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程人的自述 | 为何江湖越老胆子越小了
2020年的这个春节,有点儿特别。因为众所周知的疫情,我基本老老实实地待在上海的家里——自己安全,也不给他人添乱。
这让我想起2002年的那个春节,对我来说也很特别,因为我是老老实实在工地上度过的。
那是上海某石化厂的重点项目,因工期紧迫,石化厂基建处要求春节期间不停工,所有参建单位也都不允许放假。
当时公司在那个项目上的管理人员,除了我,都是来自上海北边的那个“启吾东疆”的小城。
家就近在咫尺,即便那时还只能依靠摆渡过江,但也不过就一个多小时的路程,不让大家回去过个年,似乎还真说不过去。
而我,回家的阻隔并非是48小时的车程,而是你永远买不到的火车票。我需要的车票,似乎永远在黄牛手里。
那是没有12306也没有高铁的年代,我们公司的老大,手里拿的还是让我们艳羡到绝望的摩托罗拉V998。
归途遥远到不可想象,我又是这个项目的技术负责人,恰好还是单身狗,似乎没有比这样的人更适合春节值班了。
于是公司就委派我,带着六十个作业人员春节期间在岗。
那年的大年夜,我们在冬雨中加了夜班。初一一早,我们又列队接受当时还是石油部的一位领导的慰问——他恰好春节返乡探亲。我也因此明白了加班的要义所在。
事后,我们都收到了公司奖励,一个不锈钢脸盆。由于时间仓促外加公司的账面拮据,脸盆上连印个某某纪念的红字都省了。
那是我参加工作的第三个年头,刚刚开始独立做项目技术负责人。
这个延迟焦化装置扩能改造项目,我们其实只是配合上海的一家工业设备安装公司做土建配套工作。
但近百个不同标高控制点,一人多高的预埋螺栓,误差要精确到毫米级,对我来说还是个不小的挑战。
春节过后,项目上遇到一桩棘手的事情。
这个项目有个提升总重近270吨的焦炭塔,需要680吨塔机施作。而这个塔机对基础有特殊要求,现有场地需要进行加固处理。
项目工程例会上业主方提到此事时,设备安装公司表态说他们可以完成这个工作,会后,他们是委托浙江一家市政公司完成了基础加固处理。
我私下在跟项目负责人丁经理谈起此事时,他表达了一点儿疑虑。
他的理由是,上海有个“老八吨”的说法。即上海的地质条件较差,地基承载力不会超过每平方米8吨。
如果这个基础让我们来做,他觉得要打三根桩才可行。现有的方案,有点儿冒险。
当时项目的情形,打桩方案几乎是最不被业主方接受的一种处理方法,因为占用工期太长——虽然那是最稳妥的一个方案。
当时整个项目的氛围就是快上加快,提早投产。似乎项目管理精髓,也是“唯快不破”了。
当然,我们也只是私下里说说,设备安装公司的资质、工程技术能力和工程经验,都远远好于我们。所以在会上,是没有我们这种“小巴腊子”置喙之地的。
我记得焦炭塔罐体是在3月中旬的某天正式吊装的。抬吊时,主吊机吊着塔顶,2台汽车吊抬着塔尾。
当主吊机提升至塔底离地高度约18m时,停止提升,主吊机开始向左(逆时针)回转,准备罐体就位。
结果在旋转了大约2m时,主吊机的臂架突然发生斜向倾倒,本来悬在半空中,直径九米半、高十几米的焦炭塔罐体,直接砸向了旁边钢结构安装平台。
这个钢平台上,有正在进行防腐施工作业的十几名作业人员。有安全带在身上的他们,只能眼看着祸从天降,想逃都逃不掉!
结果,当场造成5人死亡,10人受伤。
事后事故调查发现,其实在基础完成后,机施公司安装主吊臂阶段就发现基础部分地面有渗水和不均匀沉降现象。
但机施公司选择在环形轨道下抽去部分铁墩,改用钢质路基箱,事后证明,这一举措并未消除安全隐患。
这个事件,在当时算是重大安全质量事故,项目停工接受调查,主要责任人被追究了刑事责任。
我们作为配套单位,由于在该项目上使用了上海市已明令禁止使用的毛竹脚手架被罚款2万元——本来我们以为,厂区内使用,是没谁来检查的,能省就省点儿吧。
其实,这个何尝不是一种侥幸心理。
这次事件后,我从施工单位跳槽去了房产开发单位。并非完全因为施工单位工作环境的艰苦,而是觉得作为建筑产业链的下游,施工单位许多工作太过被动。
几经辗转,我于2006年来到上海某开发施工一体的房产集团公司。我所在的项目公司在杨浦区,工程内容是一个滨江综合商业项目。
项目地下三层,属深基坑。工程的难点在于,基坑面积较大,变形不易控制。而且基坑边缘距离内环高架柱基最近处仅13米,小于基坑挖深。
我们是一路小心,结果在基坑挖到基底标高后,委托的监测单位传来监测报告报警:基坑西南角区域,出现桩基上浮!
我们拿到这个报告后,充满疑惑,三十几米的钻孔灌注桩,怎么会上浮呢?报给设计院结构负责人,他也觉得颇为蹊跷,没有遇到过这个情况啊?!
于是等待监测单位的下一份报告,还是如此!随后的低、高应变检测,坐实了原来的判断,个别工程桩出现了断桩。
整个项目的参建各方都坐不住了。大家明白,这意味着什么。按照标准工艺处理,基坑有回填的风险。不处理,万一呢?所以谁也不敢给出结论。
我们马上检视从基坑围护设计到结构设计及施工的各个环节,但也找不出什么特别的质量瑕疵之处。
一筹莫展之际,结构设计单位提出了他们的意见。还是再请专家吧,这回我们去请桩基规范的编制人来出出主意。
大师到了现场,问明情况,反应颇为淡定。他说,这种情况,已非孤例。我们规范编制组,这些年陆续收到了一些关于这种情况的反映。
这不,马上就要实施的新版规范,已经把钻孔灌注桩的构造配筋长度,由原来的不少于桩长的三分之一,修改为不少于桩长的三分之二。
你们项目的这个情况,我的建议是可以进入下道工序,尽快完成基础部分施工,反而更有利于基坑及周边尤其高架桥的安全,也不会对上部结构带来影响……
其实这个想法,跟我们参建各方商讨下来结果基本一致,但没有人能表这个态,因为,咖位不够。
事后的工程实践证明,大师给出的意见是对的,该项目直至竣工交付,各项监测、检测数据都合规合矩。当初的那个小插曲,没有带歪了整个项目的节奏。
然而几年后,我们在南京的一个综合商业开发项目,就没有那么幸运了。
这个当年号称“金陵第一坑”的项目,因为基坑深度深、面积大而备受关注。同样,作为南京夫子庙商圈的第一个“体验型”商业综合体,也备受集团上下期待。
应该说,这个项目主体施工阶段都还顺利。虽然因为挖到古墓停工了近三个月,但整个基坑施工阶段,并没有太多意外发生。
项目的凌乱,来自招商介入后的装饰施工阶段。因为商业总体策划引进了日本的一家商业运营公司,他们对项目的内外装修提出了许多在当时看来,太过异想天开的要求。
开业的时间日渐临近,修改,似乎还是绵绵无绝期。日方运营团队的执拗你无法改变,每项修改,是不能打折扣的。
虽说施工总承包方同开发公司同属一个集团公司,而且老板给总承包公司的定位就是“房产公司最大的工程部”,但是这样几乎一天三改的局面,也是让项目部到处叫苦连天怨声载道。
最后的竣工冲刺阶段,集团公司更是把原本在上海总部的各职能部门人员,全部下放至项目上帮助抢工期。于是,整个项目遍地开花,忙乱,且没有章法。
最终,项目为这种边设计、边修改、边施工的“三边主义”状态付出了代价。
就在开业当天的凌晨,一根在项目中庭临边处、因造型需要补做的钢结构悬挂梁,从四楼直坠入地下二层。
万幸,那是凌晨四点半左右,而因开业潮涌般进来的顾客,还要在近六个小时之后。否则,不可想象……
项目上的参建各方,手搬肩扛,与时间赛跑。终于在开业前,基本清扫了现场。
事后追责,你会发现,每一个巨大错误的出现,都是由一连串的错误累加所致。
由于工期紧张,设计无法对工艺做过多考虑,以为这些会在施工交底环节去弥补设计的缺陷,至少,不会让本已存在瑕疵的设计变得更坏吧?
而到了施工环节,来不及设计深化就下发到班组,甚至都没有进行认真交底。自认为至少,班组总归会按照原设计的要求施工吧?
到了班组这里,本来已经等图纸好多天了,来了图纸,抢过来就做,哪还有时间考虑其他。反正,我是按图纸施工的。有质量隐患?那也是设计考虑不周详啊!
如果事情有变坏的可能,不管这种可能性有多小,它总会发生。这非常符合墨菲定律。
不幸中的万幸,是没有造成人员伤亡。但给直接参建者造成的心理伤疤,却需要很长时间去愈合。
比害怕更可怕的事情,是后怕,日后一想起来,就怕。
我会永远记得工程界的一句老话:国家才是你的第一用户。
别盲从于权贵,因为你犯的错误,最终可能导致作业一线的人员的家破人亡,这是你从事这项工作必须要牢记的社会责任。
在我看来,如果你不是一个内心坚定有原则的人,就不要来做工程技术。因为你的刚愎自用或者唯唯诺诺,最终的后果可能会导致房倒屋塌。
审慎对待那些规范上的黑体字,就是我们常说的“强条”部分。
它不是在小题大做,不要轻率地去尝试用你的“聪明才智”去突破。因为每个黑体字部分的背后,都可能都是一个黑色的故事。
工程技术可能只是自然科学系统的一个小小分枝。但我们与之相比,依然非常渺小。
未知领域,依然太过广阔,我们还远不能穷尽所有奥义。这就像时至今日,高铁仍然不能通到我的故乡一样,因为高寒地区的高铁技术仍未取得实质性的突破。
二十年的工程人生涯,我还远不敢奢谈“老江湖”。但起码,我知道它的深不可测。
每个工程人,都应对待这份职业保有一颗敬畏之心。知道在这个征途上,还有太多的不确定性。
我很喜欢老任说过的那句话:你最担心的事情,就是一定会发生的事情。这可能就是老话所说的“越怕黑,越见鬼”的意思吧。
其实,小时候,我就听过我那没有上过一天学的大姑对此有过更加通俗易懂的表述:你怕孙悟空,他偏偏来个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