不及考虑上联的末尾是“仄声”的。
我们来看历史上流传广泛的大量名联或者说著名的对子,在对仗上经常是不考虑律诗的要求的。许多名联甚至只是一时灵光的闪动。
比如《独醒杂志》记载,有一天苏东坡和黄庭坚讨论书法。苏东坡说黄庭坚的字太过瘦硬,就好像“树梢挂蛇虺”。
黄庭坚反唇相讥,苏东坡的字太扁了,是“石底压虾 蟆 ”。
“树梢挂蛇虺;石底压虾 蟆 。”这就是一个天然对仗的好对子。
黄庭坚和苏东坡这时候并没有想着写诗,随口道来,他们会用律诗的要求来要求对联吗?
然而现代人偏说,这个对子有地方平仄不对仗,不完美,这是什么话呢?
同样的道理,欧阳修知道自己要修《唐书》,对妻子说:“吾之修书,可谓猢狲入布袋矣。”而欧阳修妻子的回答:“君于仕宦,何异鲇鱼上竹竿耶?”
这同样是一个天然的好对仗,你偏要用律诗的要求去说这个对子对得不行,平仄有问题,在我看来,是很搞笑的事情。
还有一种集句联,像王安石就比较喜欢写集句诗,喜欢弄集句联。
如果是集句诗,既然是诗,当然要按照诗句的平仄来。而如果是集句联,其实要求就放宽了。
因为所谓的“集句”,不只是集诗句,还经常是集用四书五经、前人的文章、前人的话语。而话语文章,天然就不会那么妥帖,不会那么符合律诗对仗的要求。
甚至很多时候,就算是集诗句的对联,也是无法找到完全符合律诗要求的对句,出于情意第一的原则,稍有瑕疵的地方也算是对仗工整。
像这种集句联,有人说:“哎呀,这个对联的某某字平仄不对仗,某某词性不对仗,怎么能说是对仗工整呢?”在我看来,这也是很搞笑的看法。
还有一种长对联。由于字数很长,许多时候是无法做到按照“律诗的对仗”来写“对联”的。
以著名的大观楼长联举例:“五百里滇池奔来眼底,披襟岸帻,喜茫茫空阔无边。看东骧神骏,西翥灵仪,北走蜿蜒,南翔缟素。高人韵士何妨选胜登临。趁蟹屿螺洲,梳裹就风鬟雾鬓;更苹天苇地,点缀些翠羽丹霞,莫辜负:四围香稻,万顷晴沙,九夏芙蓉,三春杨柳。
数千年往事注到心头,把酒凌虚,叹滚滚英雄谁在?想汉习楼船,唐标铁柱,宋挥玉斧,元跨革囊。伟烈丰功费尽移山心力。尽珠帘画栋,卷不及暮雨朝云;便断碣残碑,都付与苍烟落照。只赢得:几杵疏钟,半江渔火,两行秋雁,一枕清霜。”
你们觉得大观楼长联对仗吗?大学者阮元认为大观楼长联不对仗,所以他把大观楼长联改为了:
五百里滇池奔来眼底。凭栏远向,喜茫茫波浪无边。看东骧金马,西翥碧鸡,北依盘龙,南驯宝象,高人韵士,惜抛流水光阴。趁蟹屿螺洲,衬将起苍崖翠壁,更萍天苇地,早收回薄雾残霞。莫辜负四围香稻,万顷鸥沙,九夏芙蓉,三春杨柳。
数千年往事注到心头。把酒凌虚,叹滚滚英雄谁在!想汉习楼船,唐标铁柱,宋挥玉斧,元跨革囊。爨长蒙酋,费尽移山心力。尽珠帘画栋,卷不及暮雨朝云,便藓迹苔碑,都付与荒烟落照。只赢得几杵疏钟,半江渔火,两行秋雁,一枕清霜。
大家仔细瞧一瞧,按照律诗的格律,阮元的修改版是不是更加对仗了?
我举一个例子,“北依盘龙”与“宋挥玉斧”的对仗,如果按照律诗的对仗来说,是不是比原版的“北走蜿蜒”与“宋挥玉斧”更加对仗?
可是结果呢,大家都认为孙髯翁的大观楼长联才是对仗工整的典范,而纷纷嘲笑阮元的修改版:“软烟袋(谐阮芸台)不通,萝卜韭菜葱。擅改古人对,笑煞孙髯翁。”
换言之,对联的对仗,事实上是无法用律诗的对仗来框定的。如果大家一定要用律诗的对仗来写对联,那就是像阮元一样钻牛角尖。
好了,扯了那么多,回到刚才的那副当铺对联。如果按照律诗的标准,那对联当然是不对仗的。但如果按照对联的对仗,那么对联就非常经典了。
首先这是一副集四书五经的集句联,这是一个大前提。然后在这个大前提下,这个对联的对仗乃是“以其所有”对“易其所无”;“或曰取之”对“或曰无取”。
换句话说,这是结构的对仗,是对联的一种自对规则,在历史上这种对联多的是。
比如“我辈复登临,昔人已乘黄鹤去;大江流日夜,此心吾与白鸥盟。”
再比如说:“大千秋色在眉头,看遍翠暧珠香,重游瞻部;五万春花如梦里,记得丁歌甲舞,曾睡昆仑。”
再比如说,“陶潜善饮,易牙善烹,饮烹有度;陶侃惜寸,夏禹惜分,分寸无遗。”
以对联的对仗标准来说,这些对联已经是对仗工整了。而如果你按照律诗的对仗,来框定这个对联的对仗,那岂不是关公战秦琼?那为何要写对联而不是写律诗呢?
很多人还说,对联的上下联不能够出现同样的字。可是在这种“各自成对”的对联中,偏偏是这种重复的字构成了对仗。像“以其所有”对“易其所无”,像“陶潜善饮,易牙善烹”。
如果用律诗的要求写对联,那岂不是荒唐?再者说,就连严格的律诗也经常有突破格律之处。
被许多人誉为七律第一的《黄鹤楼》,不知道重复了几个黄鹤:“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晴川历历汉阳树,芳草萋萋鹦鹉洲。 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
就算是律诗,为什么在民间一向流传着“一三五不论,二四六分明”的说法?因为写诗过程中不得不突破标准的格律。
律诗都有出律的现象,为何还要拿律诗的标准来要求对联呢?
要知道,对联是对联,律诗是律诗。
律诗的诗联是对联,而对联不一定要是诗联。这就是我表达的核心想法。
对联毕竟是一种独立的形势,我始终认为,不能够用律诗的对仗标准来要求对联的对仗标准。
两者本来不是一物,怎么不能够用相同的标准呢?
还有人说:“或曰取之,或曰无取,三年无改,一介不以予人。下联第四句前四个字全是仄声,形成四连仄,这也是对联的忌讳,四连仄或四连平只能适应于特殊词组。”
我只想问一句,谁说过对联不能够“四连仄”?你规定的对联规则吗?
对联的迷人,在于对联形式的多样化,可以说短对联,也可以是长对联。可以说原创对联,也可以是集句联。
但根本一点,对联是对联,对联不是律诗。很多人非要拿“犯孤平”、“全仄声”之类的律诗的毛病来挑剔对联,那是拿着鸡毛当令箭。
就像我和朋友说的那样,清代一些地区流行一种比较严格的对联,叫作“诗钟”。这种诗钟,在对仗各方面都符合律诗的标准,然而人家的名字叫“诗钟”,而不是“对联”。
总而言之,我认为,对联的对仗,可以符合律诗的要求,也可以不符合律诗的要求。
对联的对仗是基本分,有它自己的规则。只要是符合了对联的对仗要求,那么就可以称为对仗工整。
而如果对联做到了律诗的对仗,很多情况下,等于是基本分上拿了附加分,观感会好一些。因为律诗的对仗更难一些,写作难度更大一些。
但同时也有不少“附加分”变成“扣分”的情况。比如上面所提的大观楼长联,按照律诗规则去修改,那就是画蛇添足,被众人取笑“不通”。
为什么孙髯翁的大观楼长联一直被认为是对仗工整的典范,我希望朋友们可以想一想。
当然,这都是我的一孔之见。所谓“和而不同”,大家可以有不同的意见,欢迎留言。
但我保留我的意见。因为我看过不少被众人称赞的名联,都是不符合律诗对仗的标准的。
就像是大数据,如果大量对联都不符合律诗对仗的标准,那么这种律诗对仗的标准对“对联”就没有约束力和评判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