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些事要问你
也许我们从前都想错了,米欣不是那样的人,他只不过有时候显得笨拙而已。他的笨拙也全因为出于善意的不当表达。米欣遇到每个人都愿意打招呼,他喜欢每个人,他的眼角里时常流露笑意。其实他大可不必那样做,他完全可以为自己戴上一个冷漠的面具而后置身事外,但他似乎总是喜欢用一些奇怪的方式做一些莫名其妙的事。
比如他对讲座中因来迟而没有座位的河东说,我本来应该给你留一个座位的。河东面无表情地从肥大流油的黑脸上挤出一声哦。后来河东和人埋怨说,米欣真是一个虚伪的人啊,他肯定没想过我,还装作为我留一个位置。当然,我们也不能说河东不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一次柳哲问他图书馆在哪里,他竟然不惮其烦地引着刘哲转过两个街角,又穿过一条马路,在望见图书馆时依然坚持将柳哲送到图书馆中,并且告诉他说门在哪里。在做这些时,米欣也感到自己太过殷勤了,但他一边这样难为情地这样想,一边又那样做了。他几乎不能协调自己的动作和语言。
米欣和茉莉吃饭时候,茉莉说她想喝茶水,于是米欣探出手去拿远远的铜质水壶,但水壶把手太过光滑,水壶侧着倒下去,水漫过桌面,洒到茉莉身上,茉莉急忙站起身,米欣终于将水壶正过来,拿餐巾纸擦拭桌面。吃完饭后,茉莉说她要结账,米欣说他要结。茉莉以二分之一秒快于米欣先将钱交给服务员。米欣的脸上显出惊讶过度的神情,他张大嘴说你竟然这么快就伸出了手,你一定是练过咏春吧。出门时候,米欣请茉莉先走,茉莉让米欣先走。米欣说,女士优先,还是你先走吧。茉莉说,你的脚已经迈出了半步,还是你先走吧。米欣说,尊贵的女士,我怎么敢走在你前面呢。茉莉气鼓鼓地走出来。
后来米欣邀请茉莉一起吃饭时,茉莉拒绝了他。
米欣走在路上,遇见了走在一起的丽娜和家辉,他已经知道他们俩的关系非同寻常了。因为在遇见他之前两人手拉着手。米欣用欣赏名画一般的眼光凝望着他俩,他说,你们可真是郎才女貌啊。你们要去哪里呀。家辉说去公园散步,米欣说我也正要去那里,我们一起去玩吧。他时而走在两人左边,时而又走在右面,像是电影里一个跑龙套的。米欣对他们说,你们将我当作空气好了。丽娜说,我们走累了,想去街角的咖啡店喝一杯咖啡,你去吗。米欣朦胧知道这是他们想要共享二人世界的托词,但他不知怎么搞的,也许是犹如不能平衡自己的身体一般无法进行口头的拒绝,竟面红耳赤地答应了丽娜,说我也去。一言既出,驷马难追,米欣只得继续说,正好有些口渴。而且咖啡也助于平息心情。三人走进咖啡馆。咖啡馆里的人很寥寥,米欣觉得有些尴尬,于是他开始寻找话题,他大谈特谈昨天的足球赛,他说本来中国队已经进了一球,但在临末又被扳平比分,多么让人惋惜啊。丽娜和家辉默不作声。喝了一杯咖啡后,丽娜说我们走吧。米欣继续和他们一起走。直到天色垂暮。公园里的景色虽略显单薄,但丽娜和家辉的兴致很高,他们走得很近,有时甚至重叠在一起,像是没有实体的影子,又像是一株并蒂莲。谈论着只有两人才知道的事,声音也很细,像是微风拂过脸面。米欣走在一边,想要走却又不好意思走。他明明知道自己继续待下去只会被更加厌弃,但转念一想既然已经这样何妨再继续下去,还可以锻炼自己的脸皮呢。再说,也许他们对自己的印象还会改观呢,毕竟作为一个不讨人喜欢的游走于二人世界的人,他也很不自在。但是有谁会体谅他呢,他们也许只当他是一个不通事理的干扰者。然而就这样离去吗,无声无息地离去或是郑重其事的告别,这些似乎都像是不合身的衣服一样难以荷负的。于是米欣的脚步若即若离,精神也恍惚不已。当他回过神时,丽娜他们已经不见了。也许他们离别时候和我说了再见而我没有听见呢。米欣安慰自己。同时他感觉到久违的轻松。
魏建邀请米欣去下象棋。一方面因为米欣的象棋下得好,另一方面则是因为魏建和米欣一样,是一个笨拙的人,在笨拙方面,两人可以说不分伯仲。在跳健美操的时候就可以看出来了,魏建的动作有时候用力太过,有时候又分不清左右,有时候又像是痉挛。一个和他一起跳舞的女生说,我不能看魏建,我一看他就想笑,他跳得实在太好笑了,哈哈哈。魏建说,我哪里是在跳舞,分明是在抽搐。
米欣夹着一枚卒子,说拱你。魏建说你以为卒子是猪呀。我让飞天小象对付你。米欣说,那我隔山打牛。魏建说,我几时怕过炮,来就来。下到中途,魏建的右手已经有些发抖了,他捏着刚刚放下去的車说,走错了,我可以悔一步不。米欣说落子无悔,这你是知道的,你为什么要耍无赖。不过你要是想悔也可以。魏建露出义无再辱的神情放下車。然后米欣没有吃掉車,他说,将军。在说将军的时候,米欣很不好意思,他犹豫了很久才轻轻地说出了这个词。作为一个下过很多盘棋的人,他深知将军对于人的震撼与打击。就像医生对病人家属说回去准备后事吧一样。但他抑制不住那一点点的微不足道的骄傲,终于轻轻开启嘴唇,说了出来。
面对着脑门沁汗抓耳挠腮的魏建,米欣说这次我让你一車一马。魏建说谁要你让,说着将米欣没有摆上的車和马摆上去。但米欣在下棋时候,并没有动左边的車和马。落败的魏建指着未动的半边说,你竟然这样做。米欣手足无措地说,我没有,我没有,我不是故意的。边说边将棋局搅乱。然后站起身向魏建鞠躬,再三道歉。魏建也鞠躬说,是在下的棋艺不精。两人像是结婚时候夫妻对拜一样拜了很多次。魏建拿出一瓶酒,准备了几个菜,两人一起饮酒。魏建给米欣夹菜,米欣说这小菜很精致,颜色搭配得也很好,让人吃得停不下来。魏建说这是我做的,每当吃饭前我都让人大喝三声,好厨艺,好厨艺,好厨艺。米欣就大声喊了三声。魏建说这酒也是好的。米欣又大喝三声好酒。两人干杯,满满喝了五六杯酒,魏建醉眼朦胧地说,我醉欲眠卿且去,走的时候把门关上就好了。
米欣走出来,感到一阵轻快,一个人的时候很容易感到轻快,就像要飞起来一样。在凉凉的空气中,醉意像是被水浸染的颜色,像是老年人的头发,变得稀薄了。米欣晃晃胳膊,坐上一辆出租车。司机问去哪,米欣说看着走吧,走到哪算哪。走了一会,在一个十字路口,他看到人行道上有一个人影酷似柳哲,他忙说就在这里下。下了车,他轻手轻脚地跑到那人后面,他喊柳哲,那人回过头来,果然是他。米欣见到柳哲很高兴,高兴了就笑得很灿烂,他对柳哲说,你看我变成了一个机器人,只见他的手臂和双腿都直直地打着,像机器一样机械地运行在路上。柳哲也笑。米欣说你要去哪里呀。柳哲说我去图书馆,你去吗。米欣说我和你一起去。柳哲说,说起来还是你告诉我图书馆的位置的。米欣说图书馆其实很好找的,先转过这家大厦,然后穿过马路,再走百十来步就到了。柳哲说你喝了酒了。米欣说喝了一些,但不多。你去看什么书。柳哲说我去看没看过的书。米欣拍了柳哲一把,说你真有意思。米欣搭着柳哲的肩膀,脚步凌乱地走着,像是跳着舞步。
米欣打开一本书摊在桌上,越看越热,仿佛书是一片加热器。他脱去外衣,挂在椅背上,身子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遂想起许多的事,以至于在很长时间后翻开的书依然停在那一页。想起曾经和前女友一起来图书馆,他总是找不到书,让她帮忙找寻;想起曾经在图书馆酣畅地睡觉,睡起来脸上残留着衣服的褶痕,偶尔还肢体突然像手机震动一般痉挛将自己惊醒;想起曾经回复在书页上批注的人,那人批注道,这个女人不寻常,他也在旁边批道,这草包倒是一堵挡风的墙……各种各样的事像旋风裹挟的物事般纷至沓来,像走马灯一样在展现往事的同时辉映他清癯的面目。忽然,他跳将起来,拉着柳哲的胳膊就往出走,说我有些事要问你,我有些事要问你,我有些事要问你。