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夏夜话(书香ID串串烧之六)
消夏夜话(书香ID串串烧之六)
九、千杯酒禅房闻机
文/航坞樵夫
话说四公子依依不舍辞别梅姑钱塘一众,放舟北上,不到两个时辰,在罗刹江北弃舟登岸,此地同属钱塘县,名为余杭。江之北见大家都有疲惫之色,遂开言道:“诸位兄弟,今日已近申时,且大家均有倦意,依小弟之意,不如找一家客店歇宿一晚,一来将息体力,二来以定行止。”其余三人都说有理。
四人从码头沿着大街边走边看,街面虽然不十分宽阔,但还算平整,地面是清一色的二尺石板铺就。街道两边都是连排的店铺,平房为主,偶有两三间二层楼房,多数店面门口,都有店名招牌,讲究一点的做成木匾,请人题写字号,左下方还有落款,一般的就写个名字,叫得响就成。也有不用招牌的,但在门口挂一件特色成品,比如挂竹畚斗、竹淘箩,人家一看,就知道是一家竹器店。有的挂一两件铁器,比如锄头、铁耙,别人也都知道这里有铁器售卖,甚至可以定制。街道两边店面檐口下面的石板,因为檐头水年深月久在固定位置滴注,已经产生汪凼,远远望去,就像两道界线---这老街,有年头了。连排的店铺每过二十来间,必有一条弄堂从中间隔断,多数弄堂大约半间店面的宽度,有些更窄,仅可容一人通行,如果两人对面交会,必定胸脯贴着胸脯,当地人戏称为“摸-奶弄”。但不要小看这些大小不等的弄堂,一旦街坊走水,正是由于它们的存在,才能有效地隔断火势,不至于火烧连营。四人一路行来,也不觉得性急,此时早已过了市场交易的时辰,街上空空荡荡几乎没有什么行人,那些店铺里的主人望着四人经过,都会注视良久。在一间毫不起眼的铁器铺里,一个四十来岁的红脸汉子,看见四人经过,冷冷地望着他们的背影,眼睛里流出复杂的光芒。
约莫行了两里路光景,在百步之外,就望见檐口处一面赭黄色望子随风摇摆,四人加快步子朝望子行去。走近一看,正是一家客店。
这家客店紧靠一条弄堂,三间店面一明两暗,两层楼房,显得十分气派。中间门楣处,悬挂一块木匾,木匾已成暗红色,四个鎏金大字已经斑驳不堪,活像老年人面孔上的斑痕:“致远客栈”。两侧门柱,挂着一副对联:“送往迎来三代店,平心和气一生财”。看对联的书法,明显和匾额出于不同人之手,书写对联的木板,看上去也没有木匾年代久远。四人正在门口品评招牌对联,里面早已跑出一位伙计,人未到跟前,话已到耳边:“哎呦呦,四位公子难得到此!里面有请!打尖住宿,一应俱全。”江之北问道:“可有上房?”
“有有有!本店可是余杭最大的客栈,临街一进饭店,楼上雅座;后面一进客房,楼下通铺,楼上单间上房;若是过往客商有骡马车辆,沿弄堂走后门,有偌大一个院子。请!请!”
四人抬脚进店,伙计侧身前面引路,将到柜台,伙计拖长声调招呼:“来啰---公子四位—上房四间----”然后转身面对四人:“四位公子,小人先引公子到客房,然后再到雅座用餐如何?”江之北说声好,大家跟随伙计穿过中堂,经过天井甬道,来到第二进楼上客房。客房开间却比店面要窄一些,同样的地基,客房建了四间,而且中间用过道隔开,一共八个上房单间,房屋深度倒是足够,里面一床一柜、一桌两椅,还有一个放面盆挂毛巾的木架子,却不显拥挤,而且每个房间都有窗户,两扇对开的木窗,虽然陈旧,却颇为干净。伙计先引四人到一个房间,问过大家满意,然后一一带到各自房间。江之北递过一锭银子,吩咐伙计:“银子先交于柜台,房钱饭钱一并算,只要我等满意,不会令你失望。”伙计听得此话,再看看四位公子的气派,满心欢喜,忙不迭答应:“多谢公子!多谢公子!保证让公子满意。”
“好了,你去吧,吩咐前面,治一桌酒菜,但有时鲜,不拘荤素。我等半个时辰后即来用餐。”
“好好!小的马上叫人给几位公子送来汤水,请公子们洗漱。”
江之北等四人来到楼下,伙计早已等候在甬道,引他们从柜台旁边的楼梯上楼。此时已是酉正时分,楼下大堂,已有几桌客人在喝酒用餐,千杯酒用冷眼一扫,见这些食客以本地商人为主,有几个不像本地人穿着,也都是走南闯北的行商,没有官场衙门的公人。
伙计带他们来到楼上一间包厢,推门进去,却见一架四叠屏风,四扇木框内绷着青罗,青罗上画着梅兰竹菊,倒也平常。江之北冲伙计微微一笑,伙计连忙弯腰赔礼。屏风后才是桌椅。一张八仙桌居中摆放,四张高背木椅分占四个方位,想必另外四张已经被伙计移到旁边包厢去了。江之北面朝屏风坐了主位,千杯酒与他相向坐了客位,笑春风和莫凡分坐左右。伙计见他们落座,问过酒水,转身下楼。
不一会送上酒菜,原来四人叫伙计现开了一坛三年陈女儿红。四色冷碟却认识三样:盐水笋尖、桂花蜜汁藕片、酱斑鸠脯,还有一样冷菜看上去黏糊糊、闻起来有一股酒糟香味,不知是什么东西。伙计眼尖,早已看出四位公子疑问,赔笑介绍,语气中却隐隐带一股自豪:“公子们可能是第一次来,难怪不识这道冷菜。这可是本店独家秘方,出了本店保证你没见过。这叫酒酿玉虾——请拨开上面酒酿。”江之北依言,用筷子拨开上面酒酿,里面果然是一盘虾。这个虾也是与其他品种不同,颜色是全白的,似乎半透明,个儿比一般青虾小许多,只有两三粒米饭一般大小,每一个虾的大小几乎一模一样,平时从未见过。只听伙计又在介绍:“这个虾是本地独有,官人们叫玉虾,我们老百姓叫饭子虾,只有这么大,对水质要求极高。这个酒酿,是糯米发酵,也是专门为此做的。这个厨艺是本店秘方。”四人闻言,纷纷下箸。果然,此味当真平生第一遭:虾未入口,先闻糟香;玉虾之鲜美,与青虾何啻天壤,又不为酒味所坏;虾壳极薄,螯极软,可以整虾落肚;若有细心,又长得一副整齐贝齿,使出嗑瓜子的水磨功夫将虾壳理出,则虾肉之鲜美、口感之滑爽又倍增矣;若虾与酒酿共食,则又是另一番风味了。大家一边品尝一边赞叹,竟然将陆续上来的热菜忽略了。伙计还要介绍,江之北将他阻止:“今天品尝此等风味,不虚此行,你先退下,不听呼唤不可进来。”
“是,是!公子请慢用!”说完,伙计转身出包厢,轻轻带上木门。
待伙计离去,江之北对三人言到:“我等身怀密技,只待货与皇家,到时候封妻荫子光耀祖宗,也不枉了此等身手。据上次樵夫所说,京城游走荐举之事,西北师与钱塘师自有安排,并非朝夕之间可以停当,当假以时日。我等正可趁此期间游历江湖、寻访高人,古人云世事洞明皆学问,不知诸位意下如何?”
“弟也有此意,”笑春风接口道,“我等虽有满腹诗书,但江湖经验正是不足之处,欲展鸿途,须得历练。”千杯酒与莫凡二人,也都赞成此议。笑春风又道:“既要历练江湖,我等四人同行太过招摇,不如分头而行,约定时日,在京师取齐。”
江之北道:“此议正合愚意。明年正月十五,京城必有元宵盛会,我等正可见识一番,在正月初十日午时于大庄严寺山门口取齐,诸位以为如何?”三人纷纷赞同。江之北起身,举起酒杯,对三人道:“明日分别,望诸位兄弟各自珍重,他日重逢,方遂青云之志!”三人也都站起身来,举杯一饮而尽。
此时,在一楼大堂靠墙的一张桌子,一位四十来岁的红脸汉子独自一人正在自斟自酌,桌上,一盘兰花豆。
一夜无话。次日睡到日上三竿,四人陆续起来,伙计早已在楼梯口等候,上面一有动静,即刻送上热水,伺候四人盥洗停当,又将早餐送到各自房间。江之北问过食宿费用,伙计说柜台尚有一钱二分结余。江之北手一挥,都赏了伙计。伙计自是千恩万谢,恭恭敬敬送四位公子出门,一直到看不见背影,才欢天喜地转回店里。
弄堂口,一个红脸汉子歇着一担木柴,正在休息。
四位公子出得余杭,在路口分别,各奔东西,也约不定各自路径,只记得明年正月初十这个日子,长安大庄严寺这个地址,暂作无根之萍,随波逐流。
花开几朵,单表一枝。却说千杯酒,于昨日饮酒之时已经有了主意,要去同安郡寻访姑母。早年曾听闻祖母说起,自己有一位姑妈,比父亲大两岁,在父亲两岁也就是姑妈四岁那一年,因为父亲常年生病,看了多少医生都不能根治,后来听信了一个算命瞎子的话,说是姐弟俩八字犯冲,如果两人在一个屋檐下,不出三年,必有一人夭折,想要保住性命,必须离得越远越好,最好永不见面。祖父祖母一听瞎子的言语,越想越怕,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决定将女儿送人。过了几天正好有一个行商来贩卖山货,听说此事,向祖父母提出要领养这个女儿,说自己娶妻五年没有生育,定将此女当做己出看待。祖父母想想万一瞎子的话当真,两个孩子必失一个,这样也算是放她一条生路,至于后果如何,也只好听天由命,就找地保作中,立了一个文书,将女儿送与行商,也不要他什么酬劳。倒是这个行商欢天喜地,如同得了一个宝贝,将随身的山货全部送与祖父母,只要了一点回家的盘缠,带了双方立下的文书就回家了。祖父母看看行商的态度,也放心了几分,不像是贩卖人口的歹人。后来年岁一多,当时那张文书不知遗落在哪里,只记得同安郡这个地名和那位商人姓徐名大林。父亲对这个姐姐已经没有一点印象,祖父母也逝世多年,只是在晚年才说过这个事。
一路无话,千杯酒来到同安,这可真是大海捞针,要凭这么大一个地名和一个不知真假的行商姓名,来寻找一个四五十年前被人领养的女孩,谈何容易?好在千杯酒也是抱着必定失败的心思来做这件事,本来就不做成功的打算,反正自己漫无目的飘泊江湖,就顺便来打听打听,不成功是常理,成功了才是天意。这样寻访了二十来天,一无所获,也就慢慢死了这条心,转而关心起名胜古迹来。
这一天来到舒州境内天柱山。这天柱山原名潜山,因一峰如柱独参苍穹,故名天柱山。天柱山奇峰怪石、苍松翠竹、雾潮云海、飞瀑清泉,端的是洞天福地,据说有孔雀坟,焦仲卿刘兰芝合葬于此,有胭脂井,大乔小乔曾在此井照影。更有一般庄严处,史书明确记载当年汉武帝南巡,曾封禅此山为南岳。有一首西江月,单道天柱山的好处:
石怪松奇洞杳,泉幽雾缈云浮。千峰豪气一峰收,天柱独参星宿。
孔雀坟前悱恻,胭脂井底风流。当年汉武敕封酬,南岳名声已久。
俗话说得好,世间好话书说尽,天下名山僧占多。天柱山如此风光、如此名气,这释道两教,岂有不争不占之理。因此上寺庙道观不在少数。
千杯酒信步而行,游山玩水,这一日看见山坳处隐隐一座佛寺,心想既到此处,不妨进去瞻仰一番。来到山门前,抬头看见一方木匾,上书般若寺三个大字,知道就是寺名了。看规模并不大,建造年代也并不十分遥远,大门紧闭,边门洞开。就抬脚从左边边门进入。
天王殿并不宽敞,想必两边还有偏殿,千杯酒也无心逗留,见殿内无人,就打算穿殿而过。刚刚走到弥勒佛像背后,却见一个眉清目秀的小沙弥迎面走来,一照面,小沙弥双手合十,低眉敛目,念一声“阿弥陀佛。”千杯酒也学他模样,双手合十念句佛号。沙弥道:“请问施主是烧香还愿还是游山玩水?”千杯酒答到:“小生游山到此,进来瞻仰宝寺。请问师父上下?”
“阿弥陀佛,岂敢岂敢!小僧还未受具足戒,不敢称呼法名,施主称呼开心豆就是了。”
千杯酒听小沙弥自称开心豆,登时觉得有趣,想来这个小和尚平素随机应变逗人开心,有意逗他一逗:“《金刚经》言,过去心不可得,现在心不可得,未来心不可得。不知师父开的是什么心?”小沙弥闻言,不假思索,随口答道:“《道德经》言,圣人无常心,以百姓心为心。”千杯酒一听此言,颇出意外,想不到这个小沙弥反应如此敏捷,有意与他斗口调笑:“你一个小和尚,怎么念起道家的经典?”
“施主你一个儒家书生,怎么念起佛家的经典?”此话更让千杯酒暗吃一惊,真想不到他信手拈来,以子之矛攻子之盾。不觉哑然失笑。
沙弥手势一摆,“请施主入内随喜。”说着,就动身引领千杯酒来到一个天井。说是天井,其实颇为宽阔,是第二进观音殿的道地。这观音殿飞檐翘角,颇有气势,看得出来,寺院护法必定得力。此时观音殿内正有和尚在做法事,“南无大悲观世音”的唱念一声声传来。千杯酒闻声暗喜,心想机会难得,有意难为一下这个开心豆:“请问师父,这好好的南无二字,怎么到了你们和尚嘴里,变成了那膜?”说完,看着开心豆咧嘴而笑,有心看他难堪。
哪知开心豆闻言,一不张嘴结舌,二不皱眉挠首,竟是随口作答:“阿弥陀佛,这个说来还与施主有关。”
千杯酒好奇心顿起,和尚念佛,怎么会和我有关?随口问道:“此话怎讲?”小沙弥似乎知道对方有此一问,侃侃而言:“你们书生,好好的于戏二字要读作呜呼,书生一呜呼,和尚只好那膜了。”
千杯酒哈哈大笑,这个小沙弥,不但伶牙俐齿,更兼腹笥丰厚,正是一颗名副其实的开心豆。与他一番调笑,连日来心中沉闷一扫而空。因观音殿内做法事,闲人不得入内,开心豆带千杯酒绕过观音殿,从西厢房僧寮前面道路来到第三进。这个寺院年代未久,一共只有三进,这第三进只有一间二层小楼,就是藏经楼了。千杯酒随开心豆进入楼内,看里面藏书也只平常,并没有名贵的善本。随意瞻仰一番就转出楼来。
藏经楼边上有一条石板小路,宽约二尺,石板两旁的青草,反倒遮住了石板将有一尺。千杯酒见这条小路通向藏经楼背后,随口问道:“后面还有么?”
开心豆一改刚才的伶俐,有点难色。千杯酒见状,好奇心发作,一发追问。开心豆道:“出家人不敢打诳语,后面是师父们闭关的禅房,所谓禅房,其实只是一个天然山洞,因为住着一个闲人,师父们已经有两年没有闭关了。施主不必关心,没有什么好看的。”
寺庙怎么会住着一个闲人?千杯酒大惑不解:“请问师父,是怎样一个闲人?可否告知一二?”
“嗯,其实说也无妨。两年前,寺里来了一位施主,大约六十来岁,相貌奇丑无比,听口音,也不知道他是哪里人氏。但这个人竟然知道方丈大师法号,单独拜见了方丈大师。当天方丈大师吩咐,将后面这一间石室给这个人住,只要供他一日两餐,不必管他,也不要去打扰他。因此师父们猜想一定是个带发修行的头陀。这个头陀自从住下后极少出来,即使出来也不和人说话,晒一会太阳就回到洞内,至今已有两年了。”
“哦,原来如此。小生今天左右无事,就到后面看看这间禅房。”
小沙弥也没有为难,带千杯酒来到洞口。
石洞看上去很平常,洞口宽约三尺,一扇半旧的木门挡住洞口,周边荒草萋萋,如果没有人说破,看不出里面有人居住。两人尽量放轻脚步,以免打扰头陀修行。千杯酒正在遐想里面到底是怎样一个奇人,洞内却传出几声粗重的喘气声。千杯酒久练内家功夫,一听便知不妙,看看旁边沙弥,却见他毫无反应。转念一想便即明白,沙弥没有练过内家功,听不到喘气声而已。于是嘴巴凑近沙弥耳边,悄悄问他:“你有没有听到里面喘气声?”沙弥一脸茫然,低声回答:“没有啊。”
“听他喘气声,这个人非常危险,你不妨凑近洞口去仔细听听。”为了让沙弥相信,千杯酒让他自己去证实。沙弥依言靠近洞口,果真听到里面一阵阵粗浊的喘气声,偶尔还夹着一声呻吟。他不敢做主,回头看看千杯酒,目光中明显带着问号。千杯酒叫他离开洞口,自己靠近木门,曲起食指中指,在木门上重重敲了三下,开口询问:“学生冒昧,请教禅房内高贤,不知能否入内拜见尊颜。”为了引起洞内之人的注意,千杯酒在说话时用上了三成内力,旁人听不出来,只要是练过内家功夫之人就能听出来。
果然,不到半刻钟,里面传出声音:“请……进!”听得出来,为了说出这两个字,这个人是积聚了浑身的力量了。千杯酒朝开心豆做出一个禁言的手势,用手指指地下,叫他不要走开,拉开木门,钻进石洞。
刚进洞,眼前一片漆黑,千杯酒不敢贸然深入,侧身靠在洞口,闭上眼睛,过了大约一刻钟,慢慢张开眼睛。这时洞内的轮廓可以看清,只见一个人样的东西倚着石壁,不见面目,但见长发垂到胸部,曲腿坐在地上一堆被絮上面,双手捧着胸口,上身躯干向前蜷缩,样子十分痛苦。
千杯酒不敢怠慢,慢慢摸索着靠近他左边,左手拇指和中指分别摸到他左手的外关穴和内关穴,右手手掌摸到他背后大椎穴,不敢一下子用力,慢慢地将内力透过掌心传入他大椎穴,左手拇指中指微微用力,轻轻揉动内关外关。过了半柱香的功夫,那人呼出长长一口浊气,气息终于顺畅了。
“多谢…活命之…恩!”那人终于可以开口说话了。
“小生贸然出手,打扰大师清修,还望见谅!”说着,千杯酒放开了自己的手掌和手指,他知道,对方已无大碍了。
“嗯….嗯…..见谅”那人似乎跟不上说话思路,千杯酒不知如何接口。那人缓缓抬起双手,撩开自己的长发,露出面容。这张脸真把千杯酒吓得不轻,虽然在洞内光线不是很好,但狰狞面目还是一览无余:额头一道刀疤将左边眉毛斩断,右脸颧骨处铜钱大小一个凹口,看来是被剑或者枪尖挑掉了一块皮肉,从鼻梁到左边上嘴唇,斜斜一道锯齿印,真不敢直视。好在那人又在说了:“你….年轻人….很好。”这些没头没脑的话让千杯酒很不适应,其实他不知道,这个人两年来不怎么说话,说话已经有点不连贯了。听他夸自己,总还是要回答一下:“谢谢大师夸奖,小生惭愧。”
“你是哪里人氏?到此何干?”
千杯酒听他突然之间盘问自己,而且语气生硬毫无礼数,心内不悦,本想发作,转念一想,此人久居洞穴,无人交往,难免与常人不一样,想到此处,还是将自己的大致情况告诉与他,当然,那些不足与外人道的东西自然隐去不谈。
“很好….很好…..”那人听完千杯酒的介绍,只是不停地叫好,“门口….有人。”那人说话不连贯,思路还是很清楚,突然说出此话。
“是,有人,寺里的沙弥,带我来的。”千杯酒尽量照着对方的节奏说话。
“叫他进来。”这个人虽然刚从痛苦中缓过来,说话也刚刚利索起来,但无形中自然透出一股威严。千杯酒到洞口招招手,示意开心豆进洞。
“阿弥陀佛!”开心豆朝那人合十问讯,口称佛号。
“你跪下!发誓,今日所闻,但入你耳,不出你口!”那人一见开心豆进洞,就让他发誓,却不让千杯酒照做。开心豆看看千杯酒,迟疑着跪下发誓。
“你等可知望月将军?”那人等开心豆发誓完毕,就问出这么一句无头无脑的话来。开心豆茫然不知回答,千杯酒却说:“学生听说过望月将军。”
是啊,大名鼎鼎的望月将军,只要稍微关心一点国事的人,怎么会不知道呢?这位将军长年镇守边关,威震突厥,在他戍边之处,突厥不敢犯境十余年。将军本姓陈,有一年中秋之夜,将军诗兴大发,挥笔写下一首绝句:
举首长安月,清辉万里同。
丹衷朝帝阙,跃马驾鹏风。
这首诗传到帝都,圣上听到后随口吟了一句:望月将军欲借风。吟完龙颜大悦,群臣山呼万岁。从此望月将军之名不胫而走,反而无人再称呼陈将军。三年之前,在一次与突厥的会战中,中了敌军埋伏,壮烈阵亡。
千杯酒将这番话叙述出来,只听得开心豆连声念佛,长发人喟然长叹。
“是啊,当年何等威风,老夫….老夫便是望月将军。”
“啊?!”一闻此言,千杯酒和开心豆两人都是大吃一惊,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是的,今天机缘凑巧,老夫便将其中缘故告诉你们两人,要不然就要带到棺材里去了,这位公子,你我萍水相逢,但我一见如故,愿倾心相托。你这个小和尚,看你也是有福之相,为了你的安全,我才要你发誓,今日之事,不可透露一字。”那个洞内之人,居然思路清晰,说话也流利了。
千杯酒听他说倾心相托,恐有不便,拱手作礼:“小生….”
“嗡…………..”未等千杯酒说下去,望月将军突然一声龙吟。千杯酒但觉气血翻滚,连忙吐纳运气,待到气息平复,看见旁边开心豆已是昏倒在地。正要出手相救,望月将军开口阻止:“不必施救,半个时辰之后自会复原。我也是为他好,有些事还是不知道最好。”听他这样说,千杯酒才知道是望月将军有意阻止自己报出姓名。只听将军继续说道:“你们只知道老夫三年之前中了突厥埋伏阵亡,其实事情没有这么简单。老夫久在边关,岂会不知突厥伎俩,当年朝廷派来一位靖边将军,率二十万大军征讨突厥,意在一举肃清突厥边患,这位靖边将军也是一员宿将,老夫对他当然信任有加,何况圣旨写得明白,要我服从他的调度,老夫自然是全力配合。开始打了几个小仗,双方互有胜负,我方胜多负少,但没有伤到对方筋骨。靖边将军想出一计,要我五万兵力做诱饵,引诱对方大军进入西山石谷,然后两面夹击,全歼突厥大军。我知道这是一条险计,但险中取胜,也是兵家所为,再加上他是主帅,因此欣然服从。”说到此处,望月将军稍微停顿了一下,双眼透出一股怨毒的光芒,缓一口气,才继续说下去。
“突厥大军果然尾随我五万人马进入西山石谷,但意外出现了,说好的两面夹击,不是我和靖边将军夹击突厥,而是在西山石谷的另一头,埋伏着另外一支突厥军队,我们五万儿郎,被他们包了饺子,从头到尾,靖边将军的人马就没有出现。我到此时,才知道他是内奸,目的就是借这次出兵除掉我。我说此话,还有一个证据,当时,对方主将看到我被夹击,得意忘形,说出一番话,望月将军,你果然来了!由此看出,他们是预谋的。”
“我知道已经没有生机,但不甘心被宵小暗算,更不甘心内贼猖獗,奋勇杀出重围,我的一名副将紧随我后。两人来到一个僻静处,那名副将也已看清形势,对我说,将军,今天他们对你势在必得,你将盔甲还给我,只要看到你已死,他们就会放松警惕,你才有机会脱身进京,揭露内奸。”这场战争虽然在三年之后从将军的口中转述出来,依然把千杯酒听得汗流浃背,不敢打断将军的叙述。
“我想也只有如此,”将军继续说道,“没有和副将客气,立即将自己的盔甲换给他,自己从战死的敌人身上剥下一套战服,打扮成敌军士兵的模样,脸上用刀划开皮肉,毁掉本来面目,乘机逃离战场。”
“我在附近潜伏下来,不敢回营,因为我知道,回去就只有死路一条。我只有静观其变。果然,半个月以后,突厥大军不战自退,将我五万大军的首级送给靖边将军冒功,他也班师回朝。”
“我隐姓埋名,尽量改变原来模样,潜回京师已是半年以后,从民间得知,靖边将军回京后,将我说成英勇阵亡,朝廷追授我武威将军谥号,倍极哀荣,而他自己,因为靖边有功,已经荣升兵部侍郎。”
“我知道这个仇是无法报了,谁会相信我空口无凭的话?因此只有隐忍下来,躲到这里装聋作哑。这两年当中,我已经把当时所有的情形写在一幅白绫之上。”说到此处,望月将军竟然向千杯酒磕下头去,千杯酒被吓了一跳,措手不及,连忙扶起:“将军何故行此大礼,折煞小生了!”
“我自知大限将到,像你们刚才看到的情形,三个月前已经出现,近来发作的间隔越来越短,一天当中有三四次,随时都会一命呜呼。我死不足惜,只是五万儿郎的冤仇还着落在我身上,内奸还窃居高位,今天是天之大幸,送公子你来到我身边,使我使命有托,死而瞑目。”
“将军何出此言!看将军神朗气清,怎会有此一说。”其实千杯酒也知道,望月将军命不久矣,只是不忍心说破,只好这样安慰于他。
“公子有所不知,老夫自知时日无多,刚才施展龙吟功已是强弩之末,现在不过强聚气力,回光返照,老夫性命,就在呼吸之间。”说完,不等千杯酒开口,从身上解下白绫,掷给千杯酒:“快快藏于贴身之处,五万儿郎之仇、为国锄奸之职,老夫就托付于公子了,”千杯酒要开口,望月将军立即阻止,“不必多言,来不及了。这里主持,是我同乡,他只知道我身份,不知其中曲折,为免灾祸,在我到来半年后,我叫他云游四方去了,不会再回这里。这个沙弥,马上就会醒来,如何应付,公子自有办法。”说完此话,又要向千杯酒磕头。这一次他的动作缓慢,千杯酒立即出手去扶他。就在千杯酒扶着他的这功夫,望月将军微微一笑,闭目而逝。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